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事情已经明白了,清晰了。”
“不,这不应该......”
“医生,不论如何,这已经发生了。”维多莉娅将双手支撑在瓷砖橱柜上,用一旁的小楞铁片刮着灶台上的黑斑,“我想,您应该重新对刚才拒绝的行为进行分析——如果您乐意,可以和我讲讲您的结果。”
韦丝娜打开窗子,深呼吸了几口,擦了擦面颊上的泪,严肃却呆愣的站在那。过了一分钟,她回过头望向维多莉娅。
“我大致梳明白了,嗯。第一,她家人是必然不会同意的;第二,这环境您也知道,我虽然不会因这事被绑上火刑柱,但遭人歧视唾骂是一定的;
“第三,我和维罗契卡家庭环境差异很大,哪怕我们是寻常关系,这种...我说个潮流的词,‘Classe’上的隔阂是难以消除的。”
韦丝娜扶着一旁的墙壁,低头深吸一口气,又带上来一种悲怆和无奈的情绪。这种悲哀的感觉在她这年纪是不多见的。
“那您接下来如何打算?”维多莉娅将两条小臂撑在干净些的灶台上,侧过头打量着医生,“继续治疗吗?”
“我应该可以在再她寻一位人选来,我有很多见多识广,且会抚慰人的朋友。”
韦丝娜看着仿佛是个落寞孤寂的小老头,只不过这‘老家伙’看起来很年轻靓丽罢了。
“见识广的人多了去,至于会安慰的人——讲句话的事,不是哑巴都能做。”维多莉娅摇了摇头,“如果一个人站在小涅瓦河边,大声呼喊自己要跳下去了——那么会出现两种人:
“一种是坏人,他们大呼小叫说:‘跳吧!跳吧!’;另一种也是坏人,他们悲天悯人道:“相信未来,相信生活。
“第一类人,他们直接表露出了对他人痛苦的甘之如饴。而第二类人,则认为自己是什么修士,沉浸在不负责的劝慰中,同那些意志孱弱的家伙们虚与委蛇——不过两方都能从这样的‘虚情假意’中各取所需。”
韦丝娜的眼睛还没消红,可那双黑眼睛却意外的看着她,她问:“照您这样解释,我也和第二类人一样吗?”
“唔,不,我知道您是真正关心她的...我说得坏一些,如果维菈·彼得洛夫娜不幸去世了,那些人只会叹口气,然后批评她的心性,抑或是家庭,社会。而您,我相信您只会为她感到深重的自责。”
维多莉娅望着她,很认真的说。
这时候,在隔壁房忽然出现的碎裂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维菈·彼得洛夫娜的房间内有盘子吗?”维多莉娅将手臂从灶台上抽离,直起身子询问她,“如果有,那大概在哪?”
“我想想...在那张白橡木的写字台上!写字台的和墙角是贴合的,我把它放在那了!”韦丝娜回想起来,声音都发起抖来了,她面色霎时间白了起来,“快点过去!”
维多莉娅跟在韦丝娜身后——医生大叫着维菈的名字,同时试着开门,可她没有钥匙,打不开锁着的门。
“踹开吗?我们把它砸开吗?”
维多莉娅看了看那扇结结实实的橡木门,摇了摇头,想从怀中拿出手枪,可她今天换了衣服。
“医生,手枪和弹药给我。”维多莉娅催促道,“快些!一会要捂耳!”
接到手枪后,维多莉娅只花了十五秒的时间就装填好了弹药。她将枪口对准门锁,随着一声炸响,门锁被破坏了一部分,但仍不足以打开这扇门。
“你在这等着,如果有人来就让他们帮着一起。”维多莉娅迅速的说,然后飞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跪在床边,打开了床底隐藏的柜子。蕾娜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询问她事情的缘由,维多莉娅也告诉了她。
“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弹药和火帽在另一个柜子里,请帮我拿出来。”
维多莉娅把一只五英尺长,一英尺宽的枣木箱翻了出来,她拿出褥子底的钥匙,打开了那只箱子——里面是一把进口的前装步枪。
她站起来,接过蕾娜塔递来的弹药。塞壬小姐则恭顺的半跪下来,在击砧上安上火帽,扳开击锤。
维多莉娅拔出通条,将弹药捣严实了,随后夺门而出,驱赶走了在一旁撞门的韦涅季克特和叶甫盖尼,对着门锁再次扣动了扳机。
更加剧烈的响声传了出来,门随着飞走的红色帕子彻底开了。
“好了,您快进去吧!二位先生,劳烦帮忙阻拦一下好事的人,您就说她在屋里癫痫发作了,可以吗?”维多莉娅把韦丝娜推进去,开始吩咐他们,“我说得不识好歹些,但请快去吧,他们涌上楼梯口就不好阻隔了。”
叶甫盖尼点点头,被震到耳痛的韦涅季克特也紧随其后。
维多莉娅打量了一下屋里,除了地上大概几百毫升的血液,其他倒是还算整洁。
韦丝娜拿着药箱,像是拘捕犯人似的跨坐在维菈身上。她听起来是在哭,已经快拿不起绷带了。
“我来吧。”维多莉娅走过去,接过韦丝娜手上的绷带和敷料。
她小心的检查了那血淋淋的小手——只有静脉破了。维多莉娅拿起葡萄酒洗了洗手,用镊子夹起另一块沾了葡萄酒的敷料,轻柔且迅捷的擦拭了创口。
最后,她将另一块洁净的纱布垫了上去,用绷带缠了一圈。在确信松紧合适后,她对着瘫坐在那的韦丝娜点了点头,自己退了出去。
门关了,那声撞击音像是为韦丝娜松开发条似的。她忽然变得充斥着怒意了。在乌黑的大眼睛里,有一种称得上是仇恨的光紧紧绕着面前的人。
“您这是要做什么!”她喊叫道,听起来已经歇斯底里了,“您就为了这个抛弃自己?您这明明就是报复我!”
尽管她的脸并没有因勃然大怒而变得恐怖扭曲,但言语中携带的压迫还是让维菈害怕起来——但在维菈的内心中,更多的其实是羞愧。
维菈靠在床边,有些惧怕的望着她,嘴唇翕动了好一会也吐不出一个字。
“说吧!您是要做什么?您是要胁迫我还是执意如此?您为什么这样!是因为我拒绝您吗?”她彻底怒不可遏了,像是野兽一样扑了上来,把维菈的小脸也吓得苍白。
“抱歉。”她呢喃似的说。
韦丝娜跪在她面前,痛苦的捂着脸,像是正在溺水似的抽咽着。她也变得沉默了,空气中只剩下了两人的哭泣声。
“医生,您...您能接受我吗?”维菈战栗着问,像是盲眼的猫般畏惧一切,“请您现在告诉我吧。”
“您...天哪,天哪!”韦丝娜又有些想动怒了,可接下来,一阵后怕在她心里席卷着,“您不要在这个时候问!就好像,好像我是为了怜悯您才刻意说的一样,这像什么话!”
她忽然停下来,再次止不住的呜咽起来,但她还是强忍下来,以便于自己又一次泣不成声。
“难道我在一个漂亮寂静的清晨再同您讲不好吗?您可以拥有大概十几个小时的快乐,我们还可以以那种身份吃早餐,工作,聊天,读书...我们明明在第一天可以做好多好多事。”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但嗓音还是像在海上一样颠簸。
“您要听吗?如果您想,您想的话我现在就和您说!别不说话!现在我们何时开始都听您调遣了,都听您的!好吗?”
她盯着维菈,她明白维菈的眼中有一股希望。
“这样吧,这样,”她吸了吸鼻子,“我和您呆在一起,我会按照我的生活方式同您住在这,到了晚上,我们再谈谈,好吗?维罗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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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莉娅和蕾娜塔坐在一起,共用起了一张写字台。她们像是普通朋友一样相互谈论着,可却都能从中获取到异于常人的乐趣。
“你这边的青年们似乎都喜欢说些大话。”蕾娜塔低头写着,趁着思考减少的功夫同维多莉娅攀谈着,“总是喜欢说些大事情,像是réforme啦,démocratie啦,还有老生常谈的femmes啦...他们常说这些是有什么原因吗?”
她抬头望了一眼维多莉娅,又继续思考起工作来。
“唔,他们大部分人能从这些工作与宣传中获得正义感和自豪感...
“当然,也有些投机者只是鹦鹉学舌的盗取别人的话,却忘了学习他们的智慧(不如说他们压根不想)。
“更有甚者,会假装自己是什么‘妇女的解放者’,从而诱骗那些年轻姑娘。”
蕾娜塔将一张稿子轻轻放在一旁:“听起来倒是件复杂的事...你会那样说吗?”
“唔,不...我看过那些书,像是屠格涅夫的啦,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啦,还有更久远些的我也读过(这只是为了佐证我的观点,并非是自吹自擂)。
“其中大部分是有深刻道理的,也把那些事情说得明白透彻...可这关乎我什么事呢?我生活过得还不错,家中好多饰品甚至是昂贵的,所以,我对社会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维多莉娅叹了口气:“随他们去折腾吧,热情和冷漠都不是罪过。”
“好极了,”蕾娜塔扑哧的笑起来,“这样你就能把心力都用在我身上了。”
“你这话传出去,他们定要讽刺你没有爱国心,然后把你称作‘新女巫’。”
“那随他们去吧,我才不在乎呢。”蕾娜塔说,“我又不是这里的人。”
维多莉娅面对着单调的桌子,脸上微笑起来。
“说起来,你怎么还买了一把步枪?”
她抬起头打量着好奇的蕾娜塔,脸上浮现出早有预料的神色。
“你想知道吗?这背后的原因大概率并不为人所接受。”
“比谋杀还要难以接受吗?”
“是的。”维多莉娅停下笔,直直的和蕾娜塔对视着。如果在她们的眼睛上各自锚上线,那现在一定被绷得像大桥一样笔直通畅。
“我做好准备了,请你告诉我吧。”蕾娜塔异常严肃的问。
“家母品格不端,作风不良,常常去浴场和赌场骄奢淫逸,寻欢作乐...我们家之前是有三层公寓的。
“如果我需要进行一些特殊或重大的事,例如购房,交友,娶妻...一类的事,她明显会对这些事产生恶劣的影响。”
维多莉娅望着她,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她从开始就那样吗?”蕾娜塔奇怪的问,“还是逐渐变成那副样子的?”
“大概在我十三四岁时,我父亲死了,她跟着就变了...她以前也是医生。”
“那你将近十年来受过很多苦吧?”蕾娜塔靠近了些,轻轻抓住了一只微微哆嗦的手,“你都那样想了,一定很痛苦。”
维多莉娅望着她,心中不再胡思乱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厚的感激——尽管她的心绪杂乱无章,但从没想过蕾娜塔会这样回答。
她的手配合着塞壬小姐,以便于让蕾娜塔在她的手上的每个细节进行测量。
“谢谢。”
“你想依在我身上吗?会很舒适的。”
“唔,不了。”维多莉娅摇摇头,她还没有这种在心理上依赖别人的习惯。
“好吧,真坚强,那你搂着我吧,就像抱玩偶一样。”蕾娜塔张开双臂,看着很期待,眼睛里都闪着光,“快来吧,维朵露什卡。”
“好吧,短暂的听一下你的。”
“你听我的好多次了。”
她们拥抱着,看起来如胶似漆,比两块金属零件卡合起来都要牢固一千倍。
“蕾娜,如果你今天这样一直抱着我,我们的收入要减少两卢布,两卢布可以为你购买很多牛肉。”
“两卢布也有很多买不来的东西,比如一段开心快乐的时间,”蕾娜塔听话的坐回去,乖巧的说,“我对餐食标准也没有要求。”
“哎呀,你怎么总是说这样的话。”维多莉娅红起脸,“好啦,不要再干扰了,我把这月的所有德文稿处理完...就差不多到晚上了,晚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