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
伴随着刚睡醒带来的眩晕,我在大学中狂奔。
周围的景象因为视觉暂留变得模糊,划成一条条色带。
究其原因,与你能见到的大部分在校园中狂奔的学生一样,要迟到了。
我一边在内心中埋怨室友,一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离音乐鉴赏讲座还有四分钟,而上课的地点在旧大楼第九层,原因仅仅是因为第九层有一台特别高端的钢琴。
完了,没救了。
按照常理来说,迟到个一两分钟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就在刚才,我都经过了四五个要去上课却在悠闲地啃着面包的学生。
但我不一样,我有个很麻烦的毛病:
我很害怕和陌生人交流,就连接收到陌生人的目光也会产生不适,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晕厥。
如果迟到的话,会被将近一百人注视——那简直是地狱般的光景。
伴随着如同黑摇滚里鼓点般的心跳,我冲进了旧大楼。
就在我想马不停蹄一口气爬九楼的时候,我捕捉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写着“教职工专用电梯,学生禁止入内”的字条如神启一般贴在我身边的电梯旁。
我看了看表,还有两分钟。爬楼梯肯定是来不及了,而且周围也没有人。
机会!
就在我欣喜若狂地朝电梯奔去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同学,那个电梯……似乎是坏的哦?”
我连忙转身,楼梯口,一身银白色的裙子映入了我的眼帘。
“啊、谢……”
我就像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般语无伦次,逃也般快步走向楼梯口。
这个不认识的女生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她应该也是跟我上同一堂课的学生。
她在看着我吗?
肯定没看我,我也没什么好看的。
但我还是很不安,后背阵阵发寒。于是我专门放慢脚步,等她走到我前面。
可她好像在捉弄我似的,一直和我保持着两三个楼梯阶的距离,银白裙子如同黑白无常一般在我身边晃荡。
女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同学,你也是上音乐讲座的吗?”
“是……”
我低声嘟哝着,也不管对方听没听到。
“看来是要迟到了啊,真是倒霉。”
“啊……”
我的舌头开始打结,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第九层!
由于旧大楼是依山而建,从第六层开始,楼道要比之前的楼层长一些,整体看上去呈现出“兀”字型。而那该死的目的地,正好在楼道的尽头!
我喘着粗气,眼看着离音乐教室越来越近。突然,一阵如同来自地狱的响声瞬间浇了我一盆冷水,让我整个人差点瘫在地上。
叮铃铃……
完了。
那件银白裙子还是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她此时一定在盯着我。
无论何时,一直都有人盯着我。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教室的座位上。
“同学,你没事吧?
“啊?”
“你从进教室开始一直在发抖,是身体有问题吗?”
坐在我旁边的银白裙子担忧地问道。
“没……没有。”
因为紧张,我都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在同学们的目光中走到座位上的了,仅在心底回荡着那股劫后余生的轻松感。
“那个,很抱歉。”
银白裙子似乎在和旁边的人讲话。
老师在讲台前侃侃而谈,似乎在讲什么德彪西。周围的人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睡觉,反正这种课学生们都不太在意。
周围似乎并没有人和她搭话,难道她是在跟我说话?
不可能的,我和她又不认识。
“电梯不能用……是骗你的,抱歉。”
她真的在跟我说话——意识到这点后,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没、没事。”
就算我心里很是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还是只勉强挤出了这几个字。
“你在生气吗?”
“没、没有。”
“我有种毛病,刚才要是一个人的话,会很紧张。”
难道她跟我差不多?
确实,要是两个人进教室的话,人们的目光很有可能只会在两人的身上扫一下,而不是一直跟随着迟到的人坐在椅子上为止。这样的话,的确可以分散大多数人的注意。
“那么,让我们来欣赏一下这首钢琴曲。”
老师终于停止了冗长的讲解,坐在钢琴面前,开始舞动起了手指。
一阵柔美的钢琴曲突然出现在我耳朵边,让沉闷的气氛变得柔和了一点。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时的琴声是为她而响。
“这是……德彪西的《月光》。”
她的声音轻轻地从银白色衣领上方里流出,与柔和的音乐融为一体。
伴随着音符的流动,我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银白色的裙子渐渐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漂亮的齐肩长发与一双如宝石般的褐色眼睛。
她的发质有些粗糙,身材有点过于瘦弱。眼睛中似乎藏着什么,将她本应如月亮般明亮的眼神给染上了些许阴霾。
不知为何,从她的眼神中我没感到半分不适,反倒感觉些许熟悉,就好像在照镜子一般平常。
她有些内疚地皱着眉头,但眼神中不含任何一丝恶意,如同夜晚的月光般温和地撒在我身上。
音乐如同潮水般拍打着我的耳朵,在我看来,这美妙的音乐仿佛是从那双眼睛中流出来的。
我以前也听过这首《月光》,但总觉得单调乏味,听久了就会想打瞌睡。
可现在,我却对这首钢琴曲产生了共鸣。
突然,音乐戛然而止。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抱,抱歉!”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她的眼睛出了神,这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件很不礼貌的行为。
为了躲避这个尴尬的场面,我连忙掏出口袋中的课外书摊在桌上,我相信这是很明确的终止对话信号。
“诶?你那本书……是奎因的《X的悲剧》吗?”
“你,你知道这本书吗!”
一阵激动涌遍我的全身,我震惊地抬起头。
“啊?嗯……毕竟是很经典的推理小说呢,虽然我还没看过,但我还是知道这个的。”
虽然我是个写自传都会被批评是流水账,没有任何优点的普通人。但就算这样,我也有一个值得拿出手的爱好:
我十分热爱推理小说。
这个爱好从我小学偶遇到福尔摩斯探案集开始就一直持续着,热情直到现在都丝毫未减弱。
离奇血腥的凶杀现场、与作者之间的层层博弈、紧张恐怖的氛围……这些元素就像咖啡因一样触动着我的神经,让我无法自拔。
我曾经也有个侦探梦,但随着渐渐长大,我也意识到了这个愿望有多可笑,现实中的侦探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尚。这个愿望也就被我埋在了名为“成长”的垃圾堆里,只剩下名为“推理爱好者”的残骸。
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遇到同好,虽然这很大部分都是我自身不擅交友的缘故。
可想而知,我现在的心情有多激动。
“你也爱看推理小说吗?”
“挺感兴趣的,虽然也才刚成为兴趣没多久,也不是很了解。”
“没事没事,我也没看多久,你要是不嫌烦的话我可以给你讲讲……”
爱伦坡、三大推理小说之王、本格派、新本格、社会派……
我像是泄洪般地将关于推理小说的奇闻轶事一口气讲了整节课,身体也因亢奋而不受控制地一直颤抖着,在一瞬间,我竟然有了自己是个开朗的人的错觉。
她一直在认真地听我讲,偶尔还提出几个我都没想过的问题。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却丝毫没觉得不适。
突然,教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她也坐直了身子——原来是查岗的老师来了。
为了方便在走廊上就能看清室内学生是否在学习,学校的每间教室门的上半部分都是一片玻璃。
短暂的沉寂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开始响了起来。
什么嘛,连这种讲座都要来查岗——我内心不禁泛起了嘀咕。
不久后,下课铃响了,我长吁一口气,没想到和人交流的感觉这么舒适。
“看样子你很喜欢推理小说。”她微笑道。
“一般般吧。”
“说不定你很适合当侦探呢。”
“我可没那种天赋,而且现实中的侦探可没有小说里风光。”
虽然我说得如此满不在乎,可我内心的某根弦还是被触动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如此形容。
“那个,说起来……”
她的语气突然扭捏起来,似乎在纠结该不该说出什么话。
“你知不知道,案件发生在关着的黑漆漆的房间里的那种……”
“密室吗?”
“啊对!就密、密室的小说,有推荐的吗?”
太巧了!
我从袋子里掏出一本《三口棺材》递给她。
“这本,现在市面上大部分密室都逃不开它上面的密室讲义,可谓是密室推理的最佳代表,你可以读一下试试。”
“谢,谢谢。”她有些过于郑重地将小说接了过去,“但……”
“没关系,我已经看了好几遍了。”
“那我们交换一下手机号吧,我看完了会在第一时间还你的。”
她掏出一个可拆电池的老手机,我有些惊讶,现在竟然还有人用这种手机。
“同学,你叫……”
“伍黎群,你呢?”
“关匣。”
关匣,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京极夏彦的一本小说。
与她加完好友并交换电话号码后,我们在楼道口分开。
我那时并未想到,自己再也无法与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