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初夏的微风撩起洁白的窗帘,空旷的病房里,响起了少年不解的低喃声。
坐在病床上的他拿着一张纸条,半眯着的双眸满溢疑惑。
这张皱巴巴的纸条潦草的写着几个字——
‘别让他们知道。’
在看到这行字的瞬间,少年的体内猛然涌起了一阵反胃的焦躁感。
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身在医院,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别提纸条上写着的“他们”了。
无所适从的不安紧紧裹住了少年,他从病床上起身,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很不真实。
但比起这除了有一张床和一个垃圾桶外别无他物的病房,少年更感到不真实的是自己。
他没有任何的记忆,出生到现在的经历仿佛都是消失的泡影。就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他从病床上睁开眼睛,从此过去便化作了四溅的飞沫,在夏天的烈日中蒸发,彻底消失无踪。
但问题在于,失去记忆的他却保留着正常人应有的常识,此时的他也深刻的意识到这个情况很不对经。俗话说一个人的性情与常识都是随着经历而成长改变,但丝毫没有后者的少年,却能拥有一套完备的常识,这恰恰对他的常识造成了冲击。
“……”
此时的少年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抛弃的人格分裂患者,他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嘘寒问暖的亲属,也没有看到在床头负责照料的医者和护士,就像是被关在瓶子里的独角仙一般,即使出口就放在眼里也逃不出去,对于现状更是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搞什么啊?”
抬手打理了一下杂乱的发丝,少年将纸条揉成团,丢进了床头的垃圾桶里。
“我到底是怎么了…?”
刚说完这话,少年便猛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就像是某人硬生生的捏住了自己的心脏似的,他胸口猛地一紧,大片的冷汗转瞬便从身体里渗出,打湿了蓝色的病号服。
“呃…咕…”
在这阵痛苦的朦胧中,少年的喉头就像是被鱼刺卡住一般拧出刺痛,只能发出不完全的单音。他仿佛被抽去骨头一般直直的倒在地上,变得越发晦暗的视线里,物体的轮廓逐渐的混合扭曲起来…
在痛苦袭击大脑,使其宕机的前一刻,少年听见了一声冰冷而平静的呼唤。
“王竖,快醒来吧。
话音刚落,如信号不良一般的沙沙杂音在少年的脑海里响起,他强撑着抬起头,飘忽的视线向上移动,一道由杂乱线条组成的人影颤动着,矗立在他的面前,
“记住,别让他们知道。
“因为有怪物在我们之中。”
平淡冰冷的语气像是参差着刺耳的杂音,在一阵爆发于脑海的闷痛中,少年猛然撑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啊!!!”
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惊醒的王竖猛地从床上支起身子,心脏还在如打鼓一般跳动。
“小…小竖子…?”
一声带着胆怯的呼唤从一旁响起,王竖循声望去,看见一位穿着粉色睡衣的少女颤抖的缩在房间角落。
她像是蜗牛壳一般蜷着瘦小的身子,略显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惶。在倒了半天气后,她才有气无力的开口说道:
“出院一个月了,你的夜惊症状还没好吗…?”
满身冷汗的王竖深深叹着气,他先是从脑袋里搜索了一下关于这个少女的信息,然后才谨慎的开了口:“对不起,姐,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
“没事啦,也是我不小心…”
好似察觉到了王竖的失落一般,少女露出宽慰的微笑,她支起瘦小的身子,踱回床头,撑起脚尖,摸了摸他的脑袋。
感受着这位只长年龄不长身高的“姐姐”的安慰,王竖有些沉重的阖上眼睛,似是不想接受这份善意。
半分钟后,少女才恋恋不舍的将手放开,她抬手打理了一下方才因惊恐而变乱的乌黑发丝,将其挂在白皙的耳梢上,小脸露出了有些恍惚的笑容。
“啊呀,小竖子,姐姐果然最爱你了。”
话音刚落,一抹浅浅的红晕忽得从少女的脸上泛起,她猛地抬手捂住眼睛,晕热的羞意飞上耳梢。
“唔———我去做早饭了!小竖子也快点起床准备一下!”
像是要把羞涩甩开一般甩手大叫着,少女双手抱着脸,飞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王竖望着少女冲出房间,略微僵硬的表情才终于安心的舒缓了下来。
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出院的时候。
没有记忆的他从病床上苏醒,在过了茫然的十几分钟后,这位少女便破门而入,不顾医生们的阻挠,一把扑在了自己的身上大哭起来。
感受着这位少女温热的眼泪,王竖虽一阵恍然,但还是回敬了一个简单的拥抱。
在心情略微平复后,少女便开始对着医生问这问那的,在他们激烈的对话中,王竖明白了自己出了某种意外,随后便一睡不醒,到现在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过了三个月。
这消失的三个月对于王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压根没有昏迷前的记忆了,而失去了记忆后,就连时间的概念都会变得模糊。想到这一点,感到有些害怕的王竖就想跟医生说明情况,但看着红着眼睛的少女,再看到她居然要一个人承担这如此高昂的住院费用。最后他还是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在忙完了一系列的手续后,王竖便被少女带出了医院,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他对于那个瞬间还是记忆犹新。
垂阳将一抹金黄抛洒在医院的鹅卵石小道上,王竖望着宛如调色盘一般纷纷洒洒的天空,感受到少女那柔软温热的手掌,一阵恍然间,他听见了哽咽的声音。
王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这位素不相识的矮小少女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眼里含着闪闪发光的泪珠。
“小竖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在听到这句带着哭腔的话语后,王竖便下定决心,将失去记忆的秘密藏进心底。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位少女是素未谋面的人,但在这一刻过后,他发觉自己对少女来说非常重要。
如果将自己不认识她的话说出口…单是想到那样的场景,王竖便感到一阵心痛般的不忍,就算对方于自己而言是个陌生人,他也不想一句话就将不该受罪的人推入痛苦的深渊。
但在下定保守秘密的决心之余,王竖的内心还抱着一个偌大的疑问。
那天在病房苏醒过来的时候,放在床头的纸条到底代表着什么。
是什么“别让他们知道”呢?怪物又是什么?这张纸条又是谁写的?又代表了什么意思?
每个入睡前的夜晚,王竖都会陷入深深的沉思,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劝告,这件“不要让他们知道”的事,就像是一枚不知藏在何处的地雷一般,如果找不出来,总有一天会踩上去,并引发某种可怕的后果。
没有记忆的王竖如此坚信着,他接受了姐姐的庇护,在这段时间里小心谨慎的收集关于自己的线索,于是,到了现在——
认为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的王竖决心不再居家,准备开始出门上学了。
想到这里,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环,记录了一下日期。
【5月20日——星期一】
【上学的日子。】
这块手环是姐姐祝贺王竖出院的时候送给他的,有着测量血压心率一类的功能,当姐姐千交代万交代的告诉他每晚都要测一次的时候,他只得哭笑不得的收下了这份沉重的关心。
但话虽如此,王竖也仅仅将它用来当作一个负责记录的工具。
现阶段的王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失去记忆的事,而同时,他也担忧这种不明缘由的失忆症状会重新复发,所以就开始利用身边的工具,尽可能将记忆实体化。
在完成了这项已经养成习惯的工作后,王竖绷着身子伸了个懒腰,感到一阵舒畅的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下床开始洗漱。
将一把清水扑打在自己的脸上,王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这个瘦削而苍白的脸,还是不由感到了不真实的荒诞感。
“这是我…吗?”
深陷下去的眼窝里隐隐漏出一丝晦暗,难以接受的王竖阖上眼睛,不想再去注视镜中的自己。
沉默了有半分钟后,王竖抬起手,像是要将坏心情赶走一般拍拍自己的脸,随后便将视线投到了放在洗漱台一旁的彩玻璃瓶上。
这五彩斑斓的颜色并非是瓶子本身自带的,而是里边无数只小小的千纸鹤组成的。
这是在出院了几天后,姐姐教王竖折纸学会的,独自一人居家的时候,他利用无聊的空闲时间,做出了这一瓶千纸鹤。
刚好今天是上学的日子,就把这个送给姐姐吧。
如此想着,王竖的嘴边不由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他已经想象到姐姐在拿到这个瓶子后,两眼放光的扑在自己身上的表情了。
仔细一想,姐姐有着一头如丝绸般的及腰乌发,以及白皙软弹的皮肤,还有如宝石般清澈纯真的双眸,除了身高是硬伤以外,她其实也算是个美人。
但在王竖的印象里,姐姐更偏向汪汪一样可爱的生物,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只要看到心灵仿佛就会被治愈。在居家的这一个月里,她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干劲,是鼓励王竖前进的重大动力。
心中满怀着这份感谢,王竖拿起千纸鹤的罐子,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想要给她来一个惊喜。
踮着脚尖穿过客厅,一阵饭菜的香味传入鼻腔,勾起了王竖的食欲,隔着一扇防油烟的毛玻璃,他看着在厨房里忙活着的那个身影,心脏欣喜的加快了跃动。
嘎吱——
正当王竖将手放在门把,准备进入厨房的那个瞬间,某物断裂的声音骤然传入了他的耳畔。
王竖下意识的转过头,将视线重新投回毛玻璃上。
他看见了自己从未想象过的画面——
那个矮小的,令人爱惜的身影忽然像木偶一般僵硬了,就宛如没有生机一般杵在原地,隔了半晌后,她发出一阵怪异嘶哑的低鸣,脑袋如拨浪鼓一般骤然颤动起来。
下一刻,在王竖惊愕的视线中,她天灵盖的位置猛然拧出了一块血肉模糊的物体。
那是一根长长的,宛如触须般不断抽搐的东西,就像是蜈蚣蠕动的节肢,也像是乌贼拧动的足腕,随着一阵阵令人胆寒的骨裂声响起,那个沾满血污的“触须”,就像是破土而出的新芽一般,携着红白都混在一起的血浆脑糊,从她的脑袋上直接伸展了出去。
嘎吱…嘎吱…
一根,两根…
就像是凝胶被硬生生撕开的绷裂声,伴随着液体飞溅的声音一齐传入厨房之外的王竖耳里,他收缩的瞳仁颤动着,反映着毛玻璃内部那个身影的动作。
随着脑袋上的触须越来越多,她的脖颈也在一阵阵的抽动中变得越发细长,变得越来越不成人形。隔着玻璃,王竖都能看见那个变得青紫的脖子上狰狞的绽出了血管的纹路…
那细长的脖子支撑着开花的脑袋,看起来就像个怪异的气球。
一阵无法理解的恐怖转瞬间侵占了内心,王竖只感到自己的体温已经跌到了冰点,一阵电流闪过他的脑海,那张诡异的纸条转瞬便浮现于眼前。
怪物…?
他脸色变得惨白,心头仿佛坠入了深海一般惊惶无措。
真有怪物…?
他战栗的打了一阵寒战。
姐是怪物?
尽管本能咆哮着让他快跑,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钻进了他的脚踝,在一阵阵发麻的体感中,王竖发觉自己的腿早已软得如烂泥一般。
正当王竖感到喉头发酸时,少女歪歪扭扭的俯下身子,从菜板上取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如鳗鱼般闭合起了蠕动的触须。
嘎嘣嘎嘣的脆响从厨房里传出,那颗脑袋宛如核桃似的聚拢在一起抽动,似是在咀嚼着某物。
随着她的脑袋逐渐收缩,一阵浓重的腥气也缓缓渗进了王竖的鼻腔里,他抬起手,在一阵寒颤中捂住眼睛,那一片混乱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三个月里姐姐与自己相处的音容笑貌。
这个在他记忆里第一位出现的人,也是领着他走出医院的人,对于王竖来说,这位小小的少女便是挥洒迷雾的灯塔,是他在这一个月的茫然中,唯一能感到稍许安心的港湾。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缓缓垂下手掌,王竖忽得感到了一阵冰冷的感触。
低头看去,是自己放在脚边的那罐千纸鹤,玻璃反射着客厅清冷的光芒,挥去了缤纷的色彩,王竖晃神了几秒,便小心的伸手将罐子捞了起来,轻轻的抱在了怀里。
这些千纸鹤是少女教他学会的,王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但不知为何,抱着这些东西,就会感到能拾起一些勇气,能感到些许的安心。
他回望了一眼毛玻璃里的那个东西,小心翼翼的迈步离开了客厅。整个房间内,仅存下那令人胆寒的咀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