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莉娅从柳博芙的餐馆回来了,并躺在那间小公寓内睡了一觉。这房子(还有周围两间)还是一年前一位五品文官赠予她的,因为他受了季米特里医生的恩。
而她之所以能受大学教育,也是因为这位先生为她新添了一个名字:维多·季米特里耶维奇·悖洛乌索夫,直到今年。
“当时,我所在的办公官邸着火了(当时我还是个‘小官’),”他沙哑着说,“我的气管快要烧熟了,那真折磨人。那时候,令尊就像上帝一样带来了一根水管,插进了我的喉咙里...当然,那肯定也不好受,不过您看我现在(他滑稽的跳了跳)......我现在还生龙活虎的站在这。”
维多莉娅皱眉,摇了摇头,不去想他肚子上的赘肉随跳跃而滚动的场面。尽管她确实十分感激他,但那实在是不美观。
值得庆幸的是,那位五品文官显然知道她的母亲是个什么货色,三间房子自然是在维多莉娅名下的,她的母亲无权干涉,为此,她们还大吵了一架。
维多莉娅望了望橡木梳妆台,她的母亲当时就绞着双手坐桌前的椅子上大声嚷,说她不懂得体恤一位慈爱的母亲。
维多莉娅站在门口的白橡木镶板上(那是她当时站的位置),演绎着当时的表情:一种淡漠而凶厉的表情。她觉得诡异透顶,因为她极少生出那种神色。
她说:“悖洛乌索娃夫人,我觉得您病得厉害。”
卓雅·叶夫根尼希娜·悖洛乌索娃大叫着:“你个贱种!畜生!你应该感恩戴德!我没让你像那些(说到这里,她打开了大门,呐喊着),那些老农的孩子一样!我可没让你办黄色执照,然后把你送进医院!”
德国女房客听到了她在撒泼打滚,火上浇油道:“亲爱的悖洛乌索娃夫人,你女儿说的对,你真是病的不轻!”,说完,她咯咯的笑着,“病的不轻呀!”
“你个贱货!”,悖洛乌索娃对着房门尖叫起来,“你个德国杂种!陛下怎么会允许你这种下贱的人来都城!滚出去,从这间楼里滚!”
维多莉娅听着那高声的厉呵,身心感到愉快。
但她那时的思绪却是洁净如纸的,她只是呆呆的注视着腐烂发潮的廊道地毯,那上面充斥着酒痕与油渍,“但是!”,她从来没有欣赏过如此美妙的烂地毯味,以至于使她有了贴上去的念头。但她肯定不会那么做。
陆续又有房客出言讽刺:“上帝呀!可怜的Madame,怎么疯成这个样子啦!”
他们都开始捧腹大笑,一阵狂笑从一扇扇门馁传了出来。
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狂怒的悖洛乌索娃夫人一只脚躁动的踏在白色花岗岩厚石板上,一只脚在猛踢家里的金属门框,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她绝望而憎恶的打量起一扇扇实木门,仿佛里面住着一只只魔鬼。她用一只枯槁的手臂狠狠击打淡绿色岩纹墙纸,从墙纸的缺口来看,她经常这么做。
“你们滚!滚出来!来呀,来呀!”,她彻底气急败坏了,“让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像老鼠一样赶出去!我要向皇上检举,揭发你们!你们以为,你们以为陛下他不会让一个饱受欺凌的女人进宫吗?不!我到时要下跪,哭着控告你们,他定会将我拉起来...然后把你们统统绞死!”
“看在上帝的份上!妈妈,您别在这大吵大闹了,”维多莉娅知道,这是个博取同情的绝佳时机,“大家都要......”
“啊!还有你,你!你个杂种,你个吃里扒外的家贼!”悖洛乌索娃夫人痛苦的发起怒来,“我为什么要生下你这个贱种,贱种!仁慈的主呀!您真的一点也不垂怜我吗!”
“妈妈,养老院的人马上就来了,”维多莉娅悲痛欲绝的说道(她在猫眼不可见的地方肆意笑着),“您在那边好好休养吧,您这样真使我痛心!”
“什么?你个畜生...畜生不如的东西!我要掐死你,掐死你!”悖洛乌索娃彻底卷入了愤怒的浪潮,不可脱身,“我他妈...你他妈开门!开门!”
维多莉娅在实木门内微笑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这门是怎么关上的),但还是装出一副悲痛的语气来劝慰她。实际上,她的心中暗暗绘画着一副场景:
一个五英尺又五英寸高的老太婆发了狠般的捶打着橡木木门,客人们的讥讽声随着咚咚的敲击声传了过来。她几乎要中风,将头上薄薄的绿呢子三角头巾恶狠狠的撕扯了下来,满脸的皱纹随着表情而扭曲成一团,那双暗淡而有些白内障的眼睛似是能看到维多莉娅的笑一样,愈发使她暴怒。
养老院的人来了,两个小伙子不得不冒犯的将她拉到马车上。维多莉娅出门声泪俱下的对他们大诉苦水,差点要猛跪在坚硬的花岗岩上以求谅解(她当然不会真这么干)。
养老院的人和房客们出来牵住她的手,安慰她,特别是那个德国女人像是亲姊妹一样搂住了她,她对悖洛乌索娃夫人骂得凶暴极了,却尤其喜爱维多莉娅。应该说,所有人都极其喜欢她......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和甜滋滋的甜点香味一同打断了维多莉娅的思绪。
“维朵,您要是还没吃饭,我为您烤了些饼干。”
维多莉娅捂着满是褶皱的睡衣,轻轻拉开了白棕色房门,对门外的艾米丽·贝克做了个礼貌的微笑。
“真感谢您,我刚醒来,正饥火烧肠,”维多莉娅从中年女人托盘里取了一块,“还有坚果,好极了。”
她不安的问道:“嘉莉娅(一个叫嘉莉娜的女仆)没为您送牛肉汤吗?”
“她患了热病,闭门不出了,”维多莉娅说,“我一会儿去看望她。”
“她的病还乐观吧?”
“当然啰,这不会是什么大事的。”
“谢天谢地!”艾米丽拍了拍心口,“这盘饼干放您桌上了,您回来时记得把烤盘送回去。”
维多莉娅答应:“我会的。”
她想起了昨日在大学门口遇见的姑娘,不由感到有些烧心。她竭力不去想。但那被冲刷得光洁的手却牢牢握住了她,她明白,自己怕是没办法忘却。
“我先回去了,回见。”
“回见。”
她又躺回了床上,瞥了一眼桌上的饼干,倒觉得不那么美味了。她知道自己定然没办法控制心中火烧火燎的悸动,索性便放任不管,等待着柴尽火熄。但她现在确实是要吃些东西的,她胃的灼痛是有真凭实据的,但想有胃口却难如登天,她几乎什么都不想下咽。如果真要吃些东西的话,那就是......
“天呐!”维多莉娅为自己的低俗想法而讶异,“我准是饿昏头了!”
她坐在床上抱起头。强迫自己吃了些含肉桂和坚果的饼干,感到舒服些了。那蜂糖惹得她整个口腔都弥散着甜味,她不再胡思乱想,确信自己彻底痊愈了。
维多莉娅又颓废的扑在鹅绒被上,她知道自己定是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并对她着了迷。她开始后悔起当天晚上的闲逛,因为内心的爱慕和谴责使她要发狂。
她坐在床上。知道这么呆着不是方法,拿了件白色的尖领衬衣;穿了条原野灰的小羊皮直筒裙,配上正式的长大衣(她尤其喜欢它的瑞典袖口)与小牛皮过膝靴。还添油加醋般为自己戴上一件金色的发卡。
“简直像是小青年去秘密约会一样,”维多莉娅又愤愤的将发卡摘了下来,“成什么话...不,我怎么时时刻刻都想着她?”,她单手撑着下颌,犹豫不决起来,“不,明明我的目的是使自己好看些,为什么总要在乎她的目光?”,她又把那泛金光的金属发卡戴上了。
维多莉娅要先去柳博芙的餐厅,拿上些慰问品,顺带去见见那姑娘。她为自己的附带目的感到不解,但又平静下来。
“总算明白为什么一条塞壬就能让整艘走私船五迷三道了。”她想。
“您走啦?”
维多莉娅站在门口回答道:“走啦,我去看看嘉莉娅。”
时间来到了早晨的十点钟,维多莉娅迟疑的推开了那扇门。餐馆内仍然是座无虚席,一位穿着标正夹克的芬兰女士正在弹那扇法国钢琴,还有另一位男士拿着小提琴为她伴奏(维多莉娅就喜欢这种平静的曲子)。
她看见了柳博芙,她正带着人擦拭着一张张心爱的白桦木桌椅——她本可以呆在工作室的。
“亲爱的,”她见到维多莉娅,热情友好的说,“早上好!”
维多莉娅点点头:“早上好。”
“嘉莉娜的东西,喏,您瞧,”柳博芙用手杖撑住地面,踮起了右脚尖,“是些法国糕点,我亲手做的。”
她伸出右手指了指墙边的袋子,维多莉娅便将它拎了起来。
“那姑娘怎么样?”
“好极了。”
维多莉娅缓了口气,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哎呀!”柳博芙惊叫起来,“天啊,您怎么戴着发卡?”
“法律没有剥夺人戴发卡的权利。”维多莉娅无奈又羞涩的说道,“您别总是一惊一乍的。”
“噢!真漂亮,亲爱的,”她摸了摸维多莉娅的头,“您别往后退呀...哎呦!磕疼了吧?”
维多莉娅低下了头,轻轻的抚慰着发痛的后背,她刚撞到一张坚实的木餐桌上。
“好啦,我去看看嘉莉娅,”维多莉娅记起了什么,“那姑娘呢?”
柳博芙回应道:“我把她安排到后厨做工了。怎么,你想见见她?”
“我先去看看嘉莉娅。”她违背意愿说道。
“好的,再见,亲爱的。”
维多莉娅失落的走在人行道上,她将不再美丽的金色发卡摘了下来,顿感无用,装进了衣兜里。她抬头看了看天:
今天的剩余时间应该会阴郁湿润的度过,她平常极爱雨天,但现在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一想到自己还没打伞,她就焦躁不安起来,又打量起郁闷的天空,这片天空似乎比她更加心事重重,快要哭泣了出来。
“悖洛乌索娃小姐!”
她猛的停下脚步,拼命压抑住自己欣喜若狂的心脏,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头(她常常为自己的表演技术感到满意)。
她看见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姑娘正朝着她跑过来,已经落下的点点雨滴将她的发丝往下拖,但风又将它们像珍贵的坚果饼干一样托了起来。维多莉娅觉得这真是巧妙绝伦的一幕。
“哎呀,您的头发都湿了!”维多莉娅暗自懊恼起自己的半途而废,“您来做什么?”
“柳博芙小姐让我为您送伞,您瞧。”蕾娜塔笑起来,邀功一样展开了那把直杆黑伞。她的脸因迅速奔跑而冒出些红晕来,随着她的吐气声愈发显得可爱了。
“感谢柳博芙小姐,也感谢您,”维多莉娅想帮她理理头发,又害怕惹她生厌,“下雨了,我们一起回餐厅吧,不然您这身漂亮衣服该脏了。”
蕾娜塔思索着,没看穿她的心思:“唔,好吧。”
维多莉娅在滴答声中从她的手里接过了伞柄,不小心碰到了使她魂牵梦绕的手,这让她的手发起抖来,但她很确信,蕾娜塔的手肯定也颤了一下。二人心照不约的沉默着。
“啊,您觉得工作量大吗?”维多莉娅率先发问,“后厨很热,您能忍受吗?”
蕾娜塔回答说:“唔,工作倒是清闲。容我自夸一下,我总能及时且准确的递给每个厨师相应食材。”
她又停顿了下,花费半秒思索起另一个问题,“至于炎热...一开始确实炙得人发慌,但大家不都适应过来了吗?我呆上几天也可以的。”
“真棒,”维多莉娅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她用右手轻抚蕾娜塔的头发,惹得她小脸通红,“好姑娘。”
“谢谢。”
“两位聊得还挺投机,”柳博芙站在门口说,“让我都犯嫉妒了。”
“您......”维多莉娅站在那,刚准备开口说话就被柳博芙搂住了,“好吧,您喜欢就好。”
柳博芙见维多莉娅没有动,便将环住她的手臂松懈了些。
“让我吻您的额头......您的头发闻起来真香!”柳博芙说道,又吻了维多莉娅的面颊。
“好了!”维多莉娅有些抗拒的离开了柳博芙的怀里,“您至少把口水擦干!”,她又向天空借了些雨水擦拭起脸。
柳博芙笑了:“下一次我会的。”
“菲尔德小姐,您跟着柳芭回去吧,”维多莉娅掏出一块瑞士的怀表,抬起了头,“我得快些了,时候不早了。”
“小心,今天地上滑。”
维多莉娅收起怀表:“当然。”
转眼间,她轻松的走在石砖路上,连地上的水坑都不避,她现在看景色顺眼极了。绿色的树叶在雨滴下啪嗒啪嗒的响着,泛着白色的高光,行道也是一样,看起来像面灰色镜子一样光滑。
特别是,路上不知为何压根没几个人,这种静谧的环境更使她喜悦,仿佛路上就只有开心的她和悲伤的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