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匣的家身处市二环的一片高档小区内,郑律走进一所高得离谱的公寓楼,在一楼的某个门口停下脚步。
“别走过了,这里就是。”
奇怪,怎么在一楼?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刻意选择一楼居住。不仅容易遭贼,环境阴暗潮湿,下水道还经常容易堵塞。
郑律清清嗓子,整了整衣领,便敲响了眼前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皮草大衣。但一看最近就缺少保养,不仅沾许多污渍与灰尘,皮毛变得暗淡无光。手臂部位更是被泪水打湿,结成一簇一簇的毛球。
就算不看眼睛,我都能感觉到这件皮草大衣正陷在渗透骨髓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郑警官!”
那件皮草激动地抓住郑律的手臂,语气里浸满了哭腔。
“找到杀害我女儿的凶手了吗?”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你女儿报仇。”郑律一改之前的神态,郑重地保证道。
此时的他,眼神里充满了身为一名警察的坚定与可靠。我想无论是谁,只要跟他对视一眼,都会清楚他的保证绝非虚言。
“我们这次过来,是想多了解一些你女儿的交际圈。这样才能更容易抓到凶手,希望你能配合。”
“行、行!只要能抓到凶手,让我告诉你们什么都行!都快进来坐,不要一直站在门口。”
屋内是很正常的风格,从装潢到装饰,一切都是中等偏上的小资家庭的代表。很明显,关匣的家庭一点都不缺钱。
从玄关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贴满奖状的墙壁:
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优秀团员、作文竞赛一等奖……
上面贴满了关匣从幼儿园到大学获得的荣誉,通过这些奖状,我似乎能够看到她的一生。
“真是个优秀的孩子啊,可惜了。”郑律感慨道。
“在我女儿很小的时候,她爸就出车祸去世了,那段时间她完全就是我活在这世上的念想,我这辈子就指望她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可没想到……老天怎么这么狠毒啊,为什么非得是我家匣儿啊!郑警官,你一定要抓住那个杀千刀的凶手,不然,我就算死也闭不上眼睛!”
“放心吧,就算赌上我的命,我也得将凶手抓到。你要不要先喝点水冷静一下,之后我会问一些关于你女儿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会让你不适的话直接说出来就好,我不会再问下去。”
“没问题,你问吧。”
皮草大衣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紧张。
“放轻松些,当普通聊天就成。你女儿最近有没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举动?”
“没有,她上周还给我打了电话呢,当时她的心情还很好。然而现在……”
还没说完,皮草大衣又开始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我终于明白了,当生离死别发生在面前时,没人不会为之动容。那是人间最悲怆的情绪,足以盖过所有喜怒哀乐。
郑律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等着皮草大衣情绪稳定下来。我被那股窒息的气氛给压得难受,只好借着上厕所的借口起身在屋内走了一转。
过了一会儿,从那团蜷在桌上的皮草团中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继续问吧。”
“嗯,我知道了。你女儿有没有认识什么朋友?比如那种……很有个性的人。”
“这个不可能!她的朋友都是些好学生,我绝不允许我们家孩子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这样啊,那你女儿最近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例如,突然变得暴躁之类的?”
“没有,我家女儿一直都很乖,从没跟我耍过脾气,还考了个好学校,是个争气的好孩子……”皮草大衣抽抽嗒嗒地回答道。
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终于忍不住嘟哝了一句:
“不对吧。”
“哪里不对?”
“没、没什么!就是有点心理上的异常感……说也说不上什么不正常。”
“要不你来问问?”郑律对我耳语道,“但你得懂点分寸,别用像上次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搞得像问犯人一样。”
我尽量试试。
“那个、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关匣为什么用的是老式手机?你们家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一阵恶寒从我尾骨直窜上头盖骨,我吞了吞唾沫,迫使自己镇静下来。
“这位是……”
“我的助手,他可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
那道打量的目光终于消失,我长吁了一口气。
“智能手机可是洪水猛兽,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学坏,从来就只让她用老人机。”皮草大衣像是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可现在很多地方都要用上智能手机啊?没有智能手机会很不方便吧。”
“我的女儿会克服这些,而且我听说一个北大的学霸也用的老人机。比起让她学坏,一点点不方便算不了什么。”
“但、但她已经大学了啊?”
“大学怎么了,大学就不会学坏了吗?”
我暗自咂舌,这位母亲的控制欲有些超乎我的想象。
“是、是这样啊。我还有一点疑问,为什么除了一间卧室外,你家的房间都有安装窗帘?而且那间房间的采光很好,午睡的时候不怕太阳照到睡不着吗?”
那间卧室是关匣的房间,里面还留着一箱子她上高中时的教科书。与玄关不同,卧室墙上没有贴奖状,反而贴了不少可爱的动物贴纸。
“这个……那间房一直都没有窗帘,因为装修师傅没考虑上,就一直空在那里了。”
她在撒谎。
我明明看到了墙壁上为了挂罗马杆打好的孔,那间房之前是有窗帘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撤下了。
这时如果继续追问的话,怕是会引起她的警惕。我扯了扯郑律的袖子,对他耳语了几句。
“对了,你住在一楼的感觉怎么样啊?我有个亲戚看上了一个小区的房子,他似乎也比较钟意一楼,说什么来去都比较方便。”郑律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家伙是怎么做到撒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的?
“哎呀,你可要劝劝他了,住一楼看上去很方便,麻烦可多着呢!不仅夏天蚊虫多,下水道还容易堵,这个月我家下水道都堵了三次,麻烦死了!”
“那你为什么要选一楼呢?我记得这套小区空余的楼挺多的,应该能挑个很好的楼层啊?”
“这个……”
“女士,请放心地说,除了将线索上报外,我们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们的消息。而且我们得清楚受害者的各方面信息,就算是一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说不定就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我们都很想早点将凶手绳之以法,这样你的女儿也能早点安息,对吧?”
皮草大衣沉思了很久,终于犹豫地开口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跟案子没太大关系,只是说出来有些……”
“没事,我们能鉴定出是否与案件有关,要是无关的话,我们会马上忘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皮草大衣叹了一口气,道:
“其实……我女儿有个丢人的怪毛病——她胆子很小,还特别怕黑,再怎么都不敢一个人爬楼梯,电梯也是怎么都不肯坐,说什么有鬼会抓她走。住一楼跟没安窗帘就是因为这个毛病,亲戚们都知道我女儿是个又懂事学习又好的孩子,她这么大了胆子还那么小,这事讲出来丢人。”
不敢一个人爬楼梯、也不敢坐电梯?
初次与关匣相识的景象又出现在我眼前,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为什么当时她要骗我了。
“我有种毛病,刚才要是一个人的话,会很紧张。”
关匣当初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并不是因为怕被人注视,而是因为自身的原因不敢一个人爬楼梯。
我隐约察觉到了关匣异状的原因,一个答案在我心里呼之欲出。
“我一直是个很开明的家长,从不体罚。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真不让人省心。”
从不体罚?
“我有点想问,当你女儿犯错时,你是如何教育她的呢?”
我的声音莫名有些颤抖,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很简单啊,她小时候要是犯错了,我不打她也不骂她。就一个方法——关禁闭。任凭她怎么哭怎么闹,关上一段时间,出来立马变得乖乖的。”
关禁闭。
从小就关禁闭。
心里的答案如溺尸般浮出水面,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气。
银白色的身影蹲在昏暗的房间里,嘶声力竭地哭喊,可却没任何人回应她。直到哭得嗓子沙哑,只能默默地流着眼泪——
我终于明白了,关匣眼中那一丝阴霾究竟为何物。
顾不上那让人不适的视线,我掏出手机给洛丽塔打去。
响了几下铃声后,电话接通了。
“我想问问!关匣的床铺与石欧楠的床铺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比如石欧楠的床上装了床帘,关匣的没有装!”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终于明白了关匣异状的原因,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
幽闭恐惧症。
怕一个人爬楼梯、怕乘电梯、怕睡在有床帘的床上、没有安窗帘的卧室——全都是因为关匣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
我终于清楚自己为何不惧怕关匣的眼神了。她与我一样,都是被严重的精神障碍所困扰,伪装成正常人的“异类”。
我很想冲着这位母亲大声谴责,谴责她是如何让自己的女儿患上幽闭恐惧症,每日每夜惶惶不安;又是如何在她女儿患上这样的精神障碍时选择置之不理,甚至还灌输“你的毛病很丢人”的错误观念。
忍不下心。
根本无需谴责,只要将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眼前,她自然会受到来自内心的煎熬。
可是我忍不下心。
她一直对女儿进行着自以为是的控制型教育,这样的煎熬也是她应得的惩罚。
我怎么可能会忍得下心将如此残酷的真相说出去啊!
两种念头在我脑内疯狂交织,我烦闷地狂挠着脑袋,就算头顶传来阵阵刺痛感也不停下。警服和皮草大衣似乎在对着我喊叫,可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耳边只响着刺耳的嗡鸣与若有若无的钢琴声。
直到一声电话铃响。
郑律连忙接通了电话:
“刑哥,有消息了?是找到了古籍的痕迹了吗?”
“有收获,但是……什么?血迹?”
短短的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般将我打醒,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头上已经被挠出丝丝血痕。
“亚砷酸溶液鉴定三十二分钟溶解,那岂不是说明就是在案发时间左右形成的吗?还在藏书室的外墙上发现了剐蹭痕迹……”
这一系列的线索只能指向一个结论——旧大楼的藏书室才是第一案发现场。
不可能,这是最荒谬的案发地点。
她有幽闭恐惧症,根本不可能坐电梯!要是走楼梯的话,摄像头应该拍到她才对啊!
那她是怎么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