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晴军训的这几天里,柳夏都是赖在操场上看他。
这所高中意外的有些开放性,校内有家属楼,操场之类的公共场合管得不严,柳夏也得以每天都溜进来。
最近她越来越陷入那种绝望的沼泽里了……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严重,但在柳夏的眼里,如今确确实实看不见一点未来,看不到未来的出路。
没有他的未来,谈何出路?
如果说此前柳夏只是被无望的沼泽淹没了脚踝,那么现在的她就已经被吞噬了大半。泥沼没入胸口,连呼吸都是沉重的,带着强烈的闷痛。
岚晴也没什么办法,虽然柳夏那冷清的表面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破绽,不过她的状态已经差到连最简单程度的工作都做不下去了。
对这种人来说,最合适的做法就是由着她的性子来。
岚晴每天都能看到,不远处柳夏正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穿着细高跟鞋的小腿绷得有些僵硬,反倒把细腻的线条衬托得更加美好,莹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着陶瓷一样的润泽,满脸认真的表情,忠贞不渝的模样神似复活节岛上眺望大海的石像。
他还经常能在柳夏那往日烟波浩渺的赤眸里,看到时而空洞、时而哀艳、时而恬淡的神态……
岚晴心说“姐姐不会真得绝症了才在这几天那么任性的吧?”可转念又一想,柳夏在暑假里集中体检的检查结果上各项指数都是正常的,绝症什么的也就纯粹是自己想多了。
每天,柳夏那哀怨的眼神都盯得岚晴有些胆颤心惊的,他偷偷给父母打电话,说“姐姐真的快魔怔了,你们快回家来看看她吧!”
二老工作很忙,有时候三五年时间里连春节都不会回家,不过在儿子口中得知情况这么严重之后,他们还是当即决定要在今年过年时回家一趟。
不过距那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眼下的几天里,岚晴却都是在有些心惊肉跳的日子里度过的。
直到这一天,军训的最后一天。
学校规定这天的任务是跋行六十里,意在锤炼这些新生们,告诉他们高中的生活就是长途跋涉,谁能坚持得下去谁就能得胜。
跋行路线都是些小河啊小树林之类的地方,校方特地选择了不会影响闹市交通的路线,而那些小地方沿途的风景又很好,在体力尚好的学生们眼里,这天纯当是散步玩了。
“姐,你确定要跟我们一起拉练六十公里?”
排号的一字长队中,岚晴对队外自己身旁的柳夏说。
“不行么?要是被你们教练发现了我就说我是路人,不是尾随某个弟弟的坏姐姐。”
“不是这个问题,”岚晴对柳夏近几天小尾巴一样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只是在关心另一个问题,“问题是你穿的高跟鞋啊,你确定腿不会走断么?”
“哦哦,原来是这样。”柳夏说,“不用担心,姐姐我以前可是在校长跑比赛里得过第三呢,全校第三!”
她莫名有点乐观,想来是因为在岚晴身边多陪一会儿而感到开心,开心到有点头脑发昏,都搞不清楚自己平时穿高跟鞋有多累且六十公里有多远了。
不过无所谓,因为是姐姐,所以弟弟必须仰视自己!
远行开始,柳夏一直和岚晴保持着数米的超远距离,不过从她那时不时投向某人的潺潺目光来看,这家伙绝对就是个尾随弟弟的坏姐姐。
事实上,同学们基本都知道她是班里那个有傻福的弟弟的姐姐了,在夏日的操场上像朵白玫瑰一样绽放在那里,很难不让人认识。
柳夏的心情难得有些不错,因为她在远行开始前分给了岚晴一只蓝牙耳机。
她在信号稳定的范围内围着岚晴走,听着音乐,岚晴也不怎么和同学搭话了。乘着夏日上午还算凉爽的清风,两人分享着耳机中缠绵恬淡的歌曲,柳夏的心里似乎有一万个小人正在欢呼雀跃。
她觉得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在茫茫人海之中,和自己喜欢的人分享小小世界的感觉。
微风吹起了她温软如绸缎、末梢自然曲翘成勾的娓娓银发,柳夏又一次偷看岚晴,这一次他们正好对上了视线。岚晴先是一怔、随后下意识地露出微笑,因为他发现总是郁郁寡欢的姐姐意外有些开心。
柳夏心情大悦,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像那种被父母夸“这次考得很不错,下次也要接着努力哦!”的小孩子,在这种时候不好得意忘形,反而要挺直了脊背,断喝:“我会好好加油!”
于是她抿着快要咧出弧度的嘴唇、把目光移向别处,随后再也忍不住妩媚地笑开了眼眉。
盛夏似乎在这时才开始,柳夏猛的发觉蝉开始叫了微风渐起了树叶开始扑簌了,毒辣的阳光在此时也是格外的顺眼。
柳夏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因为岚晴不经意的冷落而陷入莫大的悲伤,又会为他简单的关切而感到由衷的开心。
事实上,这种寒冰与烈火交融的生活就是导致她痛苦的根源,可是……
可是当那烈火熊熊燃烧而起的时候,至少会有片刻融融的温暖啊……
柳夏不由想起了岚晴小时候,和现在差不多的状况:
那是岚晴六年级时组织的春游活动,和岚晴热络起来的柳夏,当然也就像狗皮膏药或者小尾巴之类的东西跟了过去。
一向和同班同学关系很不错的岚晴,在那时却紧紧地抓住了柳夏的纤手,昂首挺胸的,谁都看得出来这家伙狗仗人势……啊不,弟仗姐势的损样!
不过柳夏却很为此而感到开心。
一个人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向其他人炫耀某个东西呢?
只能在超级喜欢这个东西的时候!
想到这里,柳夏也不由自主地挺起尚未发育完全的,像半只曲线玲珑的蜜桃一样的小胸脯——虽然发育完全后也没变大多少——嘴角含笑地陪岚晴从早玩到晚,拉着的小手们在这天几乎没分开过。
“小晴,你喜欢姐姐么?”
当晚,柳夏向岚晴问。
那时候,柳夏眼里的喜欢,还不是如今令她百爪挠心的事物。她问这件事,纯属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河流正在决堤,让她不能不自然而然地问出口。
“喜欢!”
年幼的岚晴也尚不能理解喜欢的意思,或者说“喜欢”这个词在每个年龄段本就有着不同的释义。
“是么?那你喜欢姐姐的什么?”柳夏循循善诱。
“牛逼!”
“牛逼?”柳夏有点傻眼了。
是啊,小岚晴是真觉得有个有些姐姐是件很牛逼的事情。她仗着年龄差,在岚晴这个年纪的小孩眼里有如恶霸般能打;兜里似乎揣着永远都花不完的钱,只要甜甜地叫她“姐姐——”或者给她摸摸头,她就会变魔术一般掏出一张钞票,去给你买糖买奶买零食;又那么温柔,睡不着的时候会用柔媚的声音给你唱哄睡曲,病了会拿冰凉柔软的小手抚摸你发烫的额头,舀一勺药水给你吹凉……
所以牛逼!
现在想想,这个勉强算是褒义、却格外搞笑的答案依旧会让柳夏嘴角一弯,可在轻笑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彻骨的严寒。
永远都没有了,那个觉得姐姐很牛逼的弟弟。
永远永远。
所以长大还真是个寂寞的事情,一路上慢慢得到的,在失去的时候又那么悄无声息……
生活的悲哀无非就是这样,幸福降临的时候感觉太迟钝,未来回忆的时候记忆太模糊。
柳夏捂了捂额头,又来了……那种讨厌的感觉。
害怕失去什么的感觉。
一切依旧无解,眼下在柳夏眼里已经没多少值得开心的事情了,而那些屈指可数的美好事情,却又总会勾起柳夏的回忆,因为只有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柳夏才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地拥有了岚晴。
所以在浮光掠影般的回忆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浩大的落差,足以把柳夏脆弱的精神摔得粉碎。
夏天的感觉在顷刻之间支离破碎,柳夏仿佛重又坠入了冰窟之中。
她在渐渐鼎盛的阳光和灼热的温风之下,狠狠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