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星,你都五岁了,还不会解这个问题吗?看来是罚你罚得还不够多啊。”
“你将来可是要为大藏家鞠躬尽瘁的。别总抱怨做了这些小事也不会有提升,小心我跟老爷汇报。”
“好了,快站起来。你受伤了弄疼了,也与大藏家的伟业无关。”
游星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在家庭教师们的教导下,还经常会哭鼻子。他越是哭,就会受到越多责骂和体罚,所以他其实是不想哭的。
记忆中的夜晚,游星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听着母亲轻声唱着来自爱尔兰的歌谣。那时候,他这样询问母亲:“母亲大人,我要如何才能忍受住害怕和疼痛呢?”
听到游星的问题,母亲的歌声停了下来。游星能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施加的力道明显变大,让他有些难受。过了一会,母亲来露出笑容,打圆场似的说道:“对不起啊,游星。但你要明白,那些人并不是故意想要欺负你,你不用害怕。他们呀,都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不惧艰险的坚强大人,想让你长大之后变成一个有用之人,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这不是很好吗。”
年幼的游星并不是很认同母亲的话。虽然还小,但他还是觉得,这些事情如果真是为了他好才对他做的,那可真是难以置信。然而,母亲那为了说服年幼孩子而硬挤出的笑容,深深刻在了他幼小的心灵里。
“对不起啊,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你做我的孩子,真的是太对不起你了。”母亲悲伤的笑容在刻在游星心里深处,让他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游星说服自己相信母亲告诉他的理由。“能为他人付出是件很伟大的事情”,为了让我能成长为这样了不起的大人,整个家里人都在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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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开始,游星不再哭泣了。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习惯了体罚和斥责;另一方面,他也开始能拿得出让教师们满意的成果了。
“母亲大人。”一天夜里,还是在屋顶上的阁楼间,长大了一点的游星对母亲说道,“我想成为一个对大家有用的、了不起的大人。所以我能在这个家里出生,真的是太好了。”
母亲听到他这么说,露出了十分悲伤的微笑,紧紧抱住了他:“对不起。”她只是重复着,“对不起。”
游星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想听到的是母亲一句谢谢,可母亲对他说的永远是那句“对不起”。母亲是个常把“对不起”挂在嘴边的人,她总是笑容满面、亲切温柔,可同时又在不停地对别人道歉。
游星知道母亲为什么对自己道歉。虽然一直以来他都装作年纪太小记不得事情,但那段记忆的伤口实在太过血淋淋,以至于他想忘记都无从开头。
曾几何时,年幼的游星承受不了那些过于严苛的指导和折磨,对自己的母亲吐出了绝对禁忌的话语。
“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讨厌这个家!要是我没生下来就好了!”曾经说过的话至今历历在目,“你明明知道我会变成这样的,不是吗!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都怪母亲大人你家!”
想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就成了爱把“对不起挂在嘴边的人了吧。
在曼彻斯特这冰冷入骨的寒夜里,母亲的柔情和温暖是游星最大的救赎。在天空还留有光亮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游星都会用浸染母亲体香的夜黑色毛毯裹着身体,等待月亮和星星爬上天空。在天空还有光亮的时候,他总是孤独的。
这栋别墅里面住着很多大人。以老爷和太太为首,大藏家的成员个个地位显赫,可谓是杞梓之林。包括身为家庭教师的老师们,在家中做事的众位男仆、女仆,及其家人,游星一直过着被一大群大人包围着的日子。
同族的成员让他回到阁楼上不要闲逛,扰了客人清净;家里的佣人把其他小孩带走,不让同龄人跟他往来;家庭教师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对着所谓“阁楼上的王子”大发牢骚。
从来没有任何人对他露出过笑容,他在这个家里似乎是多余的人。所以,游星才会在天空还有光亮的时候,就一直盼着月亮和星星爬上天空。因为到了夜里,工作结束后,母亲就会回来。
我最爱的母亲大人。游星想到,她是这个世界上愿意包容我的唯一一抹温暖。
“欢迎回来,母亲大人。您想用夜宵吗?虽然现在只有面包和火腿片。”
“哎呀,这是你替我准备的吗?”
“是的。今天主厨好像忘了替我们准备饭菜,所以我刚才去厨房偷拿了些过来。”
“是嘛……对不起啊,游星……”
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就连是孩子的游星也能看出,母亲在这个家里地位尴尬。
因为她是老爷的情妇。
可话又说回来,游星也没感觉到她对老爷有多么热烈的浓厚情谊。母亲生来体弱多病,而且年纪轻轻就孤苦伶仃,无亲无戚,可谓是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薄幸之人。
另一方面,家里的主人,大藏真星老爷也确实对母亲倾注了非同一般的宠爱。他不顾一族上下反对,也要为身为情妇之子的游星赋予大藏之名,这可以说是爱意之深的佐证了。
虽然弄不清楚母亲的处境和这件事是否有因果关系,但母亲对太太——也就是老爷的正妻,抱有强烈的愧疚感,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更别提真正见到那位从日本来的太太时,罪恶感几乎将她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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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星……希望我是想多了,你今天可是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了?”有一天晚上,母亲一回到阁楼上,就来询问游星。
“没有啊,我哪敢呢。”游星回答道。
游星一个人外出会受到相当严格的“管控”,倒也不是说绝对“禁止”他一个人出门,但也也只是面子上说得过去罢了。他真要想一个人出去,毫无疑问不会被许可。
自出生以来,游星从未自由地、独自去过外面的世界。对于太太和大藏一族的诸位而言,大藏游星这个不详的子嗣让他们讳莫如深,必须关在笼子里。
“我最后一次外出还是因为半年前的课外学习。那次是和威尔森老师他们一起前往伦敦,观察都市中现代交通网的实际运作情况,以及中低层阶级的一般经济活动。”怕母亲不放心,游星又补充道,“母亲大人,您也知道,我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踏出这座宅邸一步。”
那个时候,他们坐在黑色轿车一路驶过牛津路,无论是车站、道路、商店还是百货公司,到处都是让他应接不暇的人山人海。游星还品尝到了汉堡包,虽然肉馅是些品质低下到令人震惊的廉价牛肉,可那滋味却很美妙,一直留在他心里。
“是吗,也是啊。对不起。”母亲忧虑的眼神褪之不去,“我明白了。没事的。我只是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肯定有人搞错了吧。”
“是的,我想应该是被谁误会了。”游星想起那天的工作内容,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那天我看到围墙边,绿植长势有些凌乱,所以绕道外边去给植物稍事修剪。可能是这件事让大家误传了吧。”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可是……不过,以后还是尽量少做这些让人误会的行为吧。特别是现在,你看……你懂的吧?那位大人就在这里,就是——”
——太太。
游星知道母亲不愿亲口提起的那个名讳。在他很小的时候,不止一次看到太太严词责骂母亲,或者母亲向太太低头求饶的情景。
“对不起啊,游星。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母亲俯下身子靠近游星,他这才注意到母亲的右脸红肿着,“刚才他们决定让你休假了。所以对不起,从今天起,直到那位大人离开之前,你千万不要从这个房间里出去。”
屋顶上的阁楼间其实也有简易的洗澡间、卫生间和厨房。平日里家庭教师的专人授课也是在这里进行的,闭门不出对他来讲不是难事。
“好的,我明白了。”游星立刻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就算还是孩子,看着母亲红肿的脸,他也能想象母亲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母亲抱着游星,对他反复道歉,“游星啊,妈妈这辈子,只剩你是妈妈活着的盼头了。你一定要、一定要一直陪着妈妈啊。”
“好的,这是自然。”游星轻声安抚不安的母亲。
然而,他最终还是违背了这个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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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爱丽丝老师的数学课结束后发生的事情。当游星打开课本复习因式分解时,听到了楼下小孩们口齿不清的叫骂声。
游星知道,有些包吃包住的佣人一家人都住在这个宅邸里。年龄相仿的小男孩聚集在一起,有时也会引发一些纠纷。因此就算拌嘴吵起来,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反正会有亲属过来干预。
游星记得跟母亲的约定,本不打算继续关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数学题上。不过可能是大人们恰好不在场,过了一会儿,嘈杂的声音还没有散去。
隐隐约约地,游星似乎听到了小女孩的哭泣声。到底怎么回事啊,游星放下手中的题目,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一条缝。
“哇啊啊啊……呜呜……”女孩的哭声从楼下传来。
“你这小样,明明是女的,还想反抗我们啊!”有个男孩的声音这样说道。
“我都说了,给我一英镑就原谅你,快把钱拿出来!”另一个男孩的声音这样说道。
虽然只是一笔可乐的钱,不过这已经是集团恐吓,超出了孩子之间纠纷的范围。那个女孩一直在哭泣着,寻求帮助谁人能帮助自己。
游星感到自己不能坐视不理。他有能力帮助他人,因为有大家严格的教育培养,因为有目前大人把他生在这个家里。他想去帮助那个女孩。于是游星握紧拳头,一路小跑下了楼梯。
在这个被称为楼梯间实在显得过分的平台上,几个年纪比他更小的孩子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气氛不太和谐的圈子。
“不好意思,打扰各位了。方才我听见这里有些喧哗,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游星操着生硬而客气的英语向孩子们搭话。
“啊,你谁啊?”一开始说话的那个男孩诧异地看着他。
“在下是本馆听差的仆从。这位年轻的先生,您好。恕在下僭越,在下是见那位小姐似乎有些苦恼,因此才来与各位攀谈。”游星照搬脑海中教导过他对待贵客的话语,生硬地讲道。
靠近了游星才注意到,这群调皮的白人小孩围成一个圈,把一个亚裔女孩围困其中。那有些似曾相识的眉眼被泪水打湿,闪着泪光。身为佣人,看到宾客遇到不便自然要出手相助。但当游星看到女孩眼中的泪光时,不知为何,心中涌现出一种与职责明显不同、却更加根源的保护欲。
“您没事吧?”游星尽可能用最温和的英语同女孩搭话,可女孩先是肩膀一颤,把身体缩成更小一团,哭的更厉害了。
游星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平静得可怕。
眼看着女孩说不出话,游星把目光转向了一个男孩:“发生什么事了?”
“呜……”明明游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眼色,那男孩却先露了怯。虽然害怕,却又装模作样地强势起来,“我、我们看这家伙好像闲的没事干,就跟她说我们准备带她一块玩。结果她居然摆出一副怪脸,还无视我们……她肯定是瞧不起我们!”
“你这个坏胚子!就知道哭,哭什么,快道歉啊!”看到强势的男孩,周边的人也跟着起哄。
“不、不要……”女孩微弱的哭腔中蹦出的是日语,这让游星一下子明白了情况。
在这个家里,以大藏一族为首,所有进出的日本人都是可以流畅使用当地语言的国际化人士。所以自然而然,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人不会英语。所以,这个小女孩才不明白,为什么男生们突然朝她怒吼起来。
“对不起啊,没事的。”游星用日语开口说道,“你不用怕,大家刚才在说,他们是想跟你一起玩呢。真是太好了啊。”虽然说不清楚是不是正常的笑容,游星尝试对她微笑了一下。
女孩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从她的眼神里,游星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既视感。眼前这个女孩,不知为何与他很像。
“你,你会说日语吗?”女孩止住了哭腔。
“嗯。我虽然在这里出生,但国籍还是日本呢。我跟你一样,都是日本人哦。”游星轻声安慰女孩。
“真的,大家不会欺负里想奈吗……?”女孩眼中迸发出光彩来。
“当然啦。对吧,各位英国绅士?呃——”游星意识到自己还在说说着其他人听不懂的语言,连忙换成英语问道,“大家想和她一起玩吗?”
“什、什么玩意……你在开什么玩笑……”然而出乎游星意料,男孩们的反应不大对劲。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那嘀咕什么鸟语啊!可恶……就知道你们瞧不起人……看我不把你们俩一起打哭!”甚至有的男孩已经动起手来,试图攻击游星。
“请冷静下,”游星轻松躲开这一击,“各位的行为可不能玷污了绅士的名声。毕竟身为绅士,只有求婚的时候才能让女士流泪。”
他试图用亚瑟老师教他的社交界宴会玩笑来打趣,缓和下气氛,然而似乎起了反效果。
“居然还敢在这油嘴滑舌的,大家上啊!”男生们集体冲了过来。
成天闹腾精力没处释放的男孩们对游星胡乱出拳。习武之人,就要以武道向人彰显自身实力。游星想到了伊万诺夫的教导,于是像个武道达人一样,故意在对手快要攻击到自己的瞬间,化解对方攻势。
男孩们接二连三扑了个空,被游星放倒在地上,被这个仿佛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形震惊地呆若木鸡。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啊……”男孩喘着气,询问他。
“在下只是一介男仆。各位可真是精力旺盛,不如去庭院里玩玩板球?”游星建议道。
然而,再次出乎他的意料,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啊……!妈呀,我想起来了,这家伙是阁楼上的王子!”一个男孩惊恐地喊道。
“真、真的假的!天啊,跟这家伙说话,我妈妈会丢掉工作的!”另一个男孩慌忙爬起,试图离开这里。
男孩们作鸟兽散,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从楼梯上一哄而散。
“……真是遗憾。”游星先是耸耸肩,然后转向那个女孩,挠了挠后脑勺,“这下真不凑巧,大家都想起来有事,都回去了。嗯,但我觉得下次他们会陪你一起玩的。”
“哎嘿嘿……”像是在嘲弄游星一戳就破的慌,女孩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即使语言不同,她也能看出那些孩子是因为惊恐逃离的。
“唉,国际交流可真是艰难。眼泪我还是留到求婚时再让女孩子流吧。”游星用日语说出欧美式的打趣词。
小小淑女露出了似乎比他更成熟的笑容回答他:“那等长大以后,里想奈就当你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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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游星知道这位名叫大藏里想奈的少女,正是老爷和太太之间诞下的千金——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事实,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那天他们玩的很开心,两人沉浸在骑士和公主的扮演游戏里,晓得前仰后合。自有记忆以来,游星还是第一次和同龄孩子这样肆意玩耍。里想奈跟他讲了很多有关日本的事情,让游星很是激动。那个时候的他对这个记忆中的故乡很是陌生,完全是个新奇的世界。从她天真无邪的视角传达出的日本文化和风景,让游星沉湎其中,流连忘返。
里想奈提到日本人喜欢大口大口吃章鱼的触手,还有腐烂的豆子,这些都让游星无比好奇;里想奈还提到走在路上有人送免费的手帕,这让游星摸不着头脑……当然,不可避免的,两人提到所有日本人都喜欢樱花的时候,那似乎是一项传统。
这个他还是明白的,游星想道。这座宅邸够诸多草木,他最喜欢的就是东门两侧的两颗樱花树。它们蛰伏过漫长的四季,直到春日过半才盛开,绽放出如霞似锦轰轰烈烈的花朵缀满枝头,顷刻间,又如梦似幻地飘落,随风而逝。
隐忍之心。含蓄典雅。闲寂幽静。转瞬而逝的绚烂,以及凋零衬托出毁灭的美学。
站在樱花树下的游星仿佛能感受到故乡吹来的清风。
“你在看什么?”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忽然响起,那声音几乎要震撼到他的内脏。
“啊。”游星条件反射般调整好身形,但没有立刻转身,像是被来人震慑住了。
游星并非震慑于来人的出现,而是震惊于自己的兄长居然会对自己对话,这是很罕见的事情。
大藏衣远,他是老爷和太太之间所生的嫡子,年龄比游星要长十岁,在户籍上是他的哥哥。在大藏一族中,哥哥他也最为严苛地遵守着大藏家受选之人的排他家风,这样的人会什么会向自己搭话?
“许久不见,哥哥大人。您此番从东京远道而来,着实舟车劳顿,欢迎回家。”战胜内心近似恐惧的敬畏之情后,游星对哥哥躬身行礼。
“哼。”衣远像是舞台上的演员一样扬起下巴,手指着游星的鼻尖,“回答我的问题,**之子。你在看什么?”
“樱——”游星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在赏樱。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谁人来看都是一目了然。自己的哥哥本没有必要再问一遍。
这肯定不是他要的答案。游星把话吞回肚子里,大藏衣远不是那种有闲心去和根本不算自家人的不净之子闲话家常的兄长,他所问的应该是自己赏樱这个行为的本质是什么。
游星抿着嘴润了润唇,大脑飞速思考。哥哥在试探自己,这是一场考试,考试已经开始了。通晓几国语言的他,在脑海中寻找出哥哥应该喜欢的那种说话方式,将语言切换成“不像孩子说辞的日语”。
“是原型,”游星回答道,“我审视的是自身的原型。它是我的起源之地,亦是我的归根之所。是我内心的映射,更是我意识萌发的本源。”
“哦?”大藏衣远嘴角勾起,游星看不出那是起了兴趣还是嘲讽,但无论如何,他都得接着说下去。
“当我立于樱花树下,不知为何,总会有纷然杂陈、千丝万缕的念想,在我心中翻腾来去。然而这些念头最终会化为一种难以名状的宏伟心境。”游星小小吸了口气,“我不明白这种心境意味着什么。然而,这种感受却又像是重力般萦绕着我。因此,我才会赏樱。”
“看来你还挺会卖弄小聪明的……”衣远用一种将游星全部看透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哼,我就告述你吧。这是我们民族每个人在根源上共通的事物,换而言之就是日本人的集体潜意识。如果一个人的灵魂没有被如霞似雪般烂漫盛放的樱花吸引,我不会认同他是我的同胞。答得不错,我的弟弟。”
游星的作答似乎对衣远来说还算差强人意,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哥哥将他称为“弟弟”。
“我们祖国的染井吉野之樱花开之时,更是唯美绝伦。如此看来,你我定有以青山夜樱为肴,把酒言欢之日啊。”虽然说的很热情,但衣远口中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没有丝毫亲爱之情。
“非常感谢您,哥哥大人。”游星也如他期盼那样,保持距离感,用无懈可击的套话回应。
衣远离开的脚步声响起后,游星才敢他抬起头来。哥哥在离他十步不到的地方停下,询问他的秘书:“看来还真该多用心验验货。看上去他倒也不像母亲大人所说的那般愚钝不堪。培育到什么进度了?”
女秘书打开手机快速查询:“初级课程基本上都已经学完了。课程评价……非常不错,几乎所有科目都拿到了A,考虑到他的年龄,这些成绩已经是相当完美。”
“别开玩笑了,他好歹是继承了大藏一族血脉的男人,不做到全部S根本不像话。拟定的‘交货’是什么时候?”衣远背对着游星,游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这要看中等课程何时结束,快的话也要两、三年后。”秘书回答道。
“到时候,记得做好安排他到东京的准备。这么好的玩具留给这曼彻斯特的英国分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他由我来培养。”
“是。不过社长,那人是……”秘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衣远的神色,然后才说道,“失敬了。那位大人身份特殊,想必您也知道他与其他侍从的情况不同。属下认为,就礼数而言,也该先由大藏家内部协商再做定夺才是。”
“没这个必要。反正父亲大人没法违抗我的决定。”衣远面色平静,满不在意地说道,“父亲大人年事已高,他作为大藏集团的支柱,已是英雄迟暮。如今在本家的祖父大人面前还能维护颜面,也都是靠我自己公司的业绩。”
“然而,那人……”秘书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顾虑,“……失敬。有关游星大人的去留,也会涉及……女性独有的情绪问题。至少也得经过令堂首肯才是。”
“你这理由更是可笑。”衣远嗤之以鼻,“以我那浅衷狭量的母亲大人平日的为人,你觉得她会让其踏足日本的土地吗?那不过是个被浅薄的嫉妒和虚荣心蒙蔽双眼,看不清他人本质的肤浅女人。”
“社长您就如此看重那人……失敬,那位大人的潜能吗?”秘书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哼,我可说不准。”衣远忽然回头看向游星,“不过,他跟我拥有相同的血脉,继承的是大藏家万事皆能出类拔萃卓尔不凡的基因。除去出身低贱这一点,也有值得为之放手一搏的价值。你说对吧?”
游星一直装作离得太远听不清,只能继续维持赏樱出神的模样,没有回头。
“我可是很期待你的才能啊,游星。”他听见大藏衣远这宛如恶魔一样的话语,脊背仿佛被冰刀划过,毛骨悚然。那话根本不是充满暖意和人情的鼓舞和激励,而是露骨的恫吓。他明白那从背后投来的犀利目光代表着什么,游星想道。
“我绝不允许你辜负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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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母亲回到阁楼的时间,比平时迟了一个小时左右。
“母亲大人,我等您好久了。”游星沉浸于今天一整天的事情中,没有第一时间察觉母亲情况不对,“您要洗澡吗?还是先用餐呢?今晚,我有些故事想跟您分享。母亲大人您去过很多次东京吧。您去观赏过青山的樱花行道树吗?”
“游星……”母亲的话语间尽是憔悴。
“我在。”游星这才意识到她愁容满面,脸色铁青,“母亲大人?”
“游星……为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憋出来这句话,嗓音颤抖着,平日里慈祥怜悯的表情已经不见踪影,仿佛被什么打败而扭曲不堪,“为什么?你说话啊,为什么啊?妈妈不是跟你说过,让你不要出这个房间吗?”
母亲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游星的双肩。游星能看到她一侧脸颊带着火辣辣的红色。“母亲大人,您这是怎么——”
“游星!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面对母亲非同寻常的严厉批评,游星错失了机会,没能问出是谁在她脸上留下了巴掌印。
“游星……呜,呜呜……”母亲口中传出呜咽之声,游星感觉到双肩上的力气增大了,“事情变成这样……你要怎么办啊……这么不正常的环境,你孤身一人根本活不下去啊……”
面对母亲噙着泪的责问,游星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一直以来母亲无论多苦多累都会对他展露笑容,可如今却悲伤到失去理智,深陷绝望之中。
“非常抱歉……”游星试图道歉道,“母亲大人,对不起……我错了,非常抱歉……”
“太迟了!你再道歉也没有用了!”母亲此时已经听不进去游星的话,“为什么连你都要这样伤我的心,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们重要的誓言……”
“因为有女孩子被人欺负了。”游星给出了原因。他感到无地自容,虽然不明白具体内情,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伤害了母亲,给她带来了悲伤。
“因为我听到楼下有人在欺负一个小女孩,她哭得特别惨,所以我才……对不起,我觉得我必须去救她。”面对愣神的母亲,游星解释道,“因为我要做个能为别人有所用的人。我的一切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别人我要做出贡献。我需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母亲大人希望我成为这样的人才把我生下来,因为我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结果回过神来,我就打破了与您的约定。母亲大人,是我错了。”
“游星……”母亲无神的双眼中重新燃起理性的光彩,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是吗……嗯,是啊……也是啊,你做出的事情,”她的脸上重新露出来笑容,可泪水依然从眼中不断滚落,“是一件非常值得夸赞的好事。”
“对不起。”游星继续跟满脸泪痕的母亲道歉,可母亲却摇了摇头,制止了他的道歉。
“好了,你别道歉了。是妈妈不好,妈妈才应该向你道歉。你没做错什么。为了别人挺身而出,这件事做的没错,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母亲用还带着哭腔的沙哑嗓子轻声呢喃,“你已经成为一个能为别人做出贡献的小男子汉了。真的太好了。妈妈看你这样,就能放心了。”
母亲用力把游星抱进怀里,那份温柔和暖意,让他眼眶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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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星打破了约定,与里想奈的相遇招致了太太的反感,一周后,他便只身一人离开了曼彻斯特。
一纸调令,降临在他这个大藏家的特别佣人身上。他将母亲和那条沾染母亲体香的夜黑色毛毯留在英国,推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旅行箱,一个人来到法国。
他的目的地是位于法国博纳的一座庄园,这里以勃艮第红酒产区闻名遐迩。他的工作内容,就是对葡萄田旁中等规模的酿酒厂进行管理、清扫、警卫工作,以及负责一切相关杂务。
在曾经是渔夫的严格管理人员的指挥下,游星与其他别国劳动者一起,每天起早贪黑,干活干到汗流浃背。与此同时,他还要接受课程,虽然听课时能将他从肉体劳动中解放出来,但课程内容随年龄增长而变得艰深晦涩,他几乎失去了全部的休息时间。
在酿酒厂里,游星被分配到一个地下酒窖里,那个被厚厚尘土掩盖的地方就是他饮食起居的房间。酒窖的温度还算适宜,但里面存放的白葡萄酒散发出的酒精味,让游星经常产生慢性头晕。酒窖里的老鼠也不甘示弱,时不时给他带来烦恼。
工作、学习,还有活下去,游星为这三件事竭尽全力。渐渐地,他发现放自己死心,才是最有效率的解决方法。
不要觉得苦也不要觉得孤独,不配拥有梦想也不用心怀希望,更不会对在酒窖里与老鼠同床共枕有所不满。他在麻痹自己,思考渐渐僵化。最终,他连自我与他人的区别都难以区分,忘记了名为孤单的感情,甚至连与母亲的通信都停了下来。
当游星听说母亲先天性疾病发作,卧病在床,已经是来博纳一年后的事情了。几天后,在他获得许可,正收拾行李去探病时,却收到了母亲的讣报。
事情来得太突然,游星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
母亲的遗物从曼彻斯特寄来后,他才体会到那种铺天盖地的孤独、绝望和丧失感,与自己朝夕为伴的人逝去了,迟来的情感如海啸般将他压垮。
时隔一年没见,那条沾满母亲气味夜黑色毛毯上,秀满了美丽的樱花形状的贴花。毛毯一角还有一行说不上好看的刺绣,“In Aoyama Tok”,也许是缝制的时间来不及,文字只绣了一半,没有下文。
游星抱着毯子,哭了整整一夜。
游星的世界已被染成一片漆黑,一切事物都令他感到厌倦。可天一亮,监管人员叫他去干活,他也就去干了;天一黑,家教老师喊他去学习,他也便去学了;更深点的夜里,身体疲惫到无法动弹,自然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又或者多少星期,游星只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般,机械式地重复着生活。
有一天,警察来访这里,说是周边地区来了一伙装备枪械的恶性强盗团出没,让这里的人提高警惕。
游星把这回事当作耳边风。
那天晚上,他在酒精味环绕中睡着了——也可能是清醒的,但那不重要——总之,他错过了最佳的逃命时机。
也没什么办法,他就这样蜷缩在毛毯里,静静等待被强盗射杀的那一刻,头脑中构思着无法落笔的遗书。
他并不怎么想反抗。
反正母亲不在人世,他也愿意随她而去。
就算这次劫难活下去了,人生前方又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
肯定什么都没有。
终于,有一个强盗团的成员来到了酒窖中。那是个很奇怪的男人,嘴上尽是说着些大言不惭的话,手指的动作却又如戏法师般灵活。他看起来连呼吸都是快活的,如同进了一间玩具店小孩子一样,浑身冲劲,兴高采烈的。
那个人配合着游星,屈服在游星宛如儿戏的反抗下,没有立刻通下杀手。然后却又在肆意玩弄了他的内心后,残酷而决绝地——
“嘭——!”
枪口喷出火焰,游星就此死去。
这便是名为大藏游星的人平凡而无价值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