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怪物……”
“怪物……”
沈琼枝跪在地上竭力捂住耳朵,阻挡着攻入过来的声音;然而这么做毫无用处,无论她的手多么用力,她还是能听清楚每一句悲惨的哭嚎与绝望的诅咒。
不,这并不是诅咒。这是事实,这是沈琼枝不能逃避的事实。
——因为,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已经彻底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狱。
在数分钟前,随着那道男声的一句反问,他口中的过去的幻象开始进一步演进着。在杀死那个研究员和战士之后,过去的沈琼枝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摸索着前进,似乎是在寻找着出口。
“Aa、a、a、a……”
幻象的她不断发出不成字的声音,无神的双眼迷茫地环顾着四周,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她直到此时才终于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意识——然而,她虽然保有着成人应有的知识和理性,灵魂却干净得宛如一张白纸,虽空有着强大的力量,“自我”却是一片透明的空无。
于是,本能接管了思想。渴望自由的本能促使她前进,而自我保护的本能让她无意识地发挥着自己的异能,将整个基地都变成了一个堪比南极的酷寒之狱。所有接近她的人要么恐惧地逃跑、要么绝望地发起了攻击,然而他们最后都都死在了常人无法忍受的酷寒中。其中甚至还有更惨烈者,被冻成冰雕、又摔在地上后成了掺血的冰渣。
这里没有所谓生命的尊严,有的只是对一名失忆之人的诅咒。
沈琼枝的呼吸愈发困难了。她觉得自己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腥甜的铁锈味,让她几乎想要吐个痛快;然而当她低下头的时候,却猛然间发现手上不知何时也沾满了粘稠的血液,触目惊心的红色令人不忍直视。
“怪物……”
“怪物……”
“怪物……”
“我不是……我不是怪物……别说了,请别说了……!”
被迫听着死者们愤怒的谩骂和诅咒,沈琼枝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淡然,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茫然失措的普通少女。
所以自己是畏惧杀人的吗?明明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不,显然这场基地中的死者只是她的受害者的冰山一角——却竟然还在畏惧杀人?
说什么要帮助风澈啊,说什么要成为英雄啊,原来自己是这样胆怯脆弱又没用,甚至不敢直面自己的过去。风澈知道了这一切之后会怎样看待自己?他为死者复仇,那么当他意识到自己过去杀了多少人之后……他也会用双枪指着自己,骂自己是怪物吗?
“你还好吗?”
状似关切的声音传进了沈琼枝的耳中,但沈琼枝并不领情。她半是愤怒、半是悲伤地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吼道:
“让我看这些……你究竟想干什么?你以为只要这样,我就会屈服于你的淫威之下?!”
到了此时,沈琼枝早已猜出了个大概。对方应该是一名精神能力者,或许他就是风澈所说的那个洗脑并操控自己的人;而刚刚他展示给自己看的地狱,应该就是她能力失控、被风澈从“渎神者”的铁梁城分部基地带出来的那一天。而他的目的,恐怕也就是想让自己屈服、重新归于他的控制下了。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想重新成为“渎神者”的走狗……成为风澈的敌人。
“啊呀呀……你说得好像确实没错,只是这样还是不能让我亲爱的女儿回到我的怀抱。但是……”说到这里,男人发出了阴鸷的笑声,“你为什么会觉得事情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呢?”
“什、么……?”
(等一下……如果这是对那一天的再现,那岂不是说——)
听到对方充满恶意的反问,沈琼枝的脑海中突然警铃大作。她连忙起身要去阻止幻象的自己继续前进,但那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沈琼枝的胳膊直接穿过了幻象的身躯,丝毫没能延缓她的步伐。
恰在此时,像是为了应和沈琼枝的思虑一般,从走廊深处的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这个人的模样实在是邋遢无比,胡子头发脏乱得令人生厌,橙色的囚服也破破烂烂的,而脸更是已经被冻得发紫,脚步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能与沈琼枝印象中的那个人对得上的,只有那对燃烧着不尽怒火的眼睛。
而对着如此狼狈的他,她看见幻象中的自己抬起了手。
“不、不要!”
沈琼枝不由得大叫出声,但这依旧只是徒劳。而幻象中的风澈见到了沈琼枝之后竟然也和先前的人一样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只是一瞬间又变了回去——但颤抖的身躯又在表明,他其实只是压抑着心中的胆怯。他屏着呼吸缓缓向后退去,就如同在躲避一头食人的猛兽。但幻象的沈琼枝只是略一动手,他便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沈琼枝连忙上前探看风澈的情况,却发现他连脚带脚踝都被冻结在寒冰之中,摔在地上之后,一下子磕下无数黏着血与皮的冰渣,而伤口的情况更是令人不忍直视。
——原来我当时……对风澈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
沈琼枝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她从来没有从风澈听到过这件事,而且自打她真正苏醒以来,她也没有看到风澈的行动有什么不便,她便天真地以为风澈那一天真的就只是平安无事地带着昏厥的自己逃了出去。
这厢边沈琼枝还在震惊和懊丧之中无法自拔,而那厢边的幻象中,暴行仍在继续着。风澈的毅力果非常人可比,即使一双脚已经被冻得坏了个七七八八,他竟然依旧能在严寒的折磨下站直身板。但也仅此而已了,他张开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话语才刚到嘴边便被封在酷寒之中,再也没有什么声音。
失去名字的复仇者就这么儿戏地死了。失去生命的身体摔倒在地,冰冷的脖颈与先前那个战士如出一辙地断裂。他的头颅因之滚落在沈琼枝的脚边,面容上的表情尽是悲伤、愤怒与不甘。
但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的嘴型。待沈琼枝看清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的某根弦一下子断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在叫我……怪物啊?
“不、不,不不不不不……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沈琼枝彻底失去了理智。她悲恸地跪倒在地,企图抱起死者的头颅;即使双手扑了个空,她也依旧进行着徒劳的努力。直到这时,一些残缺的碎片深深扎入了她的脑海中,她也才意识到风澈在自己心中到底是何种地位。但一切都已经晚了,风澈的那颗头颅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好了,都结束了。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不知何时,男声的主人在幻象中现出了身形。他穿一身麻布衫、踩着一双草鞋,头上没几根毛发、脸上又多生皱纹,而颔上的山羊胡则是极为抢眼。
如果风澈在此,他一定会二话不说便发动攻击——因为此人正是“行妨”。然而沈琼枝并不知得这件事,她甚至没有抬起头去看他,而是仍旧怔怔地注视着地上的头颅。
“虽然很抱歉,但是梦也该醒了吧,我的孩子?”
“行妨”站在一旁,一改之前做作的语气,无喜无悲地说着,“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没有什么风澈,也没有什么自由。这一切都只是你做的一个漫长的梦。而现在,你该醒过来了。”
“你说……梦?”
“没错,就是这样。我的小怪物。”
“行妨”语重心长地教训起沈琼枝,“你的本性痛恨杀死生命这一行为,但你生来就是一头冰雪的怪物,对你放任不管的话,你就会进行无止境的杀戮。你因为畏惧这一点而做梦,但你逃不了一世的。”
“我……我……”
沈琼枝低声嗫嚅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是机械地在风澈的那颗头颅和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之间来回转换着目光,眼泪不由自主地流落在地,溅起无声的水花。
“所以你明白了吗?怪物需要缰绳。只要回到我的怀抱……我就不会让你杀死不必要的人,也不会让你在杀人时感到痛苦。这样,就算是一头野兽,也还是会有救赎的余地。”
不会杀死不必要的人……不会在杀人时痛苦……?这样……还能得到救赎?总觉得哪里很奇怪,但……好像没错?
看着沈琼枝愈发茫然的神情,“行妨”露出了宽容而温和的笑容。
“忘掉‘沈琼枝’这个名字吧,一头怪物怎配拥有人类的名字?你应该重新回到我这里、重新成为我的猎犬……
“‘冰狼牙’。”
忘掉……名字?如果这有用的话……
“没有名字确实难办啊。那你以后就叫……‘沈琼枝’吧。这个名字来自一本小说中的一位奇女子,不过你恐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然而,就在沈琼枝几乎彻底沉沦的时候,一句被她珍藏在心中许久的话,却再次在她的耳边回响。虽然说话者并不在此地,但沈琼枝却莫名觉得,那带着些许落寞、却极为温暖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
他给予自己名字、赋予自己灵魂。他不仅是坊间惩恶扬善的英雄,更是独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英雄。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梦……因为哪里有梦比这样的故事还要美好?
“……够了。”
“行妨”原本势在必得的心思,却被沈琼枝这一句呢喃所打破。他这才发觉异样之处,然而还未来得及做出补救,身形便先被打散!
“呵。我是堂堂正正的人,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忘掉我的名字!?”
看着痛苦惨叫、身形不稳的“行妨”,沈琼枝发出一声冷笑。与此同时,她的手上开始凝聚起一层晶莹的寒霜。
“我的名字是沈琼枝,而代号是‘琼枝’。现在,闹够了没有?”
“不!你是怎么……摆脱掉!”
“行妨”那夹杂着痛苦与惊愕的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便彻底消失了。沈琼枝冷傲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座基地、满地的尸体、还有自己的那道幻象逐渐消失。随后,她睁开了眼睛。
街道上明亮而柔和的灯光和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假发,正告诉她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