尖叫声、嘶喊声，夹杂着混乱的打砸声响，还有零星的枪弹声，构成了这不平凡一夜的序幕。即使身处酒窖中，男孩依旧能听清楚地表传来的杂音。他丰富的知识使他意识到这座庄园里进了盗贼，一伙恶徒正在这里暴乱、抢劫，曾经束缚自己的枷锁已经不负存在，那些管束的人现在自顾不暇，不会有心思来找他这么个卑贱的私生子的麻烦。
自从十岁那年离开身处英国曼彻斯特母亲身边，被夫人打发到这个位于法国博纳的乡下庄园里做工，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上个月英国传来噩耗，他最最亲爱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不敌病魔缠身，已经与世长辞，这让幼小的他失去了生存的欲望。眼前庄园的乱象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他也愿意随她而去。虽然感到些许惊恐，但心中的悲伤强迫他冷静下来。他明白，只要从地下室里踏出一步，那些暴徒自然不会吝啬一颗子弹，大方地送他上天堂，亦或者下地狱。
男孩面对黑暗中的一点光亮，缩在母亲留下的毛毯里，思考着自己的遗书应该如何动笔。在一片黑暗之中，男孩构思好了最初的话语：“距离常年与病魔抗争的母亲驾鹤西去之日，已有足足一月。想来，如今无人盼我长存于世，事已至此，我大藏游星也没有理由继续苟活。”
名为游星的男孩停顿了一下，继续想道：“我虽未曾去过学校念书，却也为备‘交货’，有幸终日受各领域的优秀家庭教师指导鞭挞，便也算不上蒙昧愚钝。不孝子深深明白，家主大人、老爷、太太，以及门庭赫奕的大藏家诸位，对在下这等肮脏低贱之人的蒹葭倚玉早已颇有微词。”
男孩有些犹豫，然后又坚定决心般，继续想道：“故，在下若不待数年后‘交货’便尽早先行自绝性命，可保诸位内心安宁悠悠度日，亦是身为期盼一族发展之人的望外之喜——”
正在游星想着遗书如何落笔时，有陌生人闯入了这狭小阴暗的空间。那人操着一口地道的法语，抱怨着今晚的事态，大踏步走入了地下的酒窖。
事态紧急，虽然刚刚还在构思遗书该如何落笔，真的有人进来的时候，游星几乎是下意识将手边的餐刀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小的声响回荡在这酒窖中。游星听到入侵者发出一声轻咦，脚步声停下了。虽然地下室里光线昏暗，无法目视刀子是否命中，但从来人的反应不像是受伤的样子。如果所料不差，刀子很可能掠过入侵者的鼻子，插在了葡萄酒木桶上。
没有给那人思考的时间，刹那间，游星从沾染母亲气味的夜黑色毛毯中钻出来，脚尖蹬地，一跃而起，扑向对方胸前，一气呵成拔下扎在木桶上的餐刀，直直地指向那人的咽喉。
游星记得在护身术课程上，伊万诺夫老师反复教导他的话——暗处之战，一招即定生死。对方是个成年男子，如果不能利用偷袭先发制人，手无寸铁的他一旦遭受枪弹反击，人生便要终结了。
虽然，对他来讲，被杀的结果也不算坏，因此他毫无恐惧与迟疑。
“不许动。”幼小的游星操着不算熟练的法语威胁道。
“喔噢!?”那个比游星要高出三个头的男子发出了虚情假意的悲鸣，“哎呀，本以为这就是个酒窖，没想到是个吓唬人的鬼屋?哈哈，有人的话就跟我说一声嘛，多吓人啊。”
游星注意到那个身影悄悄后退了一步，试图离开自己手中短刀的攻击范围，见状他立刻上前一步：“我说了，不许动!”
“哈?”那个男子似乎对他的话感到迷茫，听不懂他说话的样子。游星这时才想起来，教过他法语的马赛尔老师曾严肃训导过，他的法语发音有过于浓厚的本国口音，让人听着半懂不懂的。现在看来，这似乎是真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在一片黑暗中对峙。一方是入室抢劫身强力壮的强盗，一方是将这地下酒窖作为寝室尚且年幼的自己，游星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多少胜算。地下走廊的应急指示灯投来幽幽绿光，游星勉强看清了入侵者的轮廓，那似乎是个年轻白人。
“这是什么情况……你是谁啊，是这家里的人吗？”在这可怕的沉默对峙中，还是那个白人按耐不住，率先开口了。
“……我是看仓库的。”游星思考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点头承认是家族的一员，最终回避了这个问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我有义务保护这间酒窖，请缴械投降。否则，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会阻止您。”
“呦呵?瞧我这运气，居然撞见了个勇敢的小武士呢，真是吓了我一跳。”虽然没有继续前进，但那个白人显然没有把游星的话放在眼里，“真不愧是臭名昭著的大藏家啊，一个别墅居然还会对不小心迷路进来的客人提供如此惊险刺激的迎宾环节，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话说回来，为了保险起见……”闯入的白人凝视着黑暗中的小小身影，用确定的语气问道，“你还是个小孩吧？”
被发现了。游星心里一沉，但又有些释怀：“我的确是个小孩子，但大人们只要听到枪声，立刻就会赶到这里来。所以您想开枪就开枪吧。”
就算中弹也没关系。游星心里想着，被这样击中也挺好的，他甚至有点想被枪击中，好结束这短暂而无望的人生。
“这家人可真是恶趣味到极致。”白人啧啧称奇，摇头道，“我看你吃了不少苦头吧?连身体都没发育好，就被驯服成这么身心顺从的保镖。”
“请您住口，Monsieur(先生).”听到那人侮辱老爷和家主，游星眉头皱起，觉得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他用比起法语更为自信的英语重复了一遍，“我再次强调。请您保持安静，Mister，您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游星重重地践踏地板，故意强调自己的脚步声，同时有意无意展露自己的武器，试图带给对方一些威慑。
“Uh…Sorry.”男人也用英语回话，“没问题，这你放心。除了勾搭美女的时候，我本来就是个安静的人啦。”
“不过话说回来，我看你也是个美人胚子。”白人男子打量着游星瘦小的身躯，开口道，“哎呀，虽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你长什么样，不过光听声音也能知道我的判断没错。所以就算我话多了些，还请你多多海涵啦，Lady.”
“我是男的。”游星皱着眉头反驳道。
“哦，是么?那可真是失礼了。”男人笑笑，说道，“不过，我可听不准，你的声音里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呢。”
“可您刚才不还说，光听声音就能判断人的吗？”生死关头，游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闲心，去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哎呦喂，小家伙，思春期的名言——‘这不是你说的吗’出现喽。”白人男子失笑道，“真羡慕呐。这话啊，可是年轻人的特权，只有你们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还会用正论去驳斥大人们的蛮不讲理。”
“怎么样，上了一课吧？这就是社会的缩影”看着游星若有所思的样子，白人男子笑着教导道，“上面的人说乌鸦是白的，那乌鸦就不会是黑的；说海豚是鱼，那海豚就不再是哺乳动物；说你下面那张嘴诚实，你就得用下面的嘴伺候好他们。哎，你有烟吗？”
这个男人说话如同歌唱一般兴高采烈，游星注意到他似乎在摸索衣服内袋。用欢快的闲聊活跃气氛，分散对方的戒心——这是在寻找反击的时机。谈判专家史密斯老师教导过他，重要的是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不许动，”游星挥动手中的武器，“把枪扔下!”
“哎呦喂，小家伙，这可真是悲剧性的悖论。”男子依然保持着欢快的语调，“身为一个大人，你简直不知道我有多么想替你实现这个可爱的愿望，但你总不能要我扔我没有的东西呀。我记得，在遥远的东方似乎是有这么一句谚语吧，怎么说来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游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但他不为男人的话语动摇，命令道：“请您保持安静，先把双手举过头顶。”
“好好好，不许动、不许说话、举起手来。你这小家伙要求还真多，接下来还要命令我做什么呀?”男子慢慢举起了手，示意他没有武器。
“向您的神明忏悔今晚闯入这个家中的罪过，然后请您立刻乖乖投降。”游星吩咐道。
“行吧，这确实是个善良市民也能实现的愿望。阿门。”男子竟然真的忏悔起来。
游星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浓绿色的黑暗，能看得出那个男人已经坐在了地上。
“哎呀，那接下来，咱们俩就老老实实等着你所谓的大人们过来接你吧。”男子盘腿坐在地上，大声叹了口气，“我叫让·皮埃尔·斯坦雷。时间不长，让咱们好好相处吧，少年。”
听到男子的叹息声，不知为何游星也松了口气：“看您能迷途知返也是好事，愿仁慈的主能指引迷途的恶狼回归善途。”
由于还在说着英语，游星习惯性地说出了祷告词。其实他不怎么信仰神明，因为他的母亲是那样虔诚的信徒，却饱受病痛的折磨，最后撒手人寰。
“别发出这样死气沉沉的声音嘛，少年。”斯坦雷挑衅般的声音从游星脚边传来，“你这个样子，搞得我以为你想让我反抗的激烈些呢。”
游星似乎能看出坐在地上的男人嘲笑的眼神。虽然对方已经束手就缚，他还是没有开灯。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理由去开灯就是了。
“请您老实一点，我现在就去把大人们叫来。”游星试图去寻找能绑住男子的绳子，于是转身面对阴暗的地下室。
“喂喂喂，你别这么明目张胆背对我啊，少年。”斯坦雷的话从背后传来，“难不成，你是这么想的?你想像计划的那样，被我用枪‘嘭’地一声干掉才好么?”
“这怎么可能，您在开什么玩笑。”游星矢口否认道。
“哎呦，是么?那要不咱们试试?”名为斯坦雷的男人忽然压低了嗓音，露出满口白牙挑衅，右手灵活地插入怀里，变戏法似的。
“不许动!!!”游星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被他的举动吓得毛骨悚然，不自觉地尖叫起来。虽然先前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但当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很是诚实。
“我可动不了，毕竟现在我的屁股还跟着冷冰冰的地面难舍难分啊。不过，你倒两脚站得稳稳当当，对吧，少年?”
不详的金属音从男人上衣口袋传出，黑暗中，游星能看到一个凸起的物件从他的衣服下顶了出来。一股强烈的杀意传来，游星的思绪仿佛沐浴在闪光中，变得一片空白。
真的面对死亡的时候，还是好害怕。
“你、你、你把枪给我扔了!”口干的游星话都说不利索，恐惧如沸腾般席卷了他的全身。
“看得出来你还在迷茫啊。也行吧，就让我这个爱管闲事的大哥哥给你个解脱。”斯坦雷轻轻吹了个口哨，“我知道你这种小孩是什么样的。啊哈哈，我懂你在想些什么。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对吧?还不如干脆死了更好。”
死了更好。斯坦雷的话如同雷击，打在游星心上。这种想法，他太明白了。要是我没出生就好了。我活着也没人会为我高兴。
“我知道。”游星说道，“我当然知道。我一直都非常明白，自己死了更好。”
这句话一说出口，游星感觉全身的力气消退下去，一直撑着他与面前男人对峙的劲头泄了气。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反抗也好，颤抖也好，这一切都显得太多余了。
游星哆嗦着嘴，用沙哑而惨淡的嗓音慢慢说出请求：“……请开枪吧。”
斯坦雷有些惊讶。“哦，行，那我就开枪了啊。”
游星能看到被男人衣服覆盖的枪口正因瞄准弹着点而上下晃动。他忽然失去了力气，手中的小刀因此滑落，掉在地上，引起一声脆响。
“距离上路的倒计时还有十秒。好了少年，你跟你的神明祷告过了么？”斯坦雷问道。
“不用了。”游星摇头拒绝。
“还剩九秒。要转达给家人和朋友的遗言呢？”斯坦雷接着问道。
“我没有家人和朋友。”游星再次摇头。
“还剩八秒。哈?连个家人都没有，你是孤儿?”斯坦雷的问题似乎很多。
“供我衣食住所的人们嘱咐过我，他们不乐意我告诉别人我是他们的家人。”游星轻声回答。
“哦，是吗，那你还真是身世坎坷啊。还剩七秒。那这样吧，随便你想对谁说吧，你就没有想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句话吗？”斯坦雷还有问题，这个人可真奇怪。
想留给世界的一句话，游星的思绪被拨动。
“刚才，我正巧在草拟自己的遗书应该如何落笔。”他慢慢说道。
“刚才、正巧。哼，你这兴趣还真是高尚。还剩六秒。”斯坦雷冷哼了一声。
“但是最后我发现，自己想写的其实都是对一族人的愤懑之词，着实不适合留存于世。”游星接着说道。
“哦，那行吧。”斯坦雷伸出没有持枪的那只手，放在堆满假笑的脸旁。游星知道那是在说还剩五秒。
“对了，那你对喜欢的女孩没有话要说吗？人生最后的遗言作出的最后告白，多浪漫啊。”他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脸上笑意更甚。
可能浪漫吧。游星回想起曾经陪同老爷和太太夫妇二人观看法国电影的事情，但也仅此而已。临死前有点浪漫的回忆，然后就此结束，也挺不错。
“这问题不用考虑吧？你总得有一两个喜欢的姑娘吧？”斯坦雷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让游星觉得刺耳。
“我没有。”游星最后摇头道。
“都这会了，你就别害羞啦反正横竖都要死了，我会帮你跟学校里的同学保密的。”斯坦雷轻佻地看着游星。
可惜，游星从来没有上过学，到目前为止他都是在家里接受教育。斯坦雷虽然还是嘻嘻哈哈的模样，但又收回了一根手指，推进了倒计时。还剩四秒。
“对不起。我是真的没有那样的人。”游星感觉很不好意思，没能满足对方的八卦欲。
“别说恋爱了，梦想也好，希望也好……我的人生中从未被允许过拥有自己的自我意志。”游星有些难受地说道。
“哦，那行吧。”还剩三秒。斯坦雷的手指弯下一半，却又竖了起来，倒计时又变回四秒。
斯坦雷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难描述的表情，游星说不出其中包含了怎样的情感，那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
“不对。等下，少年。你刚才说什么?你从未被允许有过自我意志?”游星听到斯坦雷这样询问。
似乎没打算听他的回答，斯坦雷自顾自说了起来：“你这小傻子，这根本算不上好借口啊。不论恋爱、梦想亦或是希望，这些东西都是从自己内心深处萌发出来，逐渐膨胀的冲动。只要你自己产生了这个想法，别人从外界根本束缚不住你的心。”
“您所言极是。”听到对面的怪人嘴里居然冒出这么普通大众化的，甚至是教科书式的道路，游星心中甚至涌现出了一种欣慰。
倒计时还剩三秒。当面临死亡的时候，游星才发现，人居然可以宽容到饶恕任何事物的境地。也许这就是神之爱吧，他这样想道。
“你是想笑话我根本不了解你，还在这里跟你瞎扯，对不对?”斯坦雷失去了笑容，很是平静地说道，“没错，我的确不懂你，无从得知你到底经历了多少不幸。哎呀，不过这不也挺好吗。我刚才说的不是那种外界的因素，我说的是一个人的内在。”
倒计时还剩两秒。游星想道，自己短暂的人生就要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装出圣人模样的凶恶强盗的说教中，彻底落下帷幕。这样也挺好的。
“少年，你听我说啊。”斯坦雷那标致的笑容回到他脸上，“就算再没有自由，你因此放弃自我，那才是真的把自己活成了死人样子。不论在多么不讲理的环境下，受到多大的制约，要是我，那肯定会保证自己一定要有最基础的自我意志。”
“意志，懂吗，自我意志。”斯坦雷笑起来，那声音充满了昂扬，“自己想怎么做的这个意愿。正因为有了这个意愿，人的心中才能产生希望，希望才能培育出梦想，梦想才能改变整个世界。”
“你说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不幸、有不公，可这不正好吗?不论面对多大的障碍和困难，它们都能同比例地成为让自己成长的宝贵财富。你把目光放长远点，人的一生里根本没有敌人，每一个坎儿都啊不可或缺的。”斯坦雷如此说道，“你得弄清楚自己这辈子到底在和谁作斗争啊。其实，人就是在跟自己较这股劲。”
游星心中感到恼火。对面这个男子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套话，现在听着也没什么共鸣或者感受身同的地方。放在以前他不会有什么愤怒的想法，然而也许是因为临死前，这些陈腐的论调如同卡在喉咙里的碎骨头般难受，让他心中一片烦乱。
说白了，凭什么我要被这个对我毫无了解的入室抢劫犯否定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啊。游星感到怒火攻心，原本不打算再说什么话的他冲动起来，对着斯坦雷大声说道：“恕我直言——”
“零。”然而在游星想要开口的瞬间——不，应该说，对方似乎一直在等他反驳的那一刻——男人弯下了最后那根竖立的手指。
“拜拜啦，没有梦想的少年。来世再见吧。”
“哎?”游星小小惊呼了一声。
明明他应该已经超越了恐惧，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因为感情的动摇，不自主地发出了仿佛是在留念世间的轻叹。
他的遗言是个极富母语特色的“哎”。
这人也太损了吧。
“嘭——!”
恍惚之间游星听到了响声，枪口似乎冒出了火焰，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意识仿佛飞上高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