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澈原本还在引着沈琼枝快步走在被黑夜笼罩的街道上,但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心事重重的沈琼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于是恰好一头撞在风澈背上那鼓鼓囊囊的大包上。
“……怎么了?”
沈琼枝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头,皱着眉头问道。风澈却全无应答,只是自顾自地回过头向后方眺望。血清的作用使得他即使在茫茫黑夜的遮蔽之下,依然可以看清数百米以外的事物。直到眼中那一块小白点终于消失,他才转回了头。
“没什么,是我多心了。好了,我们接着走吧。”
“哎……等会儿!”
沈琼枝差点就被风澈撇下,她连忙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她明明觉得自己的脚程已经算是快的了,不知为何却总也完全跟不上风澈的步伐——这还是建立在风澈拿了一大堆行李、而自己却全无牵累的基础上。
风澈却全然没有放慢速度的迹象,两条腿健步如飞,快得和速度没什么两样。很快,沈琼枝必须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了。
“风澈,你、你是聋了吗!?稍微慢一点!还有,我们到底要去哪啊!”
“别问,跟上我就是了。”
“喂,你——”
风澈越走越快,以至于到后面直接变成了跑的;沈琼枝这下彻底跟不上了,她不得不一边祈祷着周围不会有人看见,一边在脚底下暗自生成两块冰,踏着冰低空飞行起来,这才算是跟上了对方。
“你到底在着急什么,风澈?你从我们出来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奇怪,我怎么可能不问啊!还有你挣脱手铐的事情,你也一直不告诉我!”
沈琼枝倏地飞到风澈的身前,有些恼火地痛斥着对方。风澈却还是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奔跑着,搞得沈琼枝为了保证自己不被撞到,也只能稍微拉后了身位,改为与风澈并肩同行。
然而才过了一会儿,沈琼枝变发觉自己真就是气早了,因为接下来的展开更加令她恼火。无论她是继续厉声喝问、还是放低态度好言相谈,风澈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味地奔跑着;即使她威胁性地召唤出冷气,风澈却还是跟着被事先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迈着自己的双腿。
终于,沈琼枝说累了。她咳了咳有些干涸的喉咙,缓缓地吐出自己的祈求:
“风澈,你好歹……回应一下我吧?”
“哼……差不多是时候了。好吧,你要回应,我就给你。”
风澈终于开口了,但口吻却冷得像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冰得沈琼枝心头一紧。她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只能强行将这股预感压下。
“我想想应该从哪里开始……就从我挣脱手铐的事情说起好了。因为我不是异种人,所以我能挣脱——因为那玩意儿本来就对我没用。”
风澈一边依旧快步奔跑着,一边以平常的口吻说出那个他对沈琼枝一直以来隐藏着的秘密。这句话一下子在沈琼枝的心中掀起万丈波澜,然而当她撇过头去看风澈的表情时,却只见他神色如常,仿佛没什么好在意的。
“你说你不是异种人……”
沈琼枝吞吞吐吐地组织着措辞,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偏偏没有向这个方向想过,“你总不能是普通人吧?”
“倒也不尽然。‘渎神者’拿我做实验,给我打了一种血清,使我的各项生理素质都远超常人。你不是嫌我跑得太快么?这就是原因。”
“……那么,你说的‘复仇’,莫非就是……”
“呵,你脑筋倒是转得蛮快。”风澈的语气冷静得反常,几乎令人生畏。这时候他的速度才终于放缓了些,“没错,指的就是和我一样的实验品们。我们一共四百多号人,不过有的人并不是死在实验中就是了。但这都无所谓,毕竟无论怎样的死法都无法开脱‘渎神者’的罪行,而我必须要为失去姓名的死者带去应得的复仇。”
这一次,沈琼枝终于明白风澈一直说的仇恨究竟指的是什么了。此前,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风澈在“渎神者”经历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她还单纯地以为他只是为自己经历的一切感到痛苦、于是推己及人地为世界上的其他受害者展开复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两百余一的幸存者偏差,才是坚定他的意志、扭曲他的精神的真正因素。
但是,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一个被血清强化过的人,终究不是异种人。
与普通人相比,想必要强了不少吧。论脚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甩开自己,论力量也可以一击砸碎自己制作出来的冰墙,而这或许还不是他的上限。但是也仅此而已了,沈琼枝并不认为他的力量和速度真的能突破常理地去和异种人掰手腕,而他也确实不是自己的对手。他能摆脱“行妨”的精神控制,却无法抵挡被“行妨”控制的“爱丽丝”的随意的一击;他能在偷袭的情况下制服“急先锋”,但那次奇袭的条件就算不说是千载难逢,也是百里挑一。
也就是说,他追求复仇,却缺少必需的力量。所以,他一定会受伤。
到了现在,沈琼枝再一次切实地体会到着令人痛彻心扉的事实。
“不,那么有一件事就不对了。”
沈琼枝咬了咬牙,将内心的孤独与不安强行压下,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件事你瞒着我也没有任何好处,不是么?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至于这个么……没什么理由,仅仅是我当时想那么做。”
这是风澈今天晚上第一次少见的犹豫。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她,这只是想要保护对方的自尊心在作祟。他冷哼一声,狡猾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不说这个了。我还是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吧。”
说到这里,风澈终于停下了脚步。沈琼枝也跟着舍了冰板,停在了他的身后。
她当然清楚风澈说的“之前的问题”指的是什么——那正是,是否愿意留在自己身边,这个问题。
今夜是最近数天的第一个无月夜。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还在竭力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然而便是这也被浓墨般的夜幕轻易吞噬了。连带着被吞噬的还有白天太阳留下的余热,使得空气的温度低了一些。一身黑衣的风澈几乎彻底融入了黑暗,仿佛也要被夜幕吞噬一般,似乎下一刻就会彻底消失。只有有些缥缈的眼神,还证明着他的存在。
沈琼枝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她是冰雪的宠儿,她当然不会怕冷;但她总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了,如同沥青一样,令人恶心得想要作呕。
她当然明白原因了。因为她已经料到对方的答案。她反射性地想要控冰封住对方的嘴,但是已经迟了。
“你想让我留在你的身边?那是不可能的。”
令人窒息的无月夜之中恰好传来咔哒一声脆响,也不知是树枝掉落在地摔断的声音、亦或是别的什么声音。白发少女的心随着这道声音中了当头一棒,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微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少了力量的嗫嚅就只能在空气中化为无声的气泡。
这边,戴着头盔的青年依旧毫不停歇地用言语伤害着她。他甚至根本没有在看沈琼枝,而是眺望着远方苦苦支撑着微弱光芒的星星。
“四百多个人就那么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曾想过无数次,为什么上天会唯独留下我一个人在此受苦?其实答案一目了然。作为唯一的生还者,现在我已经承担了四百多人的遗志,所以我必须要去为我们——为所有被遗忘了名字的死者复仇。复仇就是我人生的意义,我一定是为此才被上天眷顾、苟活到现在的。
“但你想让我留在你的身边……这就意味着我不能再出去,不能战斗、不能复仇。你明白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你的话否定了我的一部分自我,你是在扼杀我的人格。”
“怎么会……这样……”
白发少女急促地呼吸着,仿佛由于之前心灵上遭受的当头一棒,连心脏都出了问题。原本就偏白的面庞,如今更是因为失去了血色而显得极不健康。
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只是希望自己的英雄能留在自己身边,他就要说这是扼杀他的人格呢。为什么一向无所求的自己仅仅只有这么一个微末的愿望,他却不能满足呢。
对了。对了,他一定是撒谎,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怎么可能招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难道自己还不具备能让他留下来的因素吗?
那就强行把他留下来好了。然后让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看着自己不断改正错误、一点点变得更加完美、这样终有一日,他一定会自愿留在自己身边。这样,自己就可以永远保护他,永远……
“对了,还有第三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要去哪。”
对方突兀地转移了话题,这让白发少女回过了神。但随即,她便被一颗突如其来的小物件击中。她愕然地看着这有些熟悉的小东西,双眼却逐渐变得迷离。
“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是:你要去哪?因为……你不会再跟着我了。”
恍惚之中,她只听见对方无情的话语。她反射性地伸出手去够视野中不断摇晃的他,却怎么也够不到。
“有问题,没关系,自己好好歇两天睡个好觉就行了。而冷静之后你就会发现……”
“我只是一头复仇的怪物。我不是你的英雄。”
这便是沈琼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而她的英雄的身影,已经逐渐被黑暗吞噬。
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关山度接住沈琼枝向后瘫倒的身体,然后面色不善地看向了风澈。
“她醒了之后一定会杀了我的……你真打算这么做?”
“哼,放心吧,她不会杀了你的,反正是她自己说的讨厌杀人。”风澈状似不屑地哼笑了一声,“她既然不想出去和我战斗,那她对我已经没什么价值了。这座城市是‘佚名’和恶棍的世界……像她这样的乖宝宝可没有一席之地。”
关山度瞪着他,眼神中盈溢着愤怒,却没有再说什么。
“哼,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啊。赶紧把我要的东西给我,然后带着她麻溜离开。接下来你也不用再想找我,我自有其他的藏身处,该出现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懂了么?还有,把她给我看好了,不然的话……”
说到这里,风澈的眼神已再没有平日里对沈琼枝的种种温情与宽忍,而已全是狠戾之色。那神色是只有“佚名”才会露出的,复仇的怒火。
“下次再让我见到她,我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滚吧,你个小东西!”
关山度恶狠狠地呸了一声,然后将几支血清交给风澈。风澈无言地接过这些原本是他自己在前日从黑帮手里缴获的药物,然后决然地转身离去,背影很快便彻底消融于夜幕之中。关山度呆愣愣地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夜,最终长叹一口气,只能把沈琼枝带上自己的车,然后载着她回到自己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