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小雨赶路到学校,看到阴沉天空下的双子楼时,朔月轻轻吐了口气。
朔月对朝日说的话并非空谈,她的确有一些猜想,大胆到不可思议的猜想。冒着雨走到这里来,朔月在路上想了很多,心中的猜想也逐渐勾勒成现实。
朔月与那位大藏衣远是见过面的,而且不止一次。最早见到那个男人,应该是在开学的时候作为新生代表在舞台后准备时,撞见了他和斯坦雷走在一起。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衣远会在开学大典上发出那样惊世骇俗的宣言,甚至会做出剽窃露娜的成果这种事情,她只是觉得衣远是个很有气场、压迫感很强的人,与同行的斯坦雷随和亲近的形象判若两人。
……不对,她与衣远第一次相遇,应该还要更早一些。记忆在脑海中翻腾,朔月回忆起了更久远的记忆,那是在入学考试的时候,她提前交卷出了考场,在樱花树下一边赏樱一边等待露娜出来。看得入神的关头,她发现了身边站着的衣远,两人只是聊了几句就分开了,以至于朔月没能第一时间回想起这段经历。
那时候衣远恐怕把自己当成露娜了吧,朔月猜想到。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衣远虽然语气严厉,但并没有在开学典礼上致辞时那般癫狂。朔月还曾天真地以为偶遇的人是学校里的老师,现在想想衣远恐怕是故意冲着自己的一头白发、冲着露娜过来的。
再往后,与衣远见面就要到石英奖的时候了。石英奖事件的风波让朔月对衣远的印象非常差,原因无他,纵使是来自家里人的阻扰,露娜的困境确确实实是由衣远带来的。也是在这个事件中,朔月认识到了衣远恶劣的一面,那个男人似乎以露娜的困境为乐,似乎给露娜带来困扰能让他开心、而他也期待着露娜做出艰难的抉择。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朔月都没有和衣远见过面。一直要到几天前,自己寻找旷课的露娜和朝日时,才在特别班的教室附近见到了衣远。朔月有些明悟,莫非衣远就是借助这样的机会窃取到露娜的服装信息的?若是如此,衣远剽窃的手段和做法,也得以确认了。
回忆到这里,朔月发现自己身处于迷雾当中。大藏衣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朝日的话语中,可以知道衣远是一个秉持才能至上主义、严厉无比的兄长;从露娜的遭遇中,可以知道衣远是一个趣味恶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在朔月看来,衣远时而有些癫狂、时而透着几分神秘,他似乎在用这种手段让人看不清他的真面貌。
朔月继续前进,在无人的阶梯上攀升,站在了校长室的门前。她听到校长室里传来的争辩声,是露娜她们在与衣远交锋。
衣远用滴水不漏的精湛话术阐明了自己的目的,并将露娜的同伴一个个击倒在地。朔月在门外听着,甚至生出了几分“或许衣远是真的这样考虑”的想法,这种想法转瞬为先前衣远给朝日打来的电话破灭。不论衣远说话说的多么好听,他试图将朝日弄到露娜等人面前、当众揭穿朝日的身份这件事是确凿无误的。衣远绝不可能像他说的那般之只考虑了露娜的事情。
看不清衣远的真面貌,不妨来看看他的目的。朔月一边听着校长室里的声音,一边思考衣远的目的何在。毫无疑问,衣远的目标就是朝日了,为了让朝日的真身暴露,他不惜抄袭了露娜的作品、要让朝日的真身在露娜她们面前展露无遗。
朔月最大的困惑是,衣远为什么要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甚至不惜做出剽窃这种事情?他和朝日有什么仇什么怨,能让他使出这种不道德的手段来?而且就算朝日暴露了,这对衣远来说,得到的回报难道能远大于他抄袭的风险吗?
朔月还回忆起了朝日最初进入樱公馆时,那副全无自信的模样。衣远似乎断言朝日没有服装方面的才能,可朝日的才能仅仅在短暂的学习生涯后便熠熠生辉。朝日有特别的才能这个判断不是朔月给出的,而是来自露娜。被衣远亲口承认拥有华丽才能的露娜,认定朝日有着非同寻常的才能,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了,衣远是在故意打压朝日的自信心,好让朝日的才能被埋没于土石之中。
朝日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值得衣远如此针对?朔月百思不得其解。论名望,不同于已经在服装界打出名号的衣远,朝日的职业生涯还没起步,还处于学习阶段;论资源,衣远掌握着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财团的话语权,朝日没有任何能与衣远相提并论的可能,或者说朝日的同龄人里唯有露娜可以上桌谈论这个话题;论身份,大藏衣远是大藏家根正苗红的嫡系继承人,前途无量,而朝日不过是情人的孩子,一个被人忌讳的私生子……
……私生子?
朔月感觉自己抓住了关键。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那不过是个毫无根据的臆测,所以没有放在第一时间考虑。眼下露娜正被衣远伤害,朔月要抓住一些破局的可能性。
如果衣远也是一个私生子的话,他如此针对朝日的行为就好理解了。朔月环抱双手,同为私生子却瞒着世人登上嫡系继承人的位置,这样一来自然会视与自己境况相似的朝日为眼中钉肉中刺。倘若如此,衣远一直打压朝日的信心、不惜一切都要把朝日狠狠地按下去,不给朝日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可以理解了。
朔月越想越觉得对,一些不好拿出去的证据也可以佐证这一点。近月是一部作品,作品中的反派因为身世问题为难有些类似身世的主人公,这不是很常见的场景吗?作品中的主人公通常会因为一些特别的经历得知了反派的身世,得以揭穿反派的面具,然后迎来众人期盼的美好大结局……
朝日显然没能拿到可以揭穿衣远真面目的关键证据。不过没关系,现实不是游戏,自己不需要证据,只要知道衣远隐藏的秘密就行。游戏会因为缺少关键道具进入隐藏剧情卡死,现实不会,自己只需要知道他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就好……
办公室里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朔月感受到了来自朝日手机的震动。她看到了这是来自衣远的电话,笑了笑,将来电铃声调至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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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樱小路露娜,这就是你家的仆从?自顾自地打断别人的话,还说着一些没有边际的狂言呓语。”来自衣远的冷漠注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衣远随即将视线重新转回了露娜:“看样子发生了一些无趣的事情,不过这不会影响我原本要说出的事情。让我们回到原先的话语吧,所谓的小仓朝日,其实就是……”
“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朔月换上了鄙视的眼神,一直在用所谓才能的差距打压朝日,结果朝日通晓的汉语衣远竟然听不懂吗?她改用日语说道,“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要是你敢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们之间就没得谈了。我再重复一次,我是来谈判的,不要把我当空气。”
衣远将深邃的漆黑眼眸投过来,朔月毫不畏惧地与之对视。片刻后,她听到了衣远的声音:“你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我的话,难道你家里人没有教你什么是教养吗?先前不过是要说完跟樱小路说的话,所以才没有回你的呓语,既然你三番两次阻挠,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既然你听得懂,何必装糊涂?我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你的身份有问题。”朔月换回了汉语,“我现在已经是在为你留面子了,在场的其他人都听不懂汉语,你要是再敢无视,我就把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笑话。你是什么人,敢对我指手画脚?”衣远双手插兜,宛如寒霜一般的眼底古井无波,冷声道,“你以为你的话语会影响我要做的事情吗?错了,非但如此,我还要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我还能有什么秘密?朔月先是一愣,随后心里竟爬上了一丝恐惧。衣远该不会把自己的真身都调查清楚了吧?自己曾是男儿身,这也是她唯一没有告知露娜的秘密了。一时间朔月竟然恐惧了起来,心脏不安地跳动着,下意识咬住了嘴唇。
“你在学校登记的名字是樱小路朔月,有樱小路露娜的担保,旁人多半不会探究什么,可我不同,我与樱小路本家来往密切,自然清楚樱小路家根本不存在你这个人。非但如此,整个日本都找不出你的踪迹,仿佛是凭空冒出来一般。”衣远傲然道,“然而,经过多方调查,我在邻国找到了你的踪迹……你的真名是‘朔月’。”
原来衣远说的是这个。朔月稍微安心了一些,这个秘密她告诉过露娜的,衣远就算公之于众也不会改变什么。然而衣远的话语还是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个疙瘩,她的确有秘密瞒着露娜。
“只是如此吗?大藏先生所谓秘密未免也太大众了一些,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实。”朔月还没有开口,露娜就为她说话了,“为她取名樱小路也是我的意思,大藏先生连这都不知道便拿来当作秘密,消息未免也太不灵通了。”
“哼。你是有才能不假,可惜脑子不够聪明。”衣远冷哼一声,话语一转,对露娜诱导道,“你就没有怀疑过,一个外来的人忽然出现在你身边,其中没有什么阴谋吗?其中没有包藏祸心吗?就像同样出现在你身边的朝日,其真身乃是我的间谍,这位‘朔月’又是谁的间谍,你就没有考虑过——”
“胡话就不必说了!”露娜一声怒喝,她的表情看不到丝毫的犹豫和迷茫,严肃道,“且不说她们是我最信任的人,你都能做出抄袭剽窃的无耻行径,这般空口无凭的说辞又怎能相信?!我不是想强调自己有多聪明,但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是个误判现实的蠢货,那我更可以昂首挺胸地为自己比你更明智而自豪!”
衣远碰了一鼻子灰,很不满地嗟了一声,再次看向朔月:“看来你的主人比我想象的更信任你,这是你的幸运。不过,你的话又有谁会相信呢?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的疯言疯语,不会对局势起到任何改观的作用。朝日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遗憾,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朝日已经被我送走了,送去了一个你抓不到的地方。”朔月为露娜的信任感动,同时心里也怀着一些愧疚。她定了定神,笑着对衣远说道。
“可笑,天下之大,怎会有我大藏衣远找不到的人?”衣远嗤笑道,“你就是把她藏在地下室,我也能挖地三尺给找出来;送去国外,我也会漂洋渡海给抓回来。你所有的举动都不过是拖延时间的小把戏,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就立刻去把她弄到手,说到做到。”
“真的吗,真的是所有地方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朔月呵呵笑道,“我已经说过了,那个地方你的手伸不进去。”
衣远肆意地哈哈大笑,嗤笑朔月的愚蠢;朔月低着头呵呵冷笑,嘲弄衣远的虚张声势。关于衣远身份的猜想还说得上是她的臆测,可衣远的手伸不去巴黎却是一个既定事实,理论的存在已经清晰地指出了这一点。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狂笑着,看得房间里其他人莫名其妙。两道笑声此起彼伏,似乎没有停息的时刻。
忽然,衣远的笑声停止了。他的眼中闪烁着意外的光芒,用法语问道:“你确定把朝日送走了?”
“你这不是猜到了吗?朝日已经被我送去巴黎了。”朔月堪堪收敛了笑声,刚才的狂笑笑得她嘴角有点酸,用汉语与衣远对话,“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大藏先生?”
“有什么好谈的,就算现在去不了巴黎,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去把她抓回来。”衣远的目光危险而阴森,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将朔月视为一个危险的敌人,同样用汉语说话,“你所谓我的秘密不过是吸引我注意力的垂死挣扎,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趁此时机送走朝日,那么恭喜你,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你还有什么要谈的?”
“当然有的。我说过了,你的身份有问题。”朔月注意到了衣远危险的目光,放在平时她大概会回避,可现在的她却毫不畏惧地与之对视,用汉语讲道,“朝日是大藏家的私生子,衣远先生……你们有着类似的处境,我说的对吗?”
“好一番狂言呓语,我本以为你有什么高见,没想到到头来竟还是这番引人耳目的说辞。倘若你以为用这样的话术和我谈判,那你便是错了,这样无来由的胡言乱语,又怎会发挥效力?你就是公开宣讲你知晓我的秘密,你觉得世人是会听信你的还是我的说辞?”衣远的眼神越发幽邃,他毫不客气地抨击道,“听好了,我非但要说出朝日的秘密,而且还要将其公之于众。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那个人说话、帮其保守秘密,但我会让你试图维系的秘密在你眼前被撕碎。”
“重要的不是我要说什么,而是我的话能传到谁的耳朵里。”朔月终于打出了王牌,带着一抹危险的笑容威胁道,“你是大藏家未来的继承人,对吧?我认识里想奈,而且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她也是大藏家的人,她说话肯定有人听。只要让你的秘密传到你的竞争对手,甚至是大藏家家主的耳朵里,要是你还能有好果子吃,我跟你姓。”
“大藏的姓氏,岂是你这等妖言惑众之人配得上的!”衣远的眼神越发危险。
“哈,顾左右而言他,黔驴技穷了吗。”朔月失笑道,“你能为朝日身上一点点可能的威胁大动干戈,又怎么会对我口中的威胁视而不见?从我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你就下意识地把话题放在了朝日身上,明明你和露娜她们谈话种根本没有提到朝日,你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你的心虚。还是让我们好好谈判吧,也别想着在这里动手动脚,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封定时发送的电子邮件,收件人就是里想奈。”
“说吧,你想要什么?”确认了朔月并非虚张声势,衣远反倒冷静下来,双手插兜道,“朝日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这般为她说话?金钱、荣誉、产业、名望,得到什么能让你退出?朝日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你大可尽情开条件。”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要。朝日能给我的你给不了,何况你还是露娜的敌人。”眼看衣远退缩半步,胜券在握的朔月微笑道,“我是一个无论何时都追求内心平稳的人,安安稳稳地生活便是我最大的追求。你破坏了这份安稳,伤害了露娜,你便是我的敌人,我是不可能被你收买的。”
“那你要和我谈什么?”衣远双手插兜,冷冷道。
“我要你停止对露娜的伤害。”朔月双手环抱,冷着脸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停止那些抄袭衣服的展出,不要去干涉朝日的去向,不要试图说出朝日的秘密。只有做到这些,我才会撤销那封发送给里想奈的邮件。”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衣远沉默的时间很漫长,这种沉默中夹杂的压力足以让人窒息。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担忧地在衣远和朔月间来回看,她们听不懂汉语,不知道衣远和朔月究竟都聊了些什么,只知道两人聊得似乎很不愉快。
“……好吧。”长久的沉默之后,衣远还是松了口,注视着朔月鲜红的眼眸,“但你也要承诺,不得将今天的话透露给任何人。”
“当然,我会做到。”朔月与衣远的漆黑眼眸对上了视线,沉沉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