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先前那位要求她们找地方做好的教师已经站在舞台一侧的幕布后,握住了麦克风,看样子她正是开学典礼的主持人。不知从何时开始,礼堂里已经没有任何学生交头接耳的私语声了,朝日心中涌现出一份恰到好处的紧张感,整个世界变得非常安静。
处于如此安静的环境下,自己心中的躁动,应该也会平息吧。朝日缓缓吐出一口气,正在这时,主持人发言了:“首先,让我们热烈欢迎学院的校长,以及理事长致祝词!”
主持人的这句话在朝日心中激起千层波浪,尚未完全湮灭的激情仿佛像是被阵风吹拂的灰烬般熊熊燃烧起来。来到礼堂后,一直心不在焉的她并没有想起来这件事,让,那个自己最崇拜的人很有可能会来到开学典礼的现场。
不,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朝日立刻纠正自己的想法,既然说到学校的理事长,那一定就是让。很快,那个阔别已久的人就会在舞台上亮相。尽管已经在杂志和电视上看过太多遍,但再次看到他的真人,再次听到他现场讲话,真的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面对这个事实,朝日兴奋地难以自制。此时此刻她正使劲捏着自己的膝盖,防止自己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跳起来。朝日闭上眼睛,尽力控制自己的呼吸,避免打扰到身边的露娜。
“啊……”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朝日想让自己再闭一会眼睛,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听到那一声麦克风高昂的啸叫声,朝日的全部意识就被舞台吸引了。她兴奋得无法自制,浑身上下都在为之振奋。
毫无疑问,那正是让本人。朝日的眼中几乎要亮起星星,那个熟悉的金色短发、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几乎可以胜任模特的完美身材,让真的来到了这里,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朝日正高兴着,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的另一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日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不可能,那个人怎么会在这里。朝日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名男性有着与让几乎相同的身高,纤细而结实的脖子上顶着一副中性的容貌。他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个日本人——不对,应该说,他的长相不像是自己的血亲。明明他们应该有血缘关系才对!
如果说让赋予了朝日一个名为设计师的梦想,那么将朝日的希望毁得粉碎并打入地狱的人物,现在正在让的身边。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大藏衣远,自己的兄长。
朝日将头埋得更深,自己这幅模样如果被他看见就完蛋了。如果让衣远得知自己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情,他一定会毫不留情面地把她当众拖上讲台并加以评论评论,“你们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居然有人男扮女装啊。”自己的哥哥就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朝日对此心知肚明。
朝日感觉喉咙干涩,却连唾沫也无法下咽,喘不过气来,非常难受。她的脸上一片发烫,可指尖却如坠冰窟般阵阵发寒。一时间她感觉全身都在不停地往头部输送血液,但静脉像是加了栓子一样不允许血液从头部往身体循环……仿佛同时在体会体温的上升和下降,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感受。
明明害怕到极点,朝日的头脑却异常冷静。现在绝对不能显露出一丝恐惧,那不仅会给主人露娜添麻烦,还会让公馆的其他人平添担心。更重要的是,万一自己的异常引来了那个人的注意,一切就都完了。朝日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痉挛,抑制住快要爆炸的心脏,极力避免有任何异常的行为。
“日本人,你们好啊。”就在朝日极力控制自己的状态时,一阵仿佛与紧张这个词无缘的声音从话筒中响起来。斯坦雷用一口生硬的日语,对着新生们读起了祝词稿子。
“虽然我自己建了一座学校,但我这个人呢,最不擅长的就是用言语去教人家学东西。特别是离开日本数十年,我的日语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人都这样了,在不在这里,其实都一样。”斯坦雷诙谐的语气配上他那别致的笑容,有种独特的魅力,“所以呢,嗯。我决定把日本分校交给别人来打理。那人虽然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什么?朝日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她的心中,然而她不愿意去相信。
“如果你们做出什么特别有意思的设计,我也会在工作之余抽空来看看的。我对大家还算是特别期待的,各位加油啊。”斯坦雷的声音虽然充满欢乐,然而这对朝日而言却是无比绝望的宣言。她最憧憬的人就要离这所学校而去,而她最恐惧的人却要代替他接任校长一职。
“我就是斯坦雷刚才介绍过的大藏衣远。”带着自信的笑容,衣远接过了让的话题,“他刚才也说了,日本分校实质上就是由我来全权管理,所以一切都要按照我的要求来做。”
大厅的某处响起了一个女生近似欢呼的尖叫。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个追星族在路上看到了自己喜欢的明星一样。大藏衣远除了作为设计师的才能被世人认可之外,他的外貌也如同演员般俊美。身为屈指可数的大家族大藏家的子嗣的同时还是个青年实业家,尽管不怎么在媒体上露面,大藏衣远在业内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这么狂热的信徒也不奇怪。
可惜,哥哥却是最为厌恶别人对他的这种好意。朝日心中哀叹,就算没有去看衣远的表情,她也能想象出那张熟悉的脸上的扭曲表情。
“给刚才发出那种低俗叫声的学生办退学。”衣远厌恶的声音传入朝日耳中,那是她从兄长那里最常听到的语气,“你不用参加开学典礼了。凡夫俗子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礼堂里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校长的脾气如此之大震慑了所有人。感受着安静下来的大厅,衣远清了清嗓子,平静地叙述:“我跟你们先说清楚,我压根不期待你们任何一个人。这所学院在巴黎、罗马、纽约都建立了分校,但斯坦雷原本没有在日本建校的意图。”停顿了一下,衣远语气冰冷道,“近年来,压根没有几个知名日本设计师登上设计的世界舞台,从这个现实上来看,在这个领域,我国可以说已经沦为了设计的欠发达国家。斯坦雷已经对日本人没有任何兴趣了。”
“我可没这么说啊,”斯坦雷对衣远的发言似乎也有些惊讶,“刚才我不是说了嘛,我算是挺期待他们的。”
“听你这随便的说法,就知道你有多无所谓了。”听到衣远如此吐槽,舞台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哥哥与让简直像是知心朋友一般……不,他们事实上就是一对友人,同时也是商业伙伴。朝日默默想着,心里却有些难过。自己和衣远虽然是兄弟,但自己从未听过衣远那么轻松的语调。他比自己更接近于那个憧憬的人。
“哦,对了,你们这些学生里要是有把他刚才那句场面话当真了的,现在最好还是多接触社会比较好。这家伙可一丁点期待的想法都没有。”衣远的笑容还没有褪去,但语气已经开始不善了,“斯坦雷可能一年都不会来这里一次。那么为什么在这东京最好的地段居然还能建起这座大厦?理由之一,就是因为我。斯坦雷是我无可替代的挚友,但这种关系存在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互相认可对方的实力。这家伙在日本人里只认可我一个。”
讲到这里,衣远的表情甚至有些扭曲:“而我,对自己出身的这个国家逐渐在服饰行业衰退,变成行业上的欠发达国家感到悲痛不已!所以我才和斯坦雷交涉,承担了创立这所日本分校的一半资金!”仿佛是要刻意强调一般,衣远的语气尤其不善,“换言之,我有培育优秀设计师的义务!我不需要没有志向的学生!为了不让那些有才能是学生呼吸到恶劣的空气,你们当中要是有纯粹为了这所学校毕业生的镀金身份而混日子的庸才,都给我滚到教室的墙角里苟活!”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校长这样激烈的态度震慑住了。衣远很是满意地收敛了扭曲的表情,露出一个显得恐怖的微笑:“当然了,创造一个教育机构这件事是个大生意,为了获得运营资金,我同意让包括陪读人员在内的无能平庸之人入学。然而这也仅限一年。”衣远的笑容越发灿烂,但这笑容却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压迫力,“无能的学生在这一年里就会现出原形,大家可以纯粹把这入学的第一年当做测试能力的选拔期。第二年开始,所有人会根据考试的结果进行分班。”
“衣远就是这点有意思,居然能把这种话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一旁的斯坦雷笑着缓和气氛,“不过日本分校是各位,我可是说过大家可以自由发挥的啊,所以大家也都以这个方针去努力就好。总之一句话,各位加油啦。具体是怎么办来着的?”斯坦雷看向衣远,示意他讲出后续的教学安排。
“十二月在校内举办的时装秀就是期末考试。谁能在那场考试中拿出能入我们眼的作品,我就保证给谁最好的环境中的教育。”衣远的语气斩钉截铁,面部表情也扭曲起来,警告道,“不过,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判断你们没有任何发展空间,那剩下的两年你们就给我在这里混着浪费人生吧。但是你们放心,最基础的教育我还是会安排下去的。但是你们再也不准踏出猪圈一步。”
“哈哈,居然说学校是猪圈。这可是笑点啊,你们也笑笑呗。”斯坦雷在舞台上咯咯笑个不停,但是舞台下根本没人敢应声。校长的演讲冲击力太大,以至于没人能说得出话来。
也许有人会认为衣远说的只是夸大其词,但朝日明白,自己的兄长想做这些事的意志是认真的。那个人已经通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获得了能做出这种发言的事迹和资产。
虽然心中压抑,朝日还能保持表面的平静。但衣远接下来的话语让朝日的身躯颤抖起来,恐惧与自卑借由言语,如同刀剑一般插向她的心脏。
“我跟你们讲讲一个我认识的平庸废物的故事吧。”衣远的话语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剥开了游星潜藏的伤口,“我有个弟弟。他跟我一样,是个想当设计师的男人。但他是个浊骨凡胎,根本没有才能。”
记忆中几乎快要遗忘的那座别墅浮现在脑海,游星的思维几乎要被切断了,他似乎离开了那座别墅,又似乎从来都没有;藉由思考的停滞,他的身体才勉强止住了颤抖。一时间他的脑海中全是光怪陆离的色彩漩涡,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
“没有才能的庸人想要做出点好成绩,那就只能指望勤能补拙。当我画出一张设计图时,他就应该画出比我多十倍的量;如果我废寝忘食地缝制衣服,那他就应该在身体还能动弹的每一秒都用来踩缝纫机。”衣远的语气直转而下,充满了怒其不争的愤怒,“然而,他却在普通生活的范畴内只做出了一点努力。至少,他在吃饭的时候考虑着味道好不好,洗澡的时候想着怎么治愈身心,晚上还在柔软的床铺上打盹。人生中可遇不可求的灵感可能就会在这一瞬间诞生,可他却从没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只知道给自己找借口,轻言放弃,对自己妥协!”
一句又一句话语化为实质性的刀子,将游星的整个心灵全部刨开。他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即使是衣远口中的废物都应明白的简单事实:哥哥说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如果你想制作出比别人更加优秀的作品,那就压榨自己!舍弃生活!不做出任何牺牲就能产生优秀灵感的天才,找遍全世界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你们别以为自己有多特别,扔掉这些无聊日常,都给我丢掉这种想法!”衣远大声疾呼,“正因为无法割舍这些东西,那个曾是我弟弟的男人放弃了设计这条路。所以我认为他就是个废物,再也不想和他产生任何瓜葛。那种垃圾还能活在世上都是一种让我不快的事实,可我又不能因为他是失败品就杀了他。今后只要他永远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就既往不咎了。”
这简直就是公开处刑。在座的学生中,正有见过衣远口中的弟弟的人物。游星濒临崩溃的意识还能注意到离自己有三个座位远的凑,她正气愤不已,放在膝盖上的手十分用力地握在一起,正在微微发抖。
“我希望你们不要成为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的垃圾。他现在就像是家畜一样被我养在我的房间里。”衣远的语气平静下来,很难揣测他先前的表现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当众表演,“如果你们之中有想看看反面教材的,就跟我说,我看他应该能派上跟笼子里的动物差不多的用场吧。”
游星的意识濒临破碎,他仿佛被宣判了死刑,破碎的内心能不能撑过今天都是个问题。眼睛酸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掉下来,就算很不甘心,游星难受得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然而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你怎么了?”悦耳如银铃般的清脆声音将游星的意识拉回了现实,游星感到手上传来了一阵舒适的压迫感,集中视线一看,握住自己的是一只纤细洁白的手,非常温暖。
“我看那舞台上的男人好像在夸夸其谈,但你也别因为这点话就害怕了。你还记得你的主人是谁吗?”露娜将头扭到与朝日一样的角度,在她耳边小声呢喃,“他说是要有才能就能得到认同。你跟我在一起就没问题。好好奉献自己,为我鞠躬尽瘁吧。”
露娜的这番话声音低到游星只能勉勉强强听清,然而却如同救命稻草般让他动摇的心灵有了归处。游星吃惊地转脸望向露娜,露娜却早已看向舞台。
看着自己的主人毫不畏惧地面朝前方,不知为何,游星心中的不安仿佛都随风而去。先前那么恐惧哥哥的声音,此时听到露娜的话语,一切动摇都烟消云散了。作为小仓朝日的意识逐渐回归。
对啊,反正都已经穿着女装,干脆活得像是重生一般不是更好吗?朝日的思维豁然开朗,衣远要公然处刑游星,那倒更好,自己已经不是他口中那个无能的弟弟了。自己最崇拜的那个人说过,身穿的衣服不同,世界都会焕然一新。现在身处露娜身边的自己,其名为小仓朝日。
朝日回握住露娜的手,虽然触感冰凉,但从露娜那边传来的是一缕新的温暖。这份温暖让人心生坚定,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勇气吧。朝日想道,只要心中有了勇气,就不会再低头。回过神来,朝日听到台上的让正在为大藏游星说话。
“哈哈,衣远你说的可真恐怖。太夸张啦,我觉得你的弟弟是个挺普通的好孩子啊。”斯坦雷笑着开口道。
让还记得我……?朝日心中狂喜不已,哥哥的话让她陷入绝望,几乎错过了如此重要的信息,自己该感谢露娜才对。
我已经没事了。完全恢复了。朝日告诉自己,可以信赖的人和憧憬的人,都和她在一起,同在这个世界里。
“不过,一个普通孩子的确还是应该去普通学校就读,这样才是为本人好。”斯坦雷似乎是在感叹,眼神却在衣远不经意间扫视了一眼舞台下方。
“衣远也是个大忙人,半年估计也就能来学校一次吧,但他和我不同,他可比谁都较真。既然他当了校长,肯定会仔仔细细看你们每个人都作品吧。”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斯坦雷收回了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提点道,“所以大家最好也别期待他嘴里吐出什么好话来。哎呀,不过我也不知道其他老师会怎么觉得,总之你们好好跟他相处吧。我马上要动身去那什么地方来着,哦对对,阿根廷。好啦,大家明年再见吧。”
似乎并非彩排的场景,主持人呆呆地看着露出神秘微笑挥手告别的斯坦雷,数秒都没回过神来。接着,衣远看着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斯坦雷,也微微一笑,离开了讲台。这时候,开学典礼才算是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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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在舞台后若有所思。大藏衣远的演讲可谓是惊世骇俗,不过她早就经历过更抽象的事情了,这点话术还无法动摇她的内心。说到底那个人的话语就是在督促学生们努力学习,别的事情她不一定有把握,学习的话她当仁不让。
真正让她在意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确定了游星在衣远心中的地位,果然不是一般的低,那么自己先前猜测的,游星发掘才能制作出能得到衣远承认的服装正是近月的主线;另一件是斯坦雷透露的,衣远并不常来学校。
游星要如何在衣远的眼皮子底下学习?斯坦雷已经给出了答案,衣远通常不在学校。然而他会仔细检查学生的作品,因此绝对不能让还没成为完全体的朝日暴露在衣远眼中,那会直接导致坏结局。朔月整理思绪,嘴角勾起弧度。很好,感觉兴奋起来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一大谜团被她解答,这种解密的感觉让她激动不已。
走上舞台,朔月先是扫视了一眼舞台下方,很快就找到了樱公馆的一行人,露娜的银发和尤希尔的金发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朝日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果然,她能顺利撑过这一关。
“各位同学们,大家好……”看到朝日状态如常,朔月也就放下心来,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娓娓道来。有大半的学生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显然是被衣远震慑住了。朔月也不在意,学生代表致辞说白了也就是走个过场,自己安心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