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徵春季尾聲的徐風，讓花圃裡草木的枝葉隨著風聲發出摩擦聲，如同紗布在紙上輕拂細細劃過一般。
“弟子未經允許擅自離開宗門，倒也就算了，還入籍不入流的組織，按宗門規矩，是要被廢掉身手流放的。”一個外表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閑坐在涼亭裡，輕輕抿了一口手中的清茶，蹙眉道。
只見男人的短髮烏黑，五官筆挺，紅寶石般的瞳孔中靜若止水、深邃無比，衣袍每件都展現主人的高調與低調，可見男人地位不凡。明明動作只是亭中的常人，一舉一息卻像雲海中的鯨、鯤一樣令人望而生畏。
在亭子邊上，比男人看起來更年輕些的女子倚靠在柱子上，雙手抱胸，目光撇向一邊，一臉不耐煩的樣子道：
“……所以？”
“雲璃，妳過兩個月就滿一十有八了，難道沒有點自知之明嗎？”男人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厲聲質問道。
“呵，自知之明……都快上千歲的老頑童了，要是你有自知之明，娘她還會——”姜雲璃原本想好好嘲諷面前這個男人，但沒說完的話卻嘎然而止一樣突然噤聲，沒過片刻就像恍然明白般，瞇起眼睛瞪了男人一眼。
“怎麼？繼續說啊。”男人拿起茶壺，重新為瓷杯澆滿了清茶，不意外地冷淡道。
其實，這男人正是天玄宗宗主，也就是姜雲璃的父親，北西域不折不扣的共主，天圓上仙，姜承。要知道，有些話在姜承面前是提不得的，例如姜雲璃原本打算講的。
姜承一面沏茶，一面以無法察覺的細微靈力，封了姜雲璃的聲，任憑她怎麼試圖說出口的話都化作微風、啞然無聲。而施法者沒有靈力有精密至極、出神入化的掌控力，怕不是不能做到這般毫無失誤。
“既然妳喜歡出去，正好，我就成全妳——我已經命令喬長老準備帶弟子抄了七殺門，妳就跟著去，將功贖罪。”短暫的沉默後，姜承再次開口了。
“還有，少看點戲，莫耽擱了鍛練。”
“切……”姜雲璃撇了撇嘴。
“行了，該做甚麼做甚麼去吧。”姜承揮揮手道。
姜雲璃也不多逗留，果斷就甩手離去，黃昏下喀喀的腳步聲與姜承漸行漸遠，姜雲璃的表情依然如往，然而從步伐卻能看出一絲不爽快的氣色。也許，姜承是世上唯一能讓她吃悶虧的人了。
反觀姜承，閒坐亭下，緩緩一抹茶壺蓋，透出壺內清澈茶水，喃喃說道：
“見底了，看來他也該到了。”
……
細長的柳枝隨風舞動，猶如少女的青絲在空中輕輕飄逸，帶著一股隱隱的清香，讓蕭凡不禁心生戀慕。
“微風輕拂，細細的柳絮搖曳，還真是美不勝收，只可惜了進殘春啊……。”
正當蕭凡深入庭園時，一股無形的壓力卻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讓蕭凡一瞬間覺得整個空間都彷彿都有千斤重，腳下的石磚路似乎也在這股壓力下微微顫抖。
然過了半會兒，蕭凡總算見眼前的亭中，一位散發浩大氣場的男子安坐其中，他肯定就是壓力的來源。
姜承依然坐在亭中，面色如常，手中的茶杯穩如泰山，另一七分滿的茶杯安置在石案上，但那股威壓卻無聲無息地從周身釋放出來，壓得蕭凡脈搏狂跳、手指顫抖。
“坐吧，陪我喝杯茶。”姜承抬眼望向蕭凡，淡然地說道。
蕭凡深深呼了一口氣，重新鎮定自己的心態，硬著頭皮迎面而上，他清楚，如果連這一關都無法通過，自己又何談留下來？於是他強迫自己穩住呼吸，緩步走向亭中。
當他終於站定在姜承面前時，那股壓力忽然消失無蹤，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多謝上仙，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蕭凡拱手道，隨後緩緩坐下，雙手挽起茶水，輕輕的品味了下茶水的清香。
“真是好茶，我記得父親曾經經手過，是離寒山的高山茶，要價不菲，在邛京可是一兩銀子一兩葉啊”蕭凡心裡暗歎道。
姜承看了看蕭凡，嘴角微微揚起，茶杯輕輕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還算過得去。”
蕭凡聽到這句評價，雖然簡短，但已讓他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
“上仙謬讚了。”
然而，正當蕭凡啜飲時，剛剛放鬆了幾分的身子卻因姜承接下來的問題再次緊繃。
“蕭凡啊，你中意雲璃嗎？”
姜承的語氣平靜得令人無法猜透他心中的真意，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蕭凡腦子一片空白，手中的茶杯差點滑落。
要論面不改色語出驚人的功力，蕭凡覺得面前這位不知有幾百上千形壽的男人，跟姜雲璃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甚至更勝一籌，不論是那古井無波的石榴紅眼眸，還是那稀鬆平常的語氣。
套個令狐湘雲的詞兒——面癱，雖然她絕對絕對不敢在姜承面前講就是了。
蕭凡瞬間噎著了，口中的回答和茶液一同卡在喉嚨裡，渾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咳——我……這……”蕭凡的識海中的思序像是皮蛋攪在小米粥裏那樣渾沌、絲毫不起作用。
姜承輕輕勾了勾嘴角，眼中透出一絲玩味，仿佛早就料到蕭凡會被這個問題噎住，似乎在他眼中，答案已經昭然若揭了。
但他不急著催促，反而輕輕抿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
“怎麼？難以啟齒嗎？不必緊張，看看你的反應罷了。”
“咳……上仙見笑了。”
“讓我們換個問題吧，『這次』準備好了？”姜承在『這次』倆字故意拉長了尾音，似乎在刻意調侃蕭凡一般，微微挑眉道。
蕭凡當然聽得出姜承雨中的揶揄，自然顯得有些窘迫，但還是應答道：
“還請上仙明示。”
“你會說，這一生影響你最深的女人是誰？”
“唔……”蕭凡不由得陷入了好一陣子的沉思。
…………
“還記得那是在我八、九歲的時候吧……”蕭凡坐在寧靜的長亭裡沉思道，時不時望向對座的男人輕輕地抿了一口手中的清茶。
以凡人的歲數，那個男人從看上去約莫二十出頭，黑色長髮束在腦後，石榴紅的眼眸沒有看蕭凡，和姜雲璃一樣沉著靜默，給人一種不言而喻的——我在聽。
“我出生在邛京，從曾祖父一代起就事商為業……”講到這裡，蕭凡抬頭瞄了男人一眼，顯然男人並沒有對商人這個詞有任何反應，說實話蕭凡原本以為他至少會有點不屑的。
花草隨風發出了悉疏的聲音，蕭凡淺淺地吸了口花香，接著陳述了下去……
…………
那時祖父他還沒過世，家族的重擔還沒有落到我和兄長的肩上，我每天下學堂後的下午，莫不就是上街溜達。
有一天，有母親那邊的親戚從北方遠途來拜訪，她和家母一樣，姓雲，名字是什麼記不清了。
只記得她帶了幾盒哈密瓜當伴手禮，就進屋子裏頭和爹娘去談大人的事了，留下一起來的表姐和我在門外。
雲依依的性格很特別，第一次見面就聊開了天，從王勃講到高適，看得出來她對那些詩人的生平很有興趣，雖然當時的我並不感冒就是了。
雲依依和我平日見到的那些人不太一樣。她的眼神，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但她身上總有一種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的神秘感，如今想來，或許就是她與凡人的距離吧！
後來我們倆上街溜達去了，畢竟身為東道主，總得盡地主之誼才是。
只是那天天色漸晚，我們回程路上途經一條巷子，幾個男人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他們陰冷的嘴角讓我毛骨悚然、手足無措。
然而，至今我仍然清楚記得那個場景：雲依依背對著我，拂袖而上，後背不寬卻給我滿滿的安全感。冒著金光的符籙散落空中，耀眼奪目，等我再次睜開眼時，方才的人影們已經消失無蹤。雲依依拍拍我的肩膀，帶著我回到了蕭家。
後來當天晚上，雲依依她們便與我們告別了。
再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依照朝廷律令，仙家術法不得施展於凡人面前的。
…………
“我至今仍能清晰記得那天的情景……當金光乍現時，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那一刻，我明白了凡人與仙家的差距，我渴望那樣的力量，不僅是為了自保，更是為了能掌控自己的命運。”蕭凡沉思著，感受到姜承的注視，那雙深邃眼睛似乎能洞穿他內心的所有秘密。
姜承沒有直接做出評論，而是反問了蕭凡一個問題——你認為仙術是什麼？
蕭凡聞言不由得沉思了片刻，堅定自己的眼神，不卑不亢地答道：
“仙術是一條路，一條帶來力量的路。”
然而只見姜承搖了搖頭，一下將蕭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神色漠然道：
“仙術固然強大，然只憑一時的見識與敬畏並不成道心。若不成道心，那麼即使強大的仙術，終究不過是一道枷鎖。”
聽著姜承的話，蕭凡不免陷入了深思，究竟什麼是道心？道心又該怎麼成就？這些都是蕭凡有天該學會的課題。
“問題給你自己想想，但不是現在——”姜承再次給茶杯滿上，茶壺輕扣在石案上，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重，拂袖道：
“聽著，十月，宗門將會舉辦眾新晉弟子演武儀典，你若是獲得優勝，就是內門弟子了，否則……你就會被終身驅逐，有意見嗎？”
蕭凡聞言一怔——我的天，還有這種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