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我的身体情况之后,父母的脸上,戴上了莫大的悲哀。
他们不停地张嘴,在我的面前说着话。逃避着现实。
可是我没有变化的反应,以及医生那张写满了遗憾的脸,让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看见母亲掩面哭泣,父亲攥紧了双拳。
老实说,当时我并没有多少的感触。
也许是因为我刚从沉睡中醒来——他们用写字板告诉我,我睡了足足三天——所以说对于情感变得迟钝起来。
总之,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的悲伤。
无非就是平常说话沟通的时候会麻烦一点。
我的世界,永远会比其他人眼中的世界,要安静太多太多。
“我听不见。”
明明感受着嘴巴的移动,我却没有办法听见我那说出口的声音。
眼中的世界就好像是一部无声的电影。只是我完全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落幕。
是一场看不到进度条的老电影。
尽管我身边的人都摆出一副正常的表情,但是对于我这种原本就对表情敏感的人来说,他们表情当中的悲伤之情是完全掩盖不住的。
我不希望看见大家露出难过的表情。
更不希望这个难过的原因是我。
所以,在悲伤没来得及流过身体之前,我便开始尝试着以微笑示人。
不管是我的父母也好,朋友也好,就连每天都会出现在病床旁边的医生护士也好,我都会用微笑来面对大家。
用我从小就刻印在心中的肌肉记忆,露出能够让别人安心的微笑。
或许是看见了我的笑容吧,也或许是我积极的态度让大家放心了下来。每个人都从当初的愁眉苦脸,变成了温柔的笑容。
杨晴羽每天都会到病房里来,每天都会拼命地在纸上书写着今天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多亏了这样,她的汉字也是越来越工整了。
老实说,我真的好想出院啊。
明明我的身上什么问题都没有,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把我控制在这什么都没有的病房里面呢?
我想弹钢琴了。
我开始怀念那悠扬婉转的琴声了。
可是我……是不是再也听不见钢琴的声音了?
再也听不见演奏结束之后,那没有任何节奏,不带任何旋律的鼓掌声了。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用双手触摸着,感受着我是真的活在世界上。
而不是活在无声的电影当中。
如果是老师的话……如果是那个叔叔的话,他又会怎么面对现在的情况呢?
叔叔又为什么不来看望我呢。
无法渲染的黑色渐渐地浸染了我的视网膜,把我带进了梦乡之中。
然后,我又看见了。
那被地平线包围的草原,那正在演奏着的旗袍女人。
以及我从未听见的优美乐声。
一曲终了,我下意识地举起手拍了起来,却只能感觉到手掌心传来的轻微疼痛感。
为什么就发不出声音呢?
不管我怎么拍手,都无法发出那熟悉的声音。
是我用的力气太小了吗?
要再大力一点。
于是,我拼命地拍手,直到刺痛感传遍全身,手上的皮肤脱落,变的血肉模糊。
我终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继续表演我这无声的电影。
已经一个月了。
每天都过着无聊的生活。
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我要出院,我不想再面对洁白的墙了。
不要再把我装在这个密封的盒子里面了!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对别人发了脾气。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哭闹,甚至是第一次哭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在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就跟这个房间一样,一片空白。
父母也被我突然的发狂吓了一跳。
在他们的眼里,我又是什么样的表现呢?
也正是这样人生中难得的第一次,为我换来了出院的机会。
还真的是来之不易的出院机会啊。
在我出院的当天,我看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那个被叔叔称作是“妈”的老奶奶,在我整理东西准备出院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病房里。
和上一次,也就是好几年前看见的她不一样了,她现在拄着一个木头拐杖,一步接着一步缓慢地朝我走来。
这一次,在她身后跟着的人也不是我的父母了,而是上一次,在会议桌上,跟叔叔产生冲突的男人和被称作大姐的女人。
“大姐”还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而男人则是一副轻蔑的表情。
不过,在被“大姐”狠狠地敲了头之后,又变成了委屈。
见到有人外人来,我立马礼貌地微笑。
结果,老奶奶却是挥挥手,双手作出一系列的动作,让我有些云里雾里的。
在后来,我也明白了,那是用手语表达出来的“不需要紧张”。
老奶奶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面前的这个老人,完全产生不了警惕心。
在短暂的接触之中,老奶奶也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只是摸了摸我的头,然后交给我一个绸布织成的小袋子,便离开了。
我好奇地打开布袋一看,里面居然是两只助听器。
虽然我没有刻意地了解过……但是助听器应该很贵吧。
真的是太感谢老奶奶了。
在收到这对助听器之前,我的父母也曾经给我配过一对助听器。
可是当我戴上助听器之后,总是会有尖锐的噪音直击我的大脑,让我痛苦不堪。
简直就像是对助听器产生了排斥反应一样。
在那之后,我便对助听器产生了一些心理阴影。收到这样的一份礼物,真的是让我既惊喜,又不知所措。
不过,毕竟是对方的心意,再加上我也有些期待在里面,我还是想试一试,看戴上这对助听器之后,还会不会产生那尖锐的噪音。
我的手心中捧着那一对白色的助听器,在克服内心的恐惧之后,我下定决心,闭着眼,经凭着感觉往自己的耳朵上戴上助听器。
出乎预料的,但是符合我期待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耳朵之中,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些的声音。而那尖锐的噪音也没有出现。
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够恢复正常的听力,但是这可是让我的世界一瞬间从黑白电影跨越到了彩色影视的巨大进步。
欣喜若狂的我连忙跑到父母的跟前,诉说起这一惊喜的事实。
他们当时顶着凝重的表情,勉强地挤出笑容来的表情,实在是难以忘怀。
*
一路上,我能够听见风从窗外呼啸的声音,能听见汽车轰鸣的声音,能听见闹市些许的吵杂声。
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从零开始的突破让我感觉自己得到了进化。
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就算是一点也好,我现在也能够听见钢琴的旋律了。
我一直怀抱着这样的期待,直到我们来到家门口,推开木质的大门。
我连忙跑到钢琴房的里面,迫不及待地拉出凳子坐在上面,激动无比地推开钢琴盖。
没有时间给我翻开乐谱,我在心里盘算着,寻找我能够演奏的曲目。
这时,那一本本的乐谱仿佛就在我的面前飞速闪过,让我眼花缭乱。
我深呼吸一口气,双手轻轻地放在钢琴键上,感受着那怀念已久的冰凉触感。
然后,我轻轻按下琴键。
……
我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哈哈,一定是因为这个调太低了。
我再一次按下高一调的琴键。
我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死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不是戴着助听器吗。
大家的声音,我明明都能够听见了啊。
可是为什么,钢琴的声音我却一点都听不见啊。
我不要啊,我不要这样啊。
我自暴自弃地胡乱弹弄着琴键。
愤怒,悲伤,失落,迷茫。
每一次按下琴键,我的情感便顺着我的手指传入到钢琴之中。
那一定是悲惨不已的乐声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突然从旁边抱住了我。温热的脸颊紧紧地贴着我的脸,冰凉的液体从我的脸上划过。
我终于放过了无辜的钢琴,无力地埋进母亲的怀里,人生中第一次大哭了出来。
我曾经放弃了继续弹奏钢琴。
在了解到我完全无法听见琴声之后,我选择让钢琴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如果听不见钢琴的声音,演奏上就一定会出现问题。
残缺的音乐,是不能够传递给别人的。
不发出声音的钢琴,也只不过是一块无用的废铁罢了。
所以我打算,让父亲把钢琴处理掉,这样还能够空出一个房间出来。
可是父亲却不管怎么说都不愿意把钢琴处理掉,比起扔掉它,父亲好像更愿意让它在那里为地板挡灰。
这样也行。只要我不靠近那里就行了。
尽管家里有着一架钢琴,但是在那段时间里,钢琴确确实实地从我的人生当中消失了。
因为身上发生了这种事情,所以学校那边也暂时没有让我去上课。
我的空闲时间自然也多出了不少。
利用着每一天的时间,我跟着老师学习了手语。并且渐渐地熟悉助听器里传来的声音,做着锻炼。
渐渐的,我也能够听懂别人想说什么话了。
虽然说有点费劲吧,但是这确实也是跨时代的一种进步。
杨晴羽每天都会到我们家里来,陪我做着相应的练习。
她甚至跟我说过,她会跟着我一起留一年级的。
不过,这也只是小孩子简单的誓约罢了,完全不能够算事。
等到第二年我能够去上学的时候,她也已经高了我一年级。
即使是这样,我们的友谊还是相当的坚不可摧。
只是,在没有熟人的班级里,还是有着相当多的不便。
在学校里,我处处都能够感受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光是能够跟上大家的节奏,我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为了不让别人讨厌我,我一直保持着讨人喜欢的微笑。
只不过,这样的笑容对于同年龄的小朋友来说,貌似并没有用处。
感受着别人对我的态度,我意识到,班里也流传出了关于我的一些声音。
对于这些,我只能无能为力。
没事的,这并没有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
我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我在学校的状态,毕竟是我自己要求的要上正常的学校。
就算有什么事情,我也能够自己忍受着。
这样的生活也只到六年级的时候便结束了。
杨晴羽作为留级生,进入了我的班级。
她一进班级,便对班上的所有人宣誓了自己的立场。
每天都陪在我的身边,帮助我顺利度过了小学时期的最后一年。
暑假的时候,我几乎都是待在家里面的。
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出去旅游。但是碍于我父亲的职业问题以及我个人的些许抵触,我最后还是选择待在家里。
两个月的时间终究还是难熬的。就算一个朋友每天都会到我们家来陪我玩耍,但是正处在躁动年纪的小孩,要安安稳稳地度过一整个暑假还是太困难了。
我之所以想让父亲把钢琴收拾出家,除了觉得它没有用了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我怕我会忍不住地触碰钢琴,然后再一次地受伤。
结果还是没有如我所愿。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中的伤痕也开始结疤,就算是轻轻抚摸,也不会感受到疼痛。
于是乎,事情就发生在暑假里的一天下午。
我再一次地推开了钢琴房的大门。
抚摸着那依旧光滑的外表,我感觉我的心脏还在鼓动着。
他们打扫房间的时候,果然也把这间房同样也给打扫了一遍啊。
越靠近琴键的中心,我的心脏就越是鼓动。
直到我拉开钢琴凳,安稳地坐在上面的时候,我才冷静下来。
手放在琴键上,和前一次没有任何感觉上的差别。
果然还是不行吗……
但是,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我想要演奏的心情达到了最高峰。
对于我来说,音乐本来就是传递情感的一种方法。
所以说,或许,只要把情感注入到我面前的钢琴里,说不定……
这也太玄乎了。
不过,起码让我试一试,演奏一首完整的歌曲吧。
我在过去的记忆中,寻找到了我最擅长的一个曲子。
深呼吸,放平心态,不带期待。
我开始了没有声音的演奏。
凭借着肌肉的记忆,顺着心里的结拍,按下每一个对应曲调的琴键。
原本轻轻松松就可以按下去的键,此刻却好像泡在水里面一样沉重无比。
我从来没有觉得弹钢琴会这么累。
啊啊,果然还是不行吗。
因为我完全没有之前演奏的那种感觉。
我失落地收拾好一切,包括我的心情,在对着钢琴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便走出了房间。
等我走到外面的时候,杨晴羽已经到我们家里来了。
不过,看她的眼眶红红的,好像是哭过了一样。就算问她,她也不告诉我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