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城(一发完结)

作者:抑铭者 更新时间:2024/3/12 10:30:10 字数:17766

“自己弱小却还想试图保护别人,不知是一种仁心,还是一种不幸。”

第一次和小毛说话是一场意外。那时还是寒冬,天黑得早。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远方低垂的云压着刚出现没多久的月亮,让人觉得格外压抑。学习的孩子都被老师调到了前三排,老师似乎也会对前三排的学生格外关照。我是自己坐到第四排的,不为别的,当真是想和那些所谓的“优等生”划清界限。这些家伙总是利己又偏执,总是对坐在后排的学生不屑一顾。明明自己也是孩子,却始终要装出一副成熟的模样,看多了不免觉得恶心。

每当天黑下来的时候,室内的灯光映照在玻璃上,刚好可以让不愿听课或者讨论晚饭的学生们在三楼的玻璃内看到自己兴奋的倒影。虽然初中没有太多功课,但学校破天荒的允许初三学生使用教室直到七点。据说这是传统,也是所有家长希望看到的。初中虽不存在晚自习,但学习成绩,却是校园里永恒的话题。对于那些自私的优等生,说不羡慕那是假的。毕竟在这个成绩优先的环境里,鄙视链呃箭头指向永远是那些没有任何闪光点的差生。作为学习平庸者,我只期待没有人来打扰我,好让我沉浸在动漫、游戏和小说的回忆中。

下午放学的时间是四点四十,但七点之前,学校会在每个班留下一个老师,为上自习的学生答疑解惑。校长觉得这是对所有人的恩赐。毕竟在这座又偏又远,穷得只有两趟公交车的县城,可不是所有的家长都能为孩子请得起补课老师的。留下答疑的老师还会有额外的补贴,校长便因此觉得所有人都受到了恩惠。因此,他总在上午间操的时候强调这个政策,以强调纪律为由,侧面对自己的做法赞不绝口。在我私下戳破校长讲话的内涵时,陈旭一直都没听出嚣张的言外之意。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听出来的,但我想如果陈旭没听出来,那校长的讲话可真就没什么意义了。

毕竟我心中的陈旭真的是个精明的人。

依稀记得事情发生的那天,是一个平常情形下的晚自习结束,我的练习册忘在了教室,只得重新锁上自行车,回了三楼,打开教室的门。

人有三急。

也不知那天是台阶跑快了还是怎的,那种憋的浑身发抖的感觉,让我至今难以忘怀。正当我在昏暗中终于摸索到了男厕所时,借着厕所前由于电压不稳而些许晃闪的灯,我第一次见到了小毛。

那是一个看着很不起眼的女孩子。瘦小枯干,扎着马尾,抹着眼泪,由于抽泣的缘故,借着灯光能看见她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她就这么哭着,在男厕所门前蹲下身,收拾着散落在雪泥地上的书。

本以为那些书是不小心被碰了一地,可看见她在男厕所门口哭得那么凶,书本凌乱上带着泥点,折了的笔被丢在了地上,被破开的笔记本上还横着一副眼镜。文具盒更是整个翻了个儿,连铁质的盖子都变瘪了。是个人都能觉察到不对劲。

但我的膀胱不允许我多做停留,于是我只得跟她说了一句。

“借过。”

她愣了愣,轻轻挪了步子。

进了厕所,发现门口枯树旁停着辆自行车,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在内急的时候回过头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吗?”

她好像变得更拘谨了。

“对,是我的。”

几乎是本能一般,我的双手按在了那辆自行车的车把上。自行车还是锁的,我不得不拖着它,将自行车拖出了男厕的门。黯淡的星星混着泥雪,自行车的车胎在男厕所的土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虽然有个女生在男厕门口挺尴尬,但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厕所,麻利地解决了自己的问题。

当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没人了,只有灯还亮着。

其实我非常讨厌学校的这种土厕所。地面上满是黄沙不说,冬季的雪还没有融化完全,里面的恶臭加上冰尿,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反胃,何况还有总是散发着让人受不了的骚臭味。如果不是憋不住,我万不会选择去这种地界方便。

当然,如果那天我没去,也不会遇见小毛,自然就不会有后续的故事。

妈跟我说,爸今天晚上又要加班了。

说完后,她便回卧室和朋友煲电话粥。留我自己一个人吃着已经有些冷了的炒饭,油水已经粘在了米饭上,吃的时候体会感很差。依稀能听到她电话的交谈声,内容无非就是我爸不怎么关心家,也不怎么关心她,她自己一个人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之类的。当然,电话里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我,内容就是“也不知道我那个不出息的儿子中考能考成什么鬼德行。”

妈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生的。我没有遗传她的干练,她的智慧,甚至她的外向。但看到自己的脸几乎复制了她多半的长相时,我打消了这个想法。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起来一点生机都没有,每天就像是个蔫茄子一样。炒饭最后见底的时候,还剩下一汪油,我有些厌恶的将碗放在洗碗池中,径直回到卧室拿起游戏机,浑浑噩噩打了几局游戏。当我写完作业躺在床上时,已经10点了。

爸还没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防盗门的声响。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那个被我帮助过的女孩对我微笑,甚至伸出了手。而我木讷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在梦中竟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可是身体却有了僵直的微妙变化,这是之前未曾有过的。也是在那天深夜的半梦半醒中,我感觉到了头痛。

这次头痛不源于别的,源于我的发烧。

没错,一早起来我的体温变成了38度。

爸关照了我几句,又赶着上班去。

妈详细的询问了我昨天一整天的活动,最后得出结论:我可能是昨天在学校上厕所的时候着了凉。

紧接着妈就开始唠叨我不好好锻炼身体,闲着的时候就知道打游戏,这下好了,复习的关键期生了病。活该。

我沉默的看着妈请来的护士姐姐将退烧针准备好,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背过身去。没多久,屁股上冰凉的触感后随着一痛,我感觉到自己脸也发了烧。

昏睡。

只是睡前最清醒的瞬间还是觉得遗憾:早知道今天生病上午前两节课不用上,还不如不做数学作业。

两节课的睡眠的确让我舒服了些。妈开车送我到学校的时候,刚好赶上了间操。妈把车绕到操场的最后方,却依然能看见后排的学生对我们的车投来好奇的目光。穷透了的县城,陆地上的汽车和在水中散步的骆驼一样新鲜。爸妈总教育我要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很少开车送我。和多数人一样,我也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下车后,妈迅速把我塞进班级的最后排。

“你错过了一场大戏。今天校长没讲话,而是读了几个处分。”陈旭见我妈走了,跟我分享着我错过的大事件。“据说昨天晚上几个人打架,把男厕的灯都打坏了。”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唠叨,但一听男厕,我顿时打了个机灵,本来迷糊的人清醒了不少。

“昨晚?具体什么时候的事?”

“我就知道你爱听热闹。”陈旭偷笑,转过去了身。

“别啊,把话说完。”我伸手拍陈旭的肩膀。“有说是具体什么时候吗?”

“晚自习过后,咱们回家的时候吧。谁知道呢?反正现在这灯是肯定是坏了。哦对,刚才读处分的时候,还有一个女的。”陈旭眯起眼睛,似在回忆。“看着瘦瘦小小,不像是会打架的。但有几个男的出来作证,就说是这女的和他们一起打架时把灯弄碎的。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五十多块钱,几人一起赔呗。”

我本来想要告诉陈旭,昨晚我上厕所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女生,一直到我上完厕所后,灯都还没坏。但转瞬一想,这样就把自己也牵扯进去了。既然他们都已经受到了处分,那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在下午自习的时候,我几乎没学什么,除了鼻塞,头晕,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内疚。这些都让我的心变得沉重,胸口压抑,难以呼吸。老师关切的询问我要不要提前回家。我摇摇头,因为我太知道趴在教室睡觉妈还能认为我在学习,回家以后谁知道她要怎么唠叨我。当老师关切的叫醒我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和老师分开走后,我这才想到自己要怎么回家的问题。

出租车。

这是我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

或许是出来的太晚,公交车早停了。整个街道上只有偶尔路过的一两辆单车,连半个汽车的影子都没有。我只能一边向前走,一边继续等。

于是我第二次见到了小毛。

漆黑的夜,寒风刺骨。一个瘦弱的女孩背着书包,在深邃幽蓝的夜幕下靠坐在橙黄色的路灯旁。银白色的月像是一张柔软的网,连同女孩旁边已经枯萎的树,一同罩在了里面。她厚重的眼镜片映照着微弱的光,像极了两颗碎石,轻轻击打在我的心底,梦中的感觉又来了,可心底却不再是重逢的欣喜,而是让人莫名生出的一种痛。

“我昨天是不是见过你。”我说。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了身。

“你不用害怕,昨天我在厕所前见到的是不是你?”我明明认出了她,但不知为何,我却想从她口中得到确认。

她先是疯狂的摇头。

随后看着我,垂下眼,又点了头。

我想这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看着她腿上洗得泛白的裤子,脚上有些裂缝的棉鞋。我料定,她还是一个贫穷的人。至今我也不知自己当初为何拉她一起坐了下来,甚至试图了解她的故事。她比我想象的要好沟通得多,但我依旧承人,她的家庭氛围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一个木匠父亲,一个带着儿子,嫁给她父亲的继母,一个他生母留下的亲妹妹,也就是她的姨娘,构成了奇特的一家人。

这微妙的关系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你叫什么名字?”至此我才想起来要问她的名字。

“张小毛。”她道。

本来是随口问的,却勾起了我看百名榜的记忆。这个名字,我在排名榜前十里面见过。因为这名字太过平庸,太朴实无华,和前十名那些文采飞扬的名字形成了鲜明对比时,反倒容易让人记在心里。

初三一共有八个班。其中有三个班采用了网络化教学的方式。而张小毛是唯一一个不在网络班,却排在年级前十的人。明明是一个优秀榜样的存在,但不知为何,所有老师对此都选择避而不谈。

我经常在走廊当中看到:那些排名前十的优等生,用一种非常高傲的姿态蔑视自己的同学,又用一种十分谦卑的态度向老师询问着各种知识,说到兴起时,他们偶尔还会嬉笑着与老师聊天说,丝毫不顾及后面还有要问问题的其他人。

百名榜前十的学生,不是我们班的,就是隔壁两个班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加上陈旭那个碎嘴子,就算我不愿去认识,那些脸也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

唯独一直以来没有见到的张小毛,竟以这种方式相遇了。此时此刻的她就安静的坐在我旁边。我仅见过她的这两次,竟都看到她一副狼狈的模样。

“我没有打架,一直都是他们欺负我。”张小毛丝毫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个灯不是我打碎的,但我却要赔钱,八块钱。我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只能省下两天的饭钱交上去。”

果然,今天中午念的处分真的有她。

“我相信不是你做的,但他们为什么总是欺负你呢?”

小毛沉默着,不肯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不告诉老师真相啊?”我又问。

“可能...真相本来就不重要吧?即便我说了,也没什么人信我。”

回想起其他优等生,尤其是和我一样在网络班里学习成绩优异的优等生。老师通常喜欢信任得不得了。为什么她会这样?

谈话一时间僵住,我思前想后,将口袋中仅有的十块钱递给她。许是揣在口袋中太久了羽绒服捂着的缘故,钱上带着很莫名其妙的体温。这份温热在手心中传开,让我莫名脸发烧,而她更是慌忙摇头,惊愕并推辞着。

我只得将钱直接塞进了她的书包里。

“不吃饭不行,这算是我借你的。你先拿着。”声音是不自觉的温柔下来的,几乎要把自己吓一跳的那种温柔。“赶紧回家吧,我也该回去了,不然我妈要说我了。”

“你叫什么,在哪个班?”她焦急站起,还在包里翻找着,我猜她可能还是想把钱现在就让我拿回去。“这钱我真的不能要。”

“你别管我叫什么了,没准以后我们也遇不到。”我抓起屁股下的书包,拍了拍灰,背了起来。“下次再遇到别人欺负你的情况,我教你个办法。”

“什么办法。”她呆呆的看着我。

“还击。”我认认真真的看着小毛。“就算打不过也要打,至少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惹。我妈就这么教我的。”

我不知道她听完了这个观点是什么反应,我只知道自己都走出去老远后,还听见她在对着我叫喊。

“这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没了钱,我只能迷迷糊糊地走回家,路上我在想,刚才自己是不是烧昏了头,才会去教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去打人,万一她打输了岂不是会更惨。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确实太蠢。反思当初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思考许久,觉得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本该帮忙作证。但却没有的那份良心上的不安。

那天到家已经八点多了。印象里的她见我回来后,还在不停的打电话跟谁道歉。毫无悬念的,妈狠狠地训了我,质问我为什么不打出租直接回家。

“钱丢了。”一时间竟忘记了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虽说我觉得丢了也算合理,但也知道妈最痛恨我大咧咧。

果不其然,妈更生气了。如果我不发烧,这阵儿肯定已经被揍了。听着唠叨,脑子里却仍旧是路灯下的女孩,眼前的东西竟然有些模糊。本就生病,再加上雪地里寒风一吹,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更虚弱,身体软下去之前,我甚至看到了黑色和金黄色的星星。我想要呼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目光最后的定格停在家中黄色的琉璃灯罩上,昏黄的光线和星星混杂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看见了某种信仰和神话。梦中自己仿佛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但等再醒来时,竟已经是一个黄昏。

妈就守在我身边,眼袋很重。爸依旧不在家。

我想这次我可能病得太重了。

妈为我请了几天的病假,让我在家中好好养着,但功课却一点都没落下。请来的家教,据说原来是我学校的一个老师,但因故辞职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男老师,虽然年轻,但脸上却有着不符合他的老成。除了请教他功课外,我还偷着问了他一个问题。

“老师,我遇到了一个学生。”我特意没提到小毛是个女孩子。“她在普通班,成绩优秀。你说她为什么会被其他人欺负呢?为什么不被老师保护呢?”

“你有疑问,我就告诉你,但你不要同其他人讲。”眼镜男老师提了提眼镜,瞄了一眼关上的房门,放下了手中的笔,双手交叉,十指扣紧,压低声音,像是要同我分享着一个大秘密。我很配合的一同压低身子,侧耳倾听。心脏跳得有些紊乱,我知道,那是一份要揭示阴谋或秘密前的激动。

“网络班不过是配备了投影仪,其余的师资配备和其他班是一样的,但网络班的价钱却要高出普通班的3到4倍。因为除却投影仪的钱,其余的钱可是都要归学校的,不然你以为老师的晚课补贴从哪儿来?”

我仍有些疑惑。我不明白网络班和张小毛之间到底会有什么关系,老师说的这些事情,当时的我确实没有明白。

“没明白?那我继续给你讲。如果一个普通班的学生,和网络班学生水准相同。那以后还会有家长让孩子上网络班吗?”

“老师的意思是,我现在上的网络班,除去一个投影仪,其他的都和普通班一样?”

“都差不多。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不过很少。你说的那位同学,之所以不受人待见,完全可能是其他老师私下授意,即便不授意,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会放纵那些流氓一样的孩子。而那些排挤,嘲讽,自然就成为了这孩子被欺负的理由。”老师低下头,重新拿起了笔。“我也是因为不愿再看见这种事。才选择辞职,因为我尝试着改变过,却什么都变不了。”

我沉默了下来。因为这和我已有的认知发生了巨大的冲突。学校不是处处为我们着想吗?老师不应该是爱护学生,保护学生的吗?难道老师们平日里对我的好,也都是装的吗?

“我不理解。”我说。“很多老师平日待我很好。”

“他们对你的好,绝不可能是因为你本人的缘故。毕竟这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县城。所有的规章制度,最终可能都会成为一个人的独裁。”老师笑了。“他们可能会因为利益造成所谓的真相,会进行你不知道的利益交换,但你一定要有一双能看透真相的眼睛。长大之后要为那些不公正抗争。”

妈见补课老师和我相处得很和谐,又怕我身体恢复的不好,多请了两天的假,再加上双休日,等回到学校已经是五天后了。

陈旭见到我仿佛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停的给我讲着这些天鸡零狗碎的事情,无论是课上还是课下。我回到学校的那天,语文老师曾对陈旭一节课点过三次名字。老师告诉陈旭,不要影响我学习。然而事实是,陈旭的学习成绩比我好很多。除却学习好,脾气好,人缘好,陈旭人长得也帅气,是班级不少女孩暗恋的对象,我曾经帮助班级第二名的女孩为他递过情书。但是陈旭拆都没拆,随手丢在了桌洞里,后来也没见他看过。如果不是嘴碎,他应该是我心中典型的优秀青年。有他当我的同桌,我真的觉得自己幸运值爆表。随着陈旭的闲聊,我的思绪就这般飘荡着,起伏着。我开始思考着家教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思考起那些我不是很懂,可能只属于大人之间的秘密。

陈旭讲的鸡零狗碎的事情,并不包括一个叫做张小毛的女孩。她像是一阵轻飘飘的风,吹过我心中的树。树梢还在摇,可风却已经走了。自此,我的生活似乎平静了下来,直到月初的模拟考。看着肥胖的班长将年级成绩单下发的时候,我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发芽。

那个让我忧心的女孩的名字,此时此刻正站在百名榜最为闪耀的地方。但是对这个年级第一的女孩,所有人好像都忽略了她的存在。趁着旁人不注意,我小心翼翼地用天蓝色的钢笔水在她的名字旁留下一颗五角星,也在98名后留下一个大致相同的形状,隔着表格中其他人的名字,我用铅笔和直尺小心翼翼地在两个五角星上搭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桥。于是,我们的名字就以这种方式,在一张看似平平无奇的榜单上建立了微妙的联系。

但人类就是这样奇怪,渴望却又躲避着。我总是想刻意避开所有的偶遇,却也无时无刻不期待着她能找到我。冬去春来,年节都过去了。离中考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成绩单上,我和小毛的差距几乎从未缩短,我稳定的落后,她却在前十名起伏。每一张模拟考的成绩单都被我收集好,最后订成了厚厚的一本。闲暇时,我会看着成绩单发呆、微笑。这类表情被陈旭看在眼里,反感在心上。他甚至对我说:“你看成绩单的样子像极了地主家流着口水的傻儿子。”

陈旭和我都退掉了学校的晚课,转战课下补习班。妈为我找了英语老师,毕竟我英语最差。而陈旭妈则给他找了补全科的老师,因为他想冲一下年级前十。

在这个学校中,每年的年级前十名,都可以被市重点高中录取,陈旭说,那里的学生他见过一次,很不一样,开朗活泼,见识也广。不像这小小的县城,总共就两个初中,两个高中。资源也没有,同学也没劲。

“包括你。”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两颗黑曜石。“你也是一个无聊的呆子。”

“陈旭,你说读书这能改变一个人命运吗?”我不再看他,看向了窗外的树。

“读呗,不读肯定是没办法改变。”

“我总觉得,顺其自然吧。考上哪儿算哪儿。”

“或许以你的家境,在这个城呆一辈子也没什么。但你就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陈旭停下来,看着我。“你要是能考进前三十名,能去个市里的普通高中也比困在这里强。这破地方,一人放个屁全城都听得见,没有什么事藏得住掖得住。”

虽然不是很懂他说的,但我还是点了头。我们一同坐了出租车,准备顺路回家。沿途上的风景很熟悉,熟悉到路过一条生意街,我都能背出每一家店铺的名字。“师傅,前面右转弯就是了。”陈旭的声音让我回过神,从后座看向前方。

变故是突然出现的,眼看着就要到了陈旭家的楼前,却忽然从小胡同里冒出了一个人,突兀的冲在车前。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目光的最后一瞬是司机迅速转动着方向盘,紧接着,尖锐的刹车声混杂陈旭的叫喊,本能驱使我拉住了斜上方的把手,一切安静了下来。

司机首先确认了车上我们的情况。

我倒没什么事,而陈旭却因为没系安全带,整个人几乎翻起,脑袋撞在了玻璃窗上,还被车上装饰用的铃铛刮伤,半脑门的血。我连忙跟着司机师傅一同下车,隐约看到胡同有几个男生,年纪与我相仿,还有一个染着黄头发。看到我,他们嘀咕了几句,很快就跑散了。我这才低下头去看被剐蹭到的坐在地上的人,只看了一眼,大脑便开始缺氧。

陈旭的妈赶到医院的时候,陈旭头上的皮外伤早就处理好了。我和张小毛一同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听着陈旭妈司机师傅的训斥。而那训斥,就像是顺着风在野草上蔓延的火苗,波及了我和我身边的女孩。

只记得后来我妈也来了,刚瞥了一眼我和小毛,就被陈旭妈拉去,吵得不可开交。趁着她们被护士赶去了楼梯口的那阵空荡,我小声对小毛说了话。

“是他们在追你吧?你为了避开,只能逃。”

小毛听着我的话,眼里有了泪。

明明刚才被车撞到都没有流泪,现在怎么哭了。

我忍住好奇,抿了抿唇,又说道。

“你真的不要紧吗?你看你,一身的伤,只上了药水...”

“就被车蹭了一下,没事。你们伤得更重。”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也有几道划痕,“那个...我在那之后...试过听你的,去反抗。但结果就是...他们欺负我...更狠了。”

“应该不会有什么更恶毒的了吧。”看着她,本就内向的我变得更加不知所措。“毕竟...好像...不被信任这种事情已经是极限了。”

“因为你是男孩子,不怕被别人...”张小毛的情绪有些激动,却红着脸又安静了下来,后续的话也因为她的低头而显得含糊不清。“不怕被别人...”

“什么?”

“不怕被别人...扒衣服...”

随着张小毛最后一句话的音节落下,我感觉自己的脸“腾”得红了起来,却又觉得怒火中烧,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己是羞是愤。

“报警吧。”我感觉自己声音都变得虚弱。

“试过。警察说我哪里都没受伤。不管。”

“有没有办法...离开这里?转学什么的?”

“那太贵了,不过很快就好了。只要我能一直好好学习,考离这个地方,就不会再有这些事情发生。”她低下头,瞬间想起了什么,抄起书包伸手去掏里面的口袋,将一张略有些发皱的十块钱被塞进我手里,一如我当初塞进她书包里那般。

“说好的,要还你。我攒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本来不想收下,却刚好迎上她看我的目光。绿色的背景墙,清澈的眼睛,红色的药水。

一时间让我乱了分寸。

她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我感觉像是触了电。为了掩盖紧张,我只得低头收下了钱。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听着楼梯口隐约传来的争吵声。

小毛的家长是最后来的,眉眼间看出她们有些相似,应该是她的姨娘。我本来想打个招呼,可那女人眼睛转得飞快,动作迅速的伸出手,直接拉着小毛急匆匆的从后门逃走。我没有拦住她们,甚至能感受到她们这样做的苦衷。

陈旭走到我身边,累了一般顺势靠在我身上。司机仍旧没走,不停地跟陈旭妈道歉。当陈旭妈反应过来肇事者之一已经跑了的时候,气恼不已。而陈旭则像是看笑话一样憋着笑,随后被自己妈抓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书包和早餐到了班级的时候,陈旭已经顶着伤,坐在自己坐位上和班级刚来的几个同学侃大山。见我进门,他打着哈哈,将我拽到一旁。

“昨天那女孩,你认识?”

陈旭眼神锐利,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犀利的目光。

“不认识。”

“你眼睛移开了,心虚了。你肯定认识。”

“说了,不认识。”

“如果要真的不认识,你肯定不会放她们走。”

“我只是看她们...挺可怜的。”

陈旭用一种知晓真相的语气叹息着。

“我看见她给了你东西。你们之前肯定认识。”

这下我闭了嘴。

索性陈旭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说。

“我不会追究的。一个大男人,还不至于因为被撞了一下就没法考试,而且,男人真的能在额头上留个疤我觉得也挺酷的,你不觉得吗?”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的数学课破天荒的被班主任改为操场自由活动。自从一个月一次的模拟考变成了一个月两次,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蓝天了。我学着漫画书上看到的男主角模样,叼着草棍儿,双手交叉在脑后,躺在水泥地面上享受着阳光。

却在下一秒被班长投射在我面前的大胖脸吓了一跳。

“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班长低着头看我,而我的视角下,甚至能看到他下颚的层层褶皱和埋起脖子的肥肉。

无论是班主任的传唤还是班长这张令人恐惧的胖脸,都让我本是悠哉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喉咙中。

我磨蹭着走上三楼,一路上尽可能地回想着最近有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漫画书、游戏机、零食、MP3...应该都在家,直到敲响班主任办公室的门,我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入门看见班主任正在翻看着什么。他没有让我靠近,只让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深棕色的沙发破旧得裸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棉垫,阳光顺着窗户照射进来,我甚至能看见坐下后空气中扬起的灰。我侧过头想要看看班主任手中的东西,却在眼睛触及封面时,看到了我画过的那颗五角星。

一瞬间,恐惧顺着神经,蔓延到了骨子里。

“你跟这个张小毛,是什么关系?”班主任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了沙发上的灰尘。可于我而言,却像是五雷轰顶。

“她是我学习的目标。”我憋了很久,脸却因谎言变得炙热。

“我们班是网络班中最优秀的。百名榜前十,我们班有六个,都不配当你的学习目标吗?”班主任终于看向我,面带严肃。“如果你现在说实话,我可以把这件事情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告诉你家长。”

“老师,我说的是真的,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是单恋?”班主任的唇角上扬,我知道,那是一个嘲讽的弧度。

“也没有,她真的只是我学习的目标。”

“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双手捂住了脸,感觉自己的手变得冰凉。

“你平时是个不错的孩子,所以有些事情,老师可以给你讲讲。如果男女生的恋爱可以成为你们的学习动力,那老师们绝不会阻拦。但事实证明,目前我们见到的早恋现象,都成了影响学习的存在。你们没有能力对彼此负责,这会成为你们日后发展的负担。况且这个叫张小毛的孩子很特殊,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的小姨和她的继母一起照顾她酗酒的父亲,这几个人的关系很不正常,整个城都知道这件事,影响极其恶劣。但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没办法插手别人的家务事,我爱人是她的老师,也试着和她家人谈过几次,没什么结果...”

“我没有早恋,老师。”我忽然提高声音,但反驳的声音仍是那么无力。

“单恋更耽误学习。”班主任提着眼镜,丝毫没有被我忽然提高的声音惊扰。

“我也没有耽误学习,老师,我进步了,我已经能稳定在90名左右了。”

“虽然不想打击你,但是这微小的进步应该归功于对你严格要求的母亲和她为你请的家庭教师。”班主任继续翻动着我的名单册,皱起了眉头。

“老师...我...”我的声音由于恐惧变得颤抖,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无法吐出。

“你的父母一再告知我,务必要多照顾你一些。所以你的情况我了解的也比较多。”班主任看了一眼窗外,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们接着说张小毛的事情,她小姨和她父亲的关系,再加上...”

“其他人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联。”

“不是其他人,是她的家人,是她的原生家庭。这样家庭的孩子,即便学习好,你也不可以和她走得太近,说不准会受到来自她的伤害和报复。”班主任依旧温和的跟我讲着道理。“她偷过东西,打过同学。这些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这是真的吗?

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家教老师曾经说过的话。我需要自己分析真相。

一个被欺负以后默默自己收拾东西不懂得反击的女孩子,一个拿了别人十块钱都要时时刻刻记得还的女孩子。

怎么会打人,怎么会偷盗。

因此,我无比坚信自己的判断。

“她可能根本没做这些,但有件事她一定做了,那就是触动了别人的利益蛋糕。”我尝试着冷静下来,可声音却避免不了因为高度缺乏自信和方才还没有按压下的恐惧而引起的颤抖。班主任看着我,而我尽可能用镇定自若的态度继续回答着。“比如她没在网络班,却拿了比网络班大多数人高的分数。”

我孤注一掷的抛出这番话,迅速的在脑子里思考着班主任被我发现秘密后大怒的样子,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得意。

可我等来的不是班主任的怒火,而是一声不屑的轻笑。

“你的思想太浅薄了。百名榜前十有非网络班的学生是好事,这能从侧面证明学校对待所有同学都是一视同仁的,何来利益蛋糕一说。”

“可是老师的加班费不就是网络班多出的学费才补贴上的吗...”我本就不坚定的气势又弱下去一大半。

“那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去探究,反正以你现在的年纪说多了你也未必懂。”班主任的笑容越发透着讥讽。“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离张小毛这样的孩子远一点,你应该有更需要关注的事情,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从班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后的我一头雾水,身心俱疲。

于是我打算自己弄个清楚。我找到了她的班级,等她下课。八班的地理位置很偏僻,处在楼梯口和一个废弃的旧水房旁边,水房的木制门框上都长满了青苔,虽然水房的门是关着的,但门缝下的污泥浊水仍在地面上爬着。教室前,白色的涂料墙皮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水泥和砖头。这里离学校的行政区最远,像是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白天变得长了起来,这便是春夏的好处。黄昏的光映在玻璃上,投射在毛茬的白瓷砖边缘,折射进眼睛,晃得难受。我靠在墙壁,在脑海中模拟着可能发生的对话,还没完全想好的时候,低下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有些破旧的布鞋。

“你怎么在这里?”

小毛把声音压得很低,我抬起头,发现她正看着我。她脸上的伤还没好,红色的药水趁着她的皮肤苍白,但她的眼睛却依然清亮透彻。我茫然地环顾周围,还在想自己为什么没听到下课铃。

“我找你。”我定了定神。

“嘘,小点声,还没下课。”小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没下课你怎么就能出来。”

“普通班和网络班不太一样,管得松。”

讲台下面有些异动,但讲台上的老师只是在讲台上翻看着杂志,鼻梁上的老花镜在鼻梁上滑落,又被提了上去。台下的同学像是一群被击溃的士兵一般凌乱不堪。

我挪了挪身体,试图避开教室内其他同学的目光。

“我问你一个问题。”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有人告诉我你偷过东西,还打过人。是真的吗?”

她沉默着,而我却因为渴望真相而紧紧的盯着她,甚至愿意屏住呼吸等待着她。

“是真的。”她思考的时间比我想得要短,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柔。“但我打得不是别人,是我弟弟,他和我在一个班。如果一定要说我偷过东西,应该是说我从他那里拿回来的一根钢笔,英雄牌子。可那本来就是我妈留给我用的,结果被那女人抢走了。结果我弟就说我偷了东西,是个贼,并且把这事告诉了老师。”

“那女人?”

“我继妈,她总这样。”她咬了咬下唇,继续说。“你...你也会觉得我是个贼吗?”

我连忙摇头,更是松了一口气。内心的激动缓和了我刚才从办公室出来时的恐惧,看着面前的女孩,我产生了想一直保护她的冲动。

“欺负你的那些人...什么来头?”

“罩着我弟弟的一个...混混。也是我们班的。就坐在最后排。”她侧过头张望了一下,又迅速收回眼神。“我做过的事我承认,但是没做过的事,坚决不认。”

下课铃响起,下课了。心中的包袱,也随着铃声一起放下了。

“你找我...为了问这个?”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教室里后排的几个人像是嗅到了血腥的苍蝇。他们围住我,推都推不开,小毛被几个比我高大的男生围在了外面,我焦急着,却无法看到她。

“怎么,小同学?这是你马子啊?”为首的男生痞笑着看我,他的头发像是个什么鸟禽的窝,颜色是让人无法理解的红棕色,在夕阳的映照下,他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样看着我。

我想要对讲台上的老师呼救,可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却像是没看见这边的情形一般,夹着杂志低头离开。我呼喊的回声还打在门廊的石柱上,可那老师却始终没有回头,我绝望的看着老师越走越远,耳边隐约听到小毛的声音,而视线中却满是几个人对我嘲弄的脸。我只能像平时忍受着那些优等生炫耀成绩一般,蜷缩成一团。在我眼中,这些推搡我,调笑我的男生,和班级里那些假意抱怨,实则炫耀成绩的女生一样讨厌。我甚至一时间觉得,这些人至少敢将不屑与嘲讽挂在嘴边,在我心底竟也算得上是一种勇敢。我知晓自己的软弱,只能持续地忍受着,等他们闹够了自行离去。

而这种忍受在小毛试图冲进人群,被一个黄毛推倒在地时,全部殆尽。

看着倒在地上忙于爬起的小毛,我只觉得周围的声音在我耳朵里消失了。愤怒会使人增生出新的力量,类似于困兽之斗。下一刻,我便用尽浑身气力,将一个人推翻在地。

绝不能任人宰割。尤其是在这些杂种面前。

但那个人倒下去的那一刻,我更多的是慌张,而不是泄愤。接着,那些人冲上来压住我,就在我以一种拼命的架势反击时,慌张竟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快感。当时打架的动作并不光彩,但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那时的自己像个英雄。

但我毕竟不是什么热血动漫男主角,没有主角光环的我双拳难敌四手。领头的高个子,像只红色公鸡的家伙,我看到了他侧脸上的一道疤。他看着被制住还在想反抗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刻刀。颅内的清醒是一阵大雨,浇灭了愤怒的快感之火。正当我觉得一切都完了的时候,只听那高个子男一声惨叫,捂着裤裆跪在我面前。

小毛放下脚,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她对我伸出手,一如当初在梦中的模样。趁着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我一口咬在抓着我的人的手腕上,挣脱后反拉起小毛冲下楼梯。

“这边楼梯是死的!出不去!”小毛急着叫喊。

“没办法,已经走了,能跑哪儿算哪儿!”

所以当我们被围堵在封死的门面前时,我彻底放弃了抵抗。我只能用我的身体护着小毛,忍受着对面的拳打脚踢。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被揍,不同于妈打我的时候,这次的我在不知挨了多少拳以后,吐出了自己的门牙。

“行了,收手吧。收拾收拾,让警察来抓人。”领头的高个子男掐灭了手中的香烟。

“别吧青哥,上次哥几个就因为个电灯受了学校处分...这次还要进去...”

“不愿意就滚。”领头的啐了说话的人一脸。

“以后我们跟着青哥混,还在乎学校这点破事么?照做就是了。”黄毛小子毕恭毕敬的站在红毛身后,满脸的尊敬。

“嗯。这小子文质彬彬的,看着就讨厌。进去蹲几天,档案添上一笔,说不准日后能派上大用场。”领头的重新点燃一根烟,缓缓吐出一阵雾,又摆弄起手中的刻刀。“或者在他脸上也留一道疤,看着当乐。”

“算了算了青哥消消气,因为这么个破小子动刀不值当。哥几个去走一趟就是了。”高个子男像是个和事佬一般,如果不是他刚才打得最狠,我差点就信了。

“出来后每个人来我这儿领一百块钱。”我听到了那些混蛋学生的欢呼,也看到他们中的一个人向我们走近。我有气无力的抬起头,肿着的脸一定很好笑。我试图用最后的力气护着身后的女孩,无比警惕的看着逐渐走近的黄毛。

但那男生却绕过我,蹲下身,调笑着看向我身后的女孩。

“姐,噢,还有姐夫。对不住你们了。”

所有人被警察带走,包括我和小毛。平生第一次进警察局,脸上还带着肿痛,牙齿不见的地方在口腔中散发着淡淡的腥甜,脑子里更是乱成一团麻。在警察的要求下,我说出了妈电话号码。

正当我不知所措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不是妈。是爸。

爸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但却不是气愤,陪同他的还有一个叔叔。那个叔叔笑得极不自然,一直在前面带路,随后又将我带到爸的面前。

爸粗糙的手落在我的头上,将我的头微微抬起,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脸上的伤。我抬起头,看着爸身后蓝色和白色相间的背景栏。

“谁打的你?”爸问着我,我才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极为低调的黑色便衣,和街道上匆匆行走下班的普通银行职员没什么两样。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背好像佝偻了一些。我的眼睛还有点肿,但还是回过身,指了指打我的几个人。我隐约看到小毛低着头,仿佛不敢看我,一如我不敢完全抬眼去看爸的眼睛。

“我能把我儿子带走吗?”爸是对身边的叔叔说的,他的声音无比平静,但在我听来却无比压抑。

“刘局这话见外了,我们不知道抓的是刘公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您看这几个人真的都是惯犯了,一看就是刘局您的儿子无辜...”那个叔叔赔笑得不自然,和方才对我颐指气使的模样荡然无存。“您快带着孩子回家吧...”

“不是大事?我看这伤的很重啊。”爸粗糙的拇指指腹轻轻划过我脸上的伤痕,疼得我发出吸气的声响。

“是是...确实是我们的问题...小孩子这个年纪不学好不行...我们会加强管理,和学校一起加强学生教育...”叔叔看起来唯唯诺诺,冷汗都要下来了。

爸没有等那个叔叔说完,拉起我的手就要走。而我灵机一动,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真的成为了当初我最聪明的做法。面对着爸困惑的目光,我赶紧回头,指了指身后的小毛。

“她是无辜的。”我生怕自己没说清楚,连忙又补了句。“她没打人。”

爸看着我的目光停顿着,没有任何情感。而我也终于鼓起十足的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

“既然没打人,那就一起走吧。”爸指了指小毛,又指了指自己身后。“跟叔叔走,我先带你们去医院。”

爸没有带小毛去医院,而是把她送回了家。妈陪我从医院回来,很难得的没有唠叨我。我几次张开嘴想说话,都被妈有杀气的眼神噎了回去。

沉默有时比谩骂更可怕。

那天后,妈让我暂时在家。而距离中考还有58天。

爸回家的日子也变得多了起来,但我不知为什么,爸和妈始终没有询问我那天的具体细节,我很想知道小毛的情况,可完全不敢张嘴。这几天上午的时候,妈带我去做了新的烤瓷牙,牙医做的很好,假的门牙和旁边的真牙别无二致。而我的家教也变成了全科目的家庭教师。每次讲课的时,妈都会陪我们呆在一旁,直到送走老师后,重新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

就这样过了不到一周,爸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忽然跟我说,让我明天去上学。但要转学到城里较差的那个初中,他已经为我安排了最好的班。

“我不想转学。”抱着饭碗,我觉得自己怂得像个偷了米的老鼠。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爸给我碗里填了一块肉,而妈全程一言不发。“为什么不转?”

“以前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对我很好...”我试图找出一个看起来像是理由的理由。

“他们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刘建国的儿子,公安局局长的儿子。这种好都是假的。”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听不出情绪,我甚至看着眼前的豆芽,脑子里都能浮现出他不苟言笑的脸。

“爸,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起过你是谁...”我用筷子戳着面前的豆芽,却始终没有勇气夹起,因为我怕自己的不知所措被爸看出来,我怕他会批评我。

“可能你有的朋友不知道,但是你的老师们,都知道。至于小朋友之间的友谊,哪儿都能培养。”爸将盛满豆芽的盘子向我这边推了推。“或者我换一种你想听到的说法吧。”

我咽下了口中的饭菜,端起碗扒饭假装不明白爸的意思。

“你想不想听听关于张小毛的消息?上次送她回去的途中,我们聊了聊。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但是她弟弟太没出息。我和她的家人做了交流,这些天也查到了指使问题学生的人。他们团伙的那个头头也是个学生,但是这个学生的爹,却是个社会混混。已经有警察去警告过了,也在学校加强了安保。对于惯犯的那几个学生,已经对他们进行特殊管教。其实不仅是你们学校,其他的初高中也有类似的情况,顺便一并处理了...当然,我想短时间内,小毛应该不再会再受到欺负,肯定没人再敢顶风作案。”

听罢后,我一时间觉得自己的爸像是个英雄,但我是那么不争气,面对这些事情,我只能用左手抹了下眼睛,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儿子是男子汉,想保护弱小,可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怎么去保护别人。”爸继续语重心长的说着,拿了一张餐巾递给我,而自始至终,喜欢唠叨的妈一言不发。“小毛注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可是儿子,你不一定。小毛的成绩考上市重点绰绰有余,可你呢,你怎么办?以你的现在的成绩几乎没办法考进市重点高中,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市重点高中是按照分数线加比例分配名额的,新的初中可能会为你以后的学业带来新的转机。现在就是有分数的拼分数,有本事的拼本事,有人脉的拼人脉。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害你。”

见我泣不成声,泪已经滚进了米饭里,妈终于忍不住的插了嘴。“老公你会不会对这个叫张小毛的孩子关注过多了。我们非亲非故的。”

“人在高处,能为低处的人做些什么总没坏处。如果有朝一日我掉下来,说不准这些人还能拉我一把,拿我当个人。”爸站起身,给自己添了一勺饭。“况且确实是我职责范围内能做到的,就当给自己积德了吧。”

听着听着,我终于用颤抖的声线回复了爸。

“爸你别说了,我听你的,明天就去上课。”

到了新的初中,我依旧被安排在网络班。

班级里的同学待我很友好,只是我却再也找不到之前学校的归属感,也再也没有像担心小毛那样担心过任何一个人。

我和新的同学偶尔也会结伴一起回家,他们尊重我,喜欢我。有些漂亮的女孩子还会在课间时主动同我说话,听我讲另一个学校的故事。

脸上的伤逐渐消退了,一如我在原来初中的某些记忆。

那些努力学习的日子,平静的过去。我的成绩稳步在新初中的百名榜前二十。

新的学校没有晚课,因此放学后,大家会骑着自行车,在没有人的街道上肆意奔跑。

中考的倒计时由原来的双位数变成了单位数,但我却没有那么紧张。只是在新的操场上,偶尔看到瘦瘦小小、梳着单马尾的女孩子会驻足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无数次的模拟考早就锻炼了我的意志,这使得我将真正的中考看得像模拟考一样自然。

我依稀记得中考结束后,爸妈一同站在考场门口迎接我的样子。

暑假的我,一如既往的打着游戏,看着闲书。偶尔被我妈唠叨着出去跑步,打球。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我并没有像爸说的那样考上市重点高中,但分数进市区的一般高中也绰绰有余了。

关于原来的初中,除了小毛,我最惦念的就是陈旭。我走得匆忙,甚至都没有和他道个别。倒是午休的时候好像听到过他的声音,起床后,妈说怕搅扰我休息,就没让他进门。有一天妈带来了消息:小毛考上了市重点,而陈旭发挥失常,考得没我好。但应该也会勉强够普通高中的分数。普通高中和重点高中只隔着两条街,爸说我以后的假期可以和他们一起回家了。

对于小毛的成绩,我并不意外,倒是陈旭,让我惋惜。

家里为我配备了新的手机,手机游戏也很好玩,经常让我忘记了休息时间。一天夜里,我玩着植物大战僵尸,隐约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陈旭的事情,你怎么不应下啊。他爸妈我看着还是挺真心的。”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你小声点,别让孩子听到。”爸压低了声音,却更加引起了我的警惕。我将水杯扣在墙壁上,偷听着厨房内父母的对话。

“这么晚他肯定睡了,我倒觉得能帮忙就帮忙牵线搭个桥,无论成与不成,中介费我们都可以留下的。”妈劝着爸,可这个对话却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

“陈旭一家和小毛家区别太大,而且他们家给我的感觉很怪,虽说也算得上中产家庭,但毕竟是生意人,做事做打算哪里有轻易吃亏的道理。你啊,不要妇人之见,宁可假装帮不上他们,也别事后落埋怨。”爸一字一句讲的清晰,但每句话都像是打在我心上的石头。“不能因为这孩子看着和咱家孩子挺好,就动了侧隐之心。这事成了还好,如果不成...真像你说的吞了中介费,怕是他们能闹到我的官都保不住...”

爸妈后续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但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脑子里像是一片浆糊,陈旭的笑容和碎叨,以及我刚才听到的父母的话混杂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我知晓自己的无能,却只能安静的听着,并且第二天一早假装无事发生。果然,没几天,爸又告诉我。本来陈旭家想花钱让陈旭去重点高中,但思前想后,他们还是选了一个南方的某私立高中,一家人已经决定一同搬家去南方了。

内心压制住的歉意和对朋友的友谊,促使我决定去送送陈旭。

再次在火车站见到陈旭时,他还是一副阳光开朗的模样。我仔细看着他的脸,并没有留疤。我们两个坐在火车站候车室绿色的塑料凳上,开怀畅聊。从那次打架到我的离开,到学校加了安保室,一直到同学对我的流言。他说自己最近开始迷上了一种新东西,是一个长得像企鹅一样的东西。他拿过我的手机,轻车熟路的下载了这个软件。除了电话号,他还给我留下了一串数字,说我以后也用这件的时候,就可以加他了。

我和陈旭及他的爸妈一起进到送站台。直到看见他们安顿好行李,坐在了火车里,陈旭打开窗户探出头,我的心中一时感慨,对父母没能帮他调整到重点高中的事情道了歉。可陈旭的反应比我想象的平淡得多,那种痞笑,很久没有见他有过了。就在我不知所措,又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陈旭再次开了口。

“别急着走,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不然再见到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陈旭的笑容像是一种电影画面中的定格,让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说。”我捏着他给我的那张纸,在火车下,仰起头看着他。车上人拿着沉重的行李,穿梭在他的身后,就像是电影里人物的背景幕。

“你猜。当初班主任为什么会知道你的书桌堂里有那个榜单?”

我呆愣在原地,难以置信的看着陈旭。

“果然。你的表情和我想的一点都不差,真是个无趣的人。我父母当时费尽心思把我和你调在一桌,让我和你作朋友,为的是什么,我心里比他们清楚。可是我父母总是看不透你们这些官家子女真正的嘴脸。我曾也拿你当过朋友,真心的。但是那也是过去式了。你也用不着抱歉,早就在告诉班主任你和张小毛事情的时候,我就已经报复过了,不用客气。”陈旭收敛了笑容,他微微向后仰起头,单手撑着头,垂眸看着站在平地上的我。“回去吧,再见了。”

我鼻子发酸,还想辩解什么,可陈旭却动作娴熟的关了窗,十分自然地转头去和旁边的陌生人聊起天。虽然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脑海中已经不自觉地补充了他自信的笑容。

那是我身上永远不曾拥有过的东西。火车轰鸣着离开,而我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站台上的保安前来赶人,而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手中纸张上的数字还有些模糊着,我难以置信的捏紧了那张纸,最后将它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

到头来,我终究是没有保护好任何人。

回去的路途中,不由得再次想起小毛。那个无论生活对她进行过多少次捶打,成绩都始终都列前茅的坚强女孩。至少她离开了这座肮脏的小城,至少她离开了身边的那些恶意,离开了她畸形的家庭。而陈旭的离开更像是一场永别,我想以后应该是再也不会看到他了。能确定的是,最后的最后,我们竟然都离开了这座城。

但我们依旧不理解大人之间的秘密。

不过我们终会长大,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大人。

长大后的我还会这般无能软弱吗?长大后的陈旭还会那般自信骄傲吗?长大后的小毛还会坚韧顽强吗?

我不得而知。

可毕竟以后的路还长着,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谁又能完全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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