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九号，按照传统的农历纪年的话已是大雪节气，红同市终于降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虽然规模不大，但细小的雪花从傍晚开始便连绵不绝地飘落，将地面与道路旁干枯的景观树丛都覆盖了一层淡雅的白色。
脚步踏出，发出“咔嚓”的踩雪声，原本洁白的雪地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反复践踏，染上脏兮兮的污渍，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洞。
何歌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缓缓吐出一丝白雾，转瞬便消散在雪夜中。
“人类哟，考核期将至，吾目前对你相当满意，但是你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明的，难道还不愿意正面给吾答复吗？”白雪轻轻移动架在肩膀的伞柄，露出原本藏在伞面下的冷淡侧脸。
“再让我好好考虑几天吧。”
“又是这句话，说什么考虑，其实就是在逃避吧？”
“哈哈，某种意义上这两种行为的确没有区别呢，所以拜托你稍微体谅一下我这个凡人吧。”
“那黄苑那边的事情呢，你有把真相说出来吗？”白雪不满地追问道。
“也没有，抱歉。”何歌揉了揉有点冻僵的双手，将其重新插回大衣两侧的口袋，“我现在才发现自己不但无能，或许还有点懦弱，连背负责任的勇气都没有。明明无儿无女，也没有妻子，我应该了无牵挂才对，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才对，但是我现在却莫名感到害怕，真是太奇怪了。白雪，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何歌在黑白相间的灯牌下停住脚步，任由雪花飘落在他的双肩与头顶，不时有行人从身边经过。
“别问这种问题啊！吾怎么回答得了？！”白雪将伞柄持正，重新遮住了自己。
“抱歉，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抵触。”
“行了行了，不是说想让吾陪你散步吗，别愣着了。”
“说的也是。”何歌扫了扫肩膀上的积雪，“那走吧，今天商场好像有办圣诞节的预热活动，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所以才特地叫上你。”
天城广场的入口前，悬挂着成堆的彩带与铃铛，大门的两侧摆放着巨大的圣诞树，上面缠绕着不停闪烁的灯带，地面则横七竖八地堆着礼物盒，漫天的雪花在《圣诞进行曲》的节奏中欢快地飞舞。
走进商场，白雪利落地收起洋伞，将其当作拐杖杵在地面，虽然极力克制，但闪闪发光的双瞳出卖了她心中的雀跃之情。
“没让你失望吧？”何歌得意地询问道。
“嘛～布置也就中规中矩，不过以区区人类的水平来说还算不错。”
白雪逞强地回了一嘴，随后，她突然注意到了面前一个身着中世纪礼服，留着络腮胡的长发男人。她盯着对方手中高脚杯里摇晃的红色液体，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人类，前面那家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个城市里还有其他血族存在？”
“嗯？你说那个人吗，他应该是在cosplay吧。简单形容的话就是角色扮演，打扮成自己喜欢的虚拟角色的一种爱好。”
“类似化装舞会之类的？”
“差不多吧，你可以理解成现代的化装舞会，但不同的是，cosplay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而是……喂！你先等一下！”
白雪迫不及待地小跑上前，在那个男人和周围行人惊愕的眼神中，她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拄着洋伞，欠身行礼道：“晚上好尊敬的大人，容吾冒昧地猜测一下，从身上这件衣服来看，您应该是伯爵吧？可以请问您的领地位于何处吗？”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向自己搭话的陌生少女，“领地什么的，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莫非是想要我的联系方式？”
“真是不好意思！”何歌连忙冲过去拉起白雪的手腕，逃也似地离开了。
“奇怪的两个人。”
男人看了眼他们跑走的方向，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避开商场内拥挤的人群，二人乘坐观光电梯来到顶楼的瞭望台。
因为天气寒冷和下雪的缘故，这里的游客比商场内少的多。
即使站在如此的高处，夜空看上去仍旧遥不可及，几盏探照灯的光束投向一望无际的夜空，照出纷飞的雪花。
“你这家伙，真的很喜欢突然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举动啊。”由于刚才跑动太过激烈，何歌疲惫地靠在瞭望台的栏杆上，大口喘息着，吸进刺骨的冰冷空气。
“那个人类不是在扮演血族玩什么cosplay吗？吾就过去和他开个玩笑而已，有什么关系嘛。”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也不至于……”
“哼，无趣。”白雪将伞柄挂在栏杆上，伸了个懒腰，看着面前连绵不绝，灯光璀璨的夜景，“人类，不得不承认，你们所建造的城市真的越来越美了，和吾那个年代简直是天差地别呢。”
“是吗？”何歌的视线依次扫过下方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和公路，站在这个瞭望台上，几乎能将红同市区的景色尽收眼底。
“可是我反而只能感觉到荒诞和不真实。”
“看着如此美丽的夜景你竟然会有这种想法？莫非你还是荒诞主义者？”白雪歪着头问道。
“怎么说呢，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两件事并不冲突而已，在城市规模越来越大的同时，普通人的生存空间竟然越来越小，被限制在工作地和出租屋这两点一线中，即使是休息日，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享受城市所谓的‘美’，只能默默无闻的充当养料，培育出‘美’的果实，只为少数人采摘享用。所以当我看到这幅与自己无关的夜景时，心中涌出的感情就像在看海市蜃楼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真实感，但自己又实际的生活在其中，仿佛做着醒不来的梦一样，久而久之，会形成类似这种想法也是很合理的吧。”
“这样吗，或许你说的也没错，不过该怎么生活，怎么治理城市是你们人类的问题，吾并不在乎，只需要能安静欣赏就够了。好比前往某个服务业发达的国家旅行时，身为旅者所要做的只是尽情玩乐，观赏这个城市的光鲜表面，而在那表面之下居民的生活有多么艰难都和旅者没有任何关系，旅者只要能满足自己的玩乐欲望，并且时刻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就足够了。”
“对你这种永生的生物来说，人类的苦恼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吧。”
“别用那种自以为是的语气说话！你怎么知道吾理解不了区区人类的想法？真是的，人类就是喜欢将自己的愚蠢思想代入或者寄托在其他生物上，比如什么‘小麻雀可以在天空自由飞翔，真是太幸福了’，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真是让吾反胃，前几天喝的血都要呕出来了！”白雪少见地以认真口吻反驳道，“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生物都有烦恼，那个烦恼就是生存的需要。人类只看见麻雀在天空飞翔，就自以为是的认为它很自由，但实际上它们每天都要穿梭在各个角落寻找食物，并且还得躲避其他生物或人类的捕杀，加上身体机能的限制，麻雀每次飞行的时间只能持续数分钟，之后就必须停下休息。也就是说在它不到十年的寿命中，每日都为了生存和繁衍而四处奔走，就连睡觉时都要时刻保持警惕。顺带一提，麻雀的眼睛对颜色非常钝感，它在飞行途中可不会像人类臆想中那样有闲工夫去欣赏什么风景，而是为了生存，必须持续专注地寻找食物或躲避捕食者。怎么样，你难道认为这样的生活有自由可言吗？用自己片面的理解强行为麻雀或者其他物种附上寄托或者意义之类的东西难道不是愚蠢吗？”
“真过分，就算是虚假的，为事物赋予意义难道不好吗？你这种说法反而像是更加危险的虚无主义。”
“嗬，看来你终于意识到虚无主义（真相）是危险的东西了？可喜可贺，不过你好像搞错了一点，吾并不是虚无主义的簇拥者，拿麻雀来举例子只是想告诉你，从片面的角度来替其他生物或他人思考并做出结论是不可取的。如果想要为什么东西赋予意义（编造谎言）的话，就必须要从客观真相的角度出发，去考虑事物一切因素，这样一来就不会得出‘麻雀在天空飞翔很幸福’或者‘永生生物无法与人类共情’这种空洞无比的结论了。”
“‘真相’吗？这个词语确实有特别的魅力啊，现在我也有点感同身受了。”何歌不知是否真心地感慨了一句。
数不清的灯光射向天空，寂静地照耀着暗无星月的冬夜。
两人倚靠着栏杆，彼此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沉默地眺望远方。
“诶，人类。”白雪将被风吹散的发丝捋顺到耳后，试探地问道，“今晚……你要来吾的事务所吗？”
“可以啊，反正时间还早，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的？”
白雪猛地回头，漆黑的长发在风雪中飘动，宛如黑白电影中的慢镜头特写，湿润的双眸直面着何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数秒后，她仿佛将欲言的话语吞下一般，重新将视线移开。
“不。”她眺望着下方红同市的夜景，自言自语，“什么事，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