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事务所所在的居民楼时，雪终于停息了。
走廊的外墙上积着厚厚的雪，为原本死灰色的墙顶覆盖了一层纯白的伪装，何歌伸手轻轻拂过，将雪花扫落而下，在那一小块区域，难看的灰色再次暴露出来。
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门被推开，白雪拄着洋伞微微欠身。
“请进吧。”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与她初次见面的那天，明明这一个月里自己来的次数也不算少，为什么唯独今晚却有种奇妙的不安感呢？因为满月的缘故？不对，今晚阴云密布，连星星都看不到，因为这场突然的大雪？不对，雪也已经停了。何歌在心中不断提出猜测又不断将其否定，大脑如同被某种未知的物质塞满一般，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自己常坐的那张布面沙发上。
事务所内的照明依然很差，红光让何歌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眶。
“怎么了吗？”
坐在另一侧的白雪温柔地问道，在何歌的印象中，她很少用过这种语气对自己讲话。
“没，没什么，眼睛有点痒而已。”
“这样啊～”白雪纤细的食指抵住下唇，眨了眨眼，“那让吾帮你好好检查一下吧。”
说着，她走向何歌，虽然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但面对坐着的何歌，白雪完全能够保持俯视。何歌紧张地抬起头，暗红色的灯光照在她苍白的侧脸上，看起来有点诡异，两人，哦不对，或许该说是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对视只持续了短短的数秒钟，何歌的心脏便像刚进行过百米短跑般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美丽，这是何歌心中冲击性的第一感觉。
那之后，便是各色远离日常的形容词像决堤般涌出。
四周的环境昏暗无比，但是何歌却仿佛置身于洒满阳光的大理石台阶上，面前正用比大理石更加白皙的双手轻抚自己脸颊的白雪如同纯洁无瑕的圣女——不，应该是头顶光芒，展露微笑的天使才对。
圣女是纯洁无瑕的存在，品行高尚，但依旧只是人类。
天使是神圣的存在，身体中没有人类那种肮脏的秽物，散发着刺眼的洁白光芒，不属于庸俗的凡间，为了拯救而降临，是完美的非人类。
出于对美好事物的索取本能，何歌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拥抱着白雪单薄的肩膀与腰身，她身上那件洋装的质感犹如丝绸般顺滑，并且让他倍感意外的是，白雪的身体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的冰冷，反而在冬夜中散发着丝丝充满情欲的暖意。
何歌感觉自己的脸在白雪温柔地抚摸下微微发烫，这是久到他都快忘却的体验，他感受着白雪正朝自己喉管吐出的湿热气息，大脑仿佛被夺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瞪着双眼，身体僵硬地保持同一个姿势。
“人类～”
白雪的牙尖轻轻剐蹭着喉管附近脆弱的皮肤，声音如同黏稠的溶液钻进何歌高度敏感的耳朵。
“吾再问一次，你愿意成为助手（眷属）吗？”
干渴，仿佛只剩下了这唯一的感受。
何歌使用全身的力气，活动嘴唇，想要挤出一点声音，但是在干燥空气中干裂流血的嘴唇却无法支持他这样做，于是，尽管花费了全部力气，也只能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回应。
“还是不想回答吗？那吾就当你默认了哦。”白雪环抱着何歌的脖颈。
尖牙与皮肤的接触，感受到压强与刺痛，快要渗出血珠，口腔里吐出温热**的气息灼烧着皮肤。
潮湿的感觉传来，似乎沾染到了些许唾液。
自己做好抛弃人类身份的觉悟了吗？何歌质问着自己的内心，很明显，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词。
那么自己为什么不拒绝呢？因为情欲，无法抑制的情欲，何歌抚摸着白雪瀑布般的黑色长发，闭上了双眼。
但是，突然从门口传来了尖锐的门铃声。
刚才充满整个房间的暖意像一阵烟那样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冰冷空气迅速返回，何歌舔了舔嘴唇，僵硬的身体仿佛注入了润滑油般再次恢复了活动能力，白雪扫兴地从他怀中起身，整理了一下刘海与衣领，向门口走去。
何歌扶着眼镜，另一只手紧紧摁在胸口，试图让心跳平复下来。
“啊冯先生，好久不见，您今晚怎么有空来这边。”
听见白雪那透露着些许慌乱的声音，何歌向门口看去。在房间内透出的昏暗灯光照射下，一个留着平头，身穿灰色风衣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外，他的脸庞黝黑，五官硬朗，即便单纯站在那里，看上去也不怒自威。
“怎么，我不能来吗？”男人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不，吾不是这个意思……”
男人迈出一步，不由分说地跨进房间，四处张望一阵后，视线落在了何歌身上。
“原来如此，难怪你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看来是我打扰到你了啊。”
“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是，吾聘用的助手。”白雪连忙解释着，随后转向何歌介绍道，“人类，这位是冯国瑜先生，是吾在这座城市的恩人，之前提到过帮助吾建立这间事务所的人就是他。”
“您好。”何歌从沙发上起身，走向面无表情的男人，伸出右手。
男人冷淡地与他握了握手，随后便无视了他，俯视着白雪：“那今晚还腾得出时间吗？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
一阵短暂的沉默。
“吾知道了。”白雪的双手别在身后，花了大概四五秒的时间扫清了脸上的阴霾，绕过男人大山般的身体来到何歌面前，抬起头，语气轻松地说，“人类，吾和冯先生有点事情要谈，你就先回去吧，明天吾一定会再召见你的，吾保证！”
“可是……”
白雪不由分说地挽起何歌的手臂，连拉带扯地将其推出门外，强颜欢笑的脸上，闪过无法隐藏的落寞。
“雪天路滑，你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慢一点走，要是经过没有路灯的地方记得打开手机照明，不然被绊倒的话可是很危险的。好了，就这样吧，再见，吾明天还会召见你的，就在同一时间，所以千万要注意手机铃声哦！那，晚安了。”
白雪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挥动，接着转身返回了房间。
◇
慢腾腾地走下楼梯，推开一楼那扇生锈的单元门，听着旧转轴吱呀作响的叫声，何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了摸大衣的口袋。
原本装着手感坚硬信用卡的口袋中，现在却空空如也，不知道从过浅的口袋内滑落到什么地方了。
思来想去，何歌觉得应该不太可能会掉在路上，那么，果然还是掉在事务所的沙发了吗？
回忆起不久前的事，他心中的悸动仍然无法平息，那场景如同尤为清醒的梦境片段般在脑海中反复闪现。
不行，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观念生活至今的难道全忘记了吗？
何歌咬着牙，当即折返，他一边摸着扶手上楼，一边默念着新约的《约翰福音》，这是他从小培养的习惯，能够在焦躁的时候让内心平静下来。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He was with God in the beginning.Through him all things were made; without him nothing was made that has been made.In him was life, and that life was the light of men……（在宇宙之前，道就已经存在，道与上帝同在，道即是上帝。这道最初与神同在。上帝藉由它创造万物，凡是被造的，没有不是藉由它所造。在祂之中拥有着生命，这生命就是人类的光……）”
何歌轻声念诵经文，不知不觉中，便已经回到了事务所所在的那层，他沿着走廊向事务所走去，脚步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楼道里。
在接近事务所门口时，何歌停止了念诵，脚步也随即放缓，他忐忑不安地担心着，自己若是这样不打招呼重新返回会不会打扰到他们的谈话，那个男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赶来，或许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呢。
脑海中仍然在胡思乱想，脚步却仍然在向前迈进。
屏息凝神，不再发出声音的何歌理所当然地认为夜晚会更加寂静，说不定自己还能听见事务所内的谈话，以此决定要不要敲门打扰。毕竟只是一张信用卡的话，完全可以让白雪明天见面时带给自己，不必特意去取也行。
但是当他站在事务所门前，凝视着那块铭牌时，耳朵所捕捉到的声音却令他的大脑深处犹如引爆了重型炸弹般嗡嗡作响。
从门内隐隐约约传出的，不是什么谈话声，而是断断续续，耳不忍闻的女性娇喘。
除此之外，似乎还掺杂着桌子摇动以及男人喘粗气的声音。
何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走廊围墙上，背后的衣服将堆积的雪挤到楼下，先前围墙上方暴露出的那片丑陋的死灰色区域又扩大的几分。
他颤颤巍巍地贴在门上，听着房间内的动静。
白雪娇媚而急促的喘息声依然不住地透过门板传来，与此同时，还有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似乎有本子或者文件之类的东西掉在地上。
“哈啊，啊……冯先生，文件，弄掉了……”房间内，何歌听见白雪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给我闭嘴。”男人则是冷漠地回应。
其间，办公桌摇晃的响声一刻未停。
何歌手扶围墙，强行支持着身体不要倒下，他感觉到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一个月来与白雪相处的种种片段疯狂地决堤而出，令视网膜上出现斑驳陆离的幻觉，仿佛观赏超高速播放的连环画一般，世界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开始崩塌，他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强烈眩晕感，连忙捂住嘴巴，强忍着呕吐冲动。
马上从这里离开，这个想法充斥着何歌的脑海。
他抬起头，看着门上的铭牌，上面用猩红的字迹刻着几个楷体字：
白雪侦探事务所
何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趴在满是积雪的围墙上，手臂与脑袋所触及的地方，积雪随即剥落，露出丑陋的，死灰色的斑驳墙体。他像是被魔鬼追杀一般，拖动着不听使唤的身体向楼下跑去，跑出几步后，何歌惊恐地回头，面色苍白地看着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围墙顶部，代表白色与纯洁的雪下方露出了丑陋而肮脏的黑。而另一面，事务所那扇门的铭牌上，那行猩红色的字仿佛散发着比苹果树上毒蛇还诱人的魔力，牢牢吸引着何歌的视线。
走廊内昏暗无光，但在何歌的眼里，那行字却异常地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