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时,窗帷外疾风骤雨,黯然神伤间,唯恐夜长梦多。
“春梅,那孽禽可有抓到?”
“禀公子,已送往益膳房,做了羹汤。”
春梅忧心忡忡,“公子,这白龙乃十三夫人的最爱,怕是要生些事端。”
江礼拍案而起,“那祸障害我雀奴,我岂能饶它!抽筋剥皮,油煎水煮,已是对它的仁慈!”
“少爷,不好了!那女人又来了!”
夏荷闯进屋内,梨花带雨间,掴掌血痕。窗门外,那脚步声自如轻巧,排闼直入。这冷漠丫鬟淡然一笑,“公子万安,可有见我家白龙?”
江礼护着夏荷,怒目极视,“我在你们眼中,还是少主吗?!”
疏桐躬身万福,
“少主自然是少主,可这鹰禽乃是夫人的最爱,怕是不能,让少主如愿以偿。”
“哈哈哈哈,”江礼极怒而笑,“早宰杀了,这盏茶功夫,你怕是来迟了!怎么,还要处罚我吗?”
疏桐转折目光,手指轻抬,
“姜贺,去看看。”
“诺。”
姜贺躬身出门,策俩侍卫,直奔阁楼西侧。
疏桐继续吩咐,
“姜淮,召集仆从。如今这事儿,实为仆从侍候不周,才酿成当下惨剧;该给他们长长记性,让他们时刻记得,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诺。”
疏桐目送众人离去,回眸一笑,
“近日夫人甚是挂念少主,希望少主有空,去琴弦宫坐坐。奴婢,先行一步。”
婉身轻掩,朱漆大门外,腥风满地,鞭声乍响,奴人们难免叩首问罪,直至皮开肉绽。
江礼脸色难看,夺门而出,
“我的仆人,想教训,你们还没资格,都给我滚!”
雨中行刑的士官长,目光微冷,
“主子吩咐,处罚一百笞鞭。现在才鞭至十九,请少主谅解。”
“滚!!”
江礼面色冰冷,“要我再说一遍吗?”
士官长拱手道,“既是少主执意,那属下便饶他们一命。”
一声鹰唳,白龙如释重负,星流霆击间直上九霄,轻蔑地扫过小阁楼,裂云穿石般,已然翱翔墨霞三十里,消去踪影。
众仆从劫后余生,笑得比哭,还难听。
江湖是什么?
我小时候听奶娘说,江湖是鸡鸣狗盗的无名鼠辈。
再大些时,那门前乞讨的老瘸子,笑呵呵,说啊,江湖是醉花熏柳的勾栏听曲。
我爹说,江湖是酒肉一席的豪雄侠客。
我娘不认同,她训斥道,江湖可是风餐露宿的无家可归。
现在,我都不认同,我觉得江湖是自由自在。
是墙院外的风,是无忧虑的云。
而我,即不是风,也不是云…
夜月破晓,渐升溅落。
东方天迹一抹灰白,琅琊山影星河溅落。
玉溪殿内,
残妆晓镜,桃花轻捻慢理,正侍夫人慵眉。
江夙夜闲读道书,捋来一番滋味。
“曾经沧海难为水…”
“庄主,三更时分,十三夫人的鹰隼捉了少庄主的雀鸟,少庄主擒了白龙,宰杀未遂。五更时,冷丫头教训了不秋阁内的奴仆,辰时三刻,少庄主他…砸了书房。”
门外持剑小侍,屏气凝神、面授机宜。
“够了,这混账小子!”
字里话间,青锋乍寒,如朔风凌冽。
江夙夜横眉冷竖,“罚他去后山,面壁七日!”
阿肆欲言又止,“尊武执!”
“夫君,知言性虽贪玩,却也可怜。不如,带他到长生观散心。”
江夙夜抬眼醒赫,正是夫人夕瑶,有道是朗若列眉,真觉得豁然确斯。
“也好。”
他冁然而笑,眉宇间沐露沾霜,不失赫斯之威:“七日后,送他去长生观,如此置办。”
“传执!”
自琅琊山向南七十里的地方,有处集凤坡。坡下有座烟波亭,常年失修,惊风漏雨。与此向东三十里,便是青茶山。
烟波亭外,山花烂漫,浅草迎逢。
唐灵儿将茉莉花插入发髻,一晃如梦的摇簪笑眸盈盈,独坐在老栏杆前的石座上,托腮望师傅。
正是:白衣槛红栏,清漪动春心。
陆白凤瞥她一眼,“我让你去买马,你却带回来一堆干粮。现在知道错了?”
唐灵儿心如刀绞,
“我怎么知道这破山庄,这么大……嘿嘿嘿,我还不是给小师傅存钱嘛。小师傅,你不当家不知财米油盐贵。你知道吗?那马贩子简直目无王法,漫天要价!一匹马竟然要五十两白银!足足五十两啊,就算啃上十年干粮,还能剩下二十两呢。真当我傻啊!然后……”
“然后,你就买了一堆干粮?!”
陆白凤嘴角一抽,“剩下的钱呢?”
“额……”唐灵儿不敢看师傅,
“我给小师傅攒起来,以后给小师傅娶个漂亮小师娘,我还等着抱…抱小师弟呢……”
渐入蚊哼的喃喃自语,让陆白凤攒眉蹙额。
“小师傅别生气。”唐灵儿递来一张饼,“诺,吃饼。这笑谈烧饼真好吃,下次还去他家。”
陆白凤扭头不语,略显嫌弃。
唐灵儿也不意外,笑咯咯,又放回包裹。
“小师傅,咱们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山庄干什么?”
“为师,来铸剑。”
言辞清冷的便宜师傅,头一次舒眉展笑。唐灵儿望向广袤无垠的陇中高原,向来大大咧咧的她,语气间揉入些许温柔,
“是,那把断……”
哒哒哒,哒哒哒…
天边隐隐响起马蹄声,蹄声驰骋,竟是大队人马。粗略望去,少说百二十乘,唐灵儿望向师傅,瞧他面不改色,也如释重负。
胡咧咧,蹄声渐歇,这些人回首相望。突然间,六七匹黑马冲将上来,马上汉子也一色黑衣,头戴斗笠,为首的青年冷漠无情,这些人一般叱喝:
“吁律律!!”
“来者何人,此地隶属铸剑山庄管辖区域,陌生人等,快快离去!”
快马勒指,众目光掠过唐灵儿,聚集在陆白凤身上。
阿肆抱拳冷笑:“不知是哪位江湖朋友,何故来我铸剑山庄?”
“江湖无名之辈,陆白凤。”
陆白凤抱拳以礼,“江庄主的老相识。”
“哦?庄主的老相识?看剑!”
玄肆夺过身后硬弓,三箭齐射,浅浅掠过两人发梢,厉风呼啸,吓得唐灵儿花容失色,抱头鼠窜。玄肆嘲讽冷笑,出神入化的轻功,踏空而起,挥剑斩出十余丈的剑气,一声悲锵,陆白凤拔刀出鞘,白袍猎猎,只道再无动静。
玄肆抚掌大笑,在尘埃落定的风烟中,荡气回肠。
“南飞雁北樵夫,东道主西来凤,您是哪位?”
“风云过客——陆白凤。”
玄肆觑他一眼,勒马离开,
“呵,我们庄主是不会见你的,还请回吧!”
“冰冷冷的面瘫脸!”
唐灵儿冷眉叉腰,“找你们庄主有事,没听见吗?!”
“驾!!
小丫头,看在你家长辈的面子上,这次就原谅你了!
贵客,恕不远送!”
策马扬鞭,一行人扬长而去。
气的唐灵儿连连跺脚,
“小师傅,他谁啊!这么肆无忌惮!”
陆白凤冷眉傲寒,道:
“他就是铸剑山庄,‘天地玄黄’中的玄剑——‘肆无忌惮’…”
行至半晌,白龙落在琅琊山、琴弦宫的羲和殿内。
等候已久的鸟官取出密条,监察使挥手示意,差人送往养生殿。
侍女躬身退下,放下汤盅的美妇人,目光随意,白纸黑字,怎敢触目惊心,只见她眸光微红,几滴泪水在眼角打转,她可怜兮兮,道:
“言儿,真是可怜。”
“怎么了?小玉。”
宁小玉将纸条递给丈夫,声情并茂,
“言儿喜欢的雀禽,今早逃逸。我听闻紫霞山有一灵鸟,名曰:‘孟湫’,有灵心慧能,能口吐人言。夫君可差人将它擒来,等言儿十五岁时,作为他的生辰礼物。言儿定会十分高兴。”
江夙夜放下象箸,有些意兴阑珊,
“这些年,知言对我不冷不热……也是我的疏忽,爱妾所言极是。右剑,传我号令:令玄矢叁带五十名黄袍,速速前往剑州道祖之地,活擒孟湫,切不可伤其分毫。务必在八月前赶回。”
“诺。”
守候殿外,那右剑使朱清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领命而去。
作为道家圣地的紫霞山,位于剑州南部,距铸剑山庄两千余里,路途横跨两省十余城,加之险山恶水,纵使疾风快马,少说三度半载,不可往返两地。
右剑使离开不久,又一只鹰隼冲进羲和殿的花窗。收到密信的监察使,急如星火的赶赴养生殿,冷汗涔涔的跪在殿门外,声嘶力竭,
“报……庄主!百里急报——天下第二陆白凤,已抵达集凤坡下。”
江夙夜闻声厉色,扔下象箸,大殿内雷霆震怒,
“风云拭刀陆白凤,当真我杀你不得…”
已是酉时,
自晚风中,奔来一骑黑马,马过黑风,白蹄溅泥,这飒雨一夜的荒原,泥泞的很。
孤零零的槐树下,红鬃马独饮夕阳。
一老一少的身影,渐渐拉长。老的富态可掬,丝绸锦织的衣袍,遮不住的唯利是图。小和尚一脸稚气,坐在树桠上,满眼山河。
马背上,络腮胡寒眸似冰——
“来活记了!”
闫震山大喜,挥舞缰绳:“驾!”
日薄西山,乱世烟尘纷将踏至。
缰绳勒止,络腮大汉目光阴狠,冷笑道,
“老人家,本寨主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你的命!”
迎风快斩,血迹喷洒三尺有余,好一颗脑袋,跌跌撞撞,奔赴山河。
闫震山目光斜觑,手中的九环钢刀,锋芒逼人,暴喝道:
“树上的小和尚,下来!”
一拍马鞍,闫震山飞身一跃,几步掠上树桠,揪住衣领,坠落枝头。
那小和尚目露凶光,张口便咬。
闫震山一时不查,半个鼻子竟被撕咬下来。气的他连箍几掌,劲力非凡。那小和尚跌滚在地,嘴角淌下丝丝血迹,冷意叱咤,
“有种,送你小僧爷上路!”
“敢咬老子,你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个!”
钢刀高举,猛然挥落…
“咻…”
一声爆鸣,呼啸而来,击碎精钢刀身,夕阳四溢间,射入老槐树身。
闫震山飞身滚落,如懒驴打滚般,在草丛中站起。
“谁?!”
闫震山抄起半柄残刃,虎视鹰瞵。
晚霞的风淌过老槐树,碗口大小的树洞,呜咽难受。
听,有声音。仿佛山那边的风,如树下流淌的溪水般,悦耳动听。有人在笑,那笑声,自无处来,向无处去,朝南,朝北,草下的血迹斑斑,也似在笑。
“小师傅,那儿有个大个子,不害臊,欺负小孩。”
闫震山怒目而视,
“哪来的小丫头,敢道你爷爷坏话!”
自夕阳中,走出两道身影,暮霭沉沉,在余光中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