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需要我再念下去吗？”
见何歌的呼吸愈发急促，林雨将笔记本合了起来，虚情假意地问道。
“所以袭击我的德洛丽丝实际是，齐思？”
“还有第二种可能吗？”林雨卷着耳边的发丝，接着说道，“对了，还有件事得问你一下，你有把齐颖说的推理内容告诉那个叫黄苑的女生吗？”
何歌摇了摇头。
“那就好，某种意义上来说多亏了你这种不敢背负责任的性格呢。”
“你是，什么意思？”
“不对吗？明明是自己想杀人，却非得说成接受神的旨意，明明做的是恶事，却安慰自己是在保护人类，嘴上说追求真相，实际上也只是追求你自己心中想要的结果而已，你根本就没有背负真相的觉悟和能力，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下去。”
“够了！这些废话我不想听！”何歌恼羞成怒地怒视着她，“你为什么说没把那些推理告诉黄苑是好事？难道你也认为应该让她继续蒙在鼓里吗？”
“我只是不希望你们让她离真相越来越远罢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齐颖的推理完全是错误的。虽然从你对我讲述的内容来看，就算后来再怎么怀疑她，唯独对于那段推理你似乎还是坚信不疑呢，但很遗憾，我现在就要把你最后的那些信念给碾碎。”
林雨双手十指相触，没有被绷带和刘海遮挡的半张脸上带着期待恶作剧的儿童的表情，那个姿态像一道强力的冲击，呼唤着心中深藏的回忆残片，与白雪，哦不，齐颖的身姿模糊地重合在一起。
“首先，我们先确认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这件事能将齐颖的推理中最重要的逻辑基点推翻，那就是即使在案发现场那样类似沙地的地面环境下，警方依然可以从脚印中获取到凶手的身高体重，以及鞋底纹路等等信息，只是需要使用特殊的计算方法而已，并不会像你们想当然地那样看不出来。也就是说，凶手掩盖自己脚印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足迹分布信息，隐藏脚印透露的其他信息同样重要，‘凶手隐藏脚印’并不能够作为锁定黄傅一就是真凶的论证。推翻了这点后，死者黄景真的三个儿子以及其他能够得知他案发当晚行踪的人就再次拥有了同等的嫌疑，那么接下来就由我为你具体说明吧。”
她毫不留情地继续摧毁着何歌的内心，仿佛乐在其中。
“目前确切能够得知死者当晚行踪的人只有死者的三个儿子，另外死者的儿媳，孙女，以及庙里的住持也都有嫌疑，但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情报能确定他们这些人是否真的知道死者的行踪，所以暂时按下不表，先来分析一下死者的儿子们作案的可能性吧。根据你向我描述的信息来看，案发当时他们几个全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这似乎有点奇怪吧？按道理来说既然都决定预谋杀人，并且还使用了‘无足迹密室’的手法，为什么却忽视设置不在场证明呢”
“或许凶手觉得当晚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来不及想那么多呢？况且不在场证明也不是说设置就能设置的吧？胡乱伪造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引起怀疑。”
“当晚是个难得的机会，是吗？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呢，莫非还是受到了齐颖的影响？要知道案发现场的位置偏僻，进入夜晚之后发出任何的响动都会非常明显，如果凶手只是单纯的杀人之后立刻逃走也就算了，他竟然还出于某种原因而去砸碎石像的头部，难道不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吗？寺庙与莲台的距离那么近，砸石头的时候再怎么小心也会被里面的人听到吧？”林雨举起右手，对何歌比着敲打的动作，“按你的说法，寺庙的住持是因为在打坐修行才没有听见声音，而他的弟子则是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在乎，那好，就暂且把他们说的话当真吧，这两人单纯因为巧合而没有在意凶手制造的响动，但凶手既然没有提前与他们联系过的话，又为什么能知道当晚是住持的修行日，自己就算发出噪音也不会被发现呢？如果在敲碎石像的过程中意外被发现的话，那无论准备滑翔翼还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机关手法可都派不上用场，与其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设置诡计，倒不如一开始就避免在这个场地作案，越是使用复杂的手法，反而越容易产生破绽，这点你也很清楚吧。所以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开始隐约的察觉到不对劲，如果凶手真的是死者的儿子之一的话，寺庙住持的证词就会与‘凶手并未事先联系’和‘凶手砸碎石像’这两件事相互矛盾。并且住持说他的弟子是在‘被声音吵醒之后’没有在乎就直接继续睡觉，也让我感觉到奇怪，因为用单手锤砸碎石像可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工作，至少要花二十分钟以上，在此期间烦人的噪音会一直持续，让人根本无法入睡，试问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不是应该起床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但住持却说他的弟子连时间都没有确认倒头就睡，实在是让我无法信服。于是我便试着转换了思路，如果假设住持所说的是谎话，那事件就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了。若是作伪证，只有可能出于两种目的，一是为了与凶手合作，帮助掩盖他的罪行从而获取利益，二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
“这怎么可能！”这个结论让何歌不禁咽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别摆出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先听我说完再发表意见行不行？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如果住持作伪证的目的是为了帮助真凶而获取利益，那么他究竟想获得什么呢，金钱吗？可是那位住持始终居住在寺庙内，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实在很难想象他会为了钱而替人隐瞒，如果只是被凶手欺骗替其撒个小谎也就罢了，但是第二天看到尸体后怎么也该明白这其实是杀人事件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应该会继续坚持伪证。那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其他的利益比如权力或者女人之类的东西呢？同理也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所以为了利益作伪证这个想法可以暂时排除，来重点讲讲我所认为的真相吧，那位住持作伪证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掩盖自己杀人的事实！只要这样假设的话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既可以完美解释为什么他们最如此近的距离居然听不见敲碎石头的声音，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要掩盖案发现场的脚印，那是因为如果留下自己来回的脚印信息的话，警方只要进行调查，就很容易被抓到破绽。还有一点，住持与他的弟子必定是共犯关系，如果只有其中一人犯案另一人不知情的话，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们两个同时对案发当时的声音如此忽视。”
“可如果按你所说的，住持又该如何掩盖自己的脚印？他可没办法利用滑翔翼吧？”
“只要想明白了他是凶手这件事后，手法不就和白米饭里的苍蝇一样明显吗？”林雨低垂着眼睑，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你完全被多余而繁琐的思维方式给禁锢了呢，难道你没听说过这样一个理论吗？‘若无必要，勿添实体’，齐颖就是犯了那种往房间里添加透明喷火龙的错误，只要将她那段长篇大论的推理用奥卡姆剃刀斩去之后，真相便会在顷刻间浮现出来，简直明显到了极致，恕我冒昧，我实在想不通你们为什么会忽略掉这么明显的手法，反而去思考起什么滑翔翼来，这种行为用成语来形容的话就是‘骑马找马’，莫非是新本格的小说读多了吗？”
她喋喋不休地讲着令何歌摸不着头脑的废话，将他期待答案的心情挑逗到了极致，却依然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速，迟迟没说最重要的事情，从她的语句用词之中还时不时流露出些许优越感，似乎对讥讽蒙在鼓里的何歌乐在其中。这个家伙，性格真是恶劣至极，自己第一次见面时居然完全被她伪装出来的表象给蒙蔽了。
“住持所使用的手法非常简单——”
白色墙壁，白色天井，白色灯管，白色被褥以及白色窗帘包围着的了无生机的房间内，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与少女的动作逐渐定格，目光所及之处充斥着单调而冷淡的颜色，巨量的白与少量的黑构筑出了古早电影镜头般的画面，唯有窗帘仍在飘动。
“他进入广场杀人之后，沿着原路返回，并用木耙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将脚印清理得干干净净。别忘了，案发现场每天都会进行脚印的清理，将那片区域恢复成平整的样子，而负责这些工作的正是住持与他的弟子，所以他们想隐藏脚印的话根本就用不着什么麻烦的机关，只需要像自己平时做的那样，将脚印清理掉就可以了。这样你明白了吗？无论再怎么相似，这仍然不是正统意义上的雪地密室，而只是无足迹密室，现场的地面由细小的圆石铺成，用专门的工具的话就可以轻易将其恢复到完全平整的状态，且看不出痕迹，这个特点则是雪地环境不具备的。这么解释的话你能明白吗？”
的确是，简单至极的手法，就像看到了原本以为不可思议的魔术的解析那般，这简单的真相让何歌感到无比的失望，这种落差感，与刚才被告知吸血鬼不存在时的感受一模一样。
“可是……”何歌皱着眉头思考了许久，“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住持的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你还在纠结这种事情啊。”
“什么叫‘这种事情’，动机应该才是最重要的吧？我根本想不出住持杀人的理由。而且不仅仅是杀人，甚至将自己信奉的‘天宫娘娘’像给砸碎了。”
“理由？开什么玩笑，杀人就是杀人，无论有什么理由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想用理由或者借口之类的东西来把杀人行为正当化的混蛋我最讨厌了。”林雨那始终淡然的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我告诉你，杀人只是一种行为，驱使人做出这种行为的理由可以有无数种，比方说单纯的看不惯、被插队、睡觉的时候被吵醒，甚至走在路上被多盯着看了一眼都能成为杀人行为的起因，这些微不足道的理由能与你想象中足以驱使杀人的动机对得上吗？而且有许多背负深仇大恨的人反倒从未杀人，难道是他们的理由或者动机不够充分吗？很多时候凶手只是因为在那个时间想要杀人而已，无论什么动机，与杀人行为都不构成必然的因果关系，不要盲目迷信经验主义，这一点我之前也说过了吧，所以若是对所谓动机过于执着的话，只会被蒙蔽在内，永远无法触及真相。但是话说回来，就算我费尽口舌对你解释，恐怕你也无法理解吧，毕竟有动机才会杀人的想法已经深深根植在你们这种家伙的大脑中了，那为了让你能更好理解，我就为你说个有可能成为你理解中的动机的推测吧，之前你曾经说过，‘天宫娘娘’向来只帮人实现好的愿望，但这个好的愿望该如何理解呢？我暂且将其定义为‘善良且不危害他人的愿望’，这样一来，我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死者最后在庙中所许的愿望是‘望东郊开发计划顺利’，但是从结果来看，这个东郊开发计划造成的影响实在是不可谓不恶劣，那么这样一个计划最后进行的怎么样了呢？很遗憾，在黄氏集团的推动下，东郊的开发非常顺利，预计明年年初就可以完工了，但这似乎有些违反了‘天宫娘娘’的宗旨吧？如果一个从幼年开始就怀着极度崇拜的心情去信奉自己心中神明的人，突然发现这个神明竟然为了利益而去帮助凡人做恶事的话，他会怎么做呢？恐怕会愤怒到将这两个摧残自己心灵的家伙全部杀掉吧，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思砸碎石像，因为他认为这尊由大量金钱打造出来的石像玷污了自己心中的‘神明’，同样是必须铲除的恶魔，于是在杀人之后，将死者的头颅放置在其身上，一方面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亵渎与侮辱这两个让自己伤心的家伙。与某人的真正动机实际上有点类似呢，呵呵呵。”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何歌的双眼，语气中带着让人讨厌的暗示。
“被凭空捏造出来，为人类所犯的罪孽背负骂名，所谓的妖魔鬼怪就是这样无辜的东西，与其说恐怖，倒不如说可怜更为贴切。”
窗帘再次飘动起来，外面的风似乎更大了。
林雨按着裙子缓缓起身，走上前去，将窗帘与窗户全部拉开，夹杂着湿气的冷风随即灌入房间，寒意在病房中渐渐弥漫。何歌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对了，你有听说过一种叫做妄想型精神分裂的症状吗？具体的表现大概是多疑、看到幻觉、具有攻击性极强、发作时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是一种相当可怕的精神疾病哦。”她突然转头看着何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根据刑法的规定，如果患有类似疾病的人在发病的情况下杀人的话，只要事后被判断为病人当时处于无法辨认或控制自己行为的状态，就能够免除刑事处罚，也就是说，他能够抛下那些被杀者的怨念，继续像没事人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死去的人们再也无法享用的空气，这真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没错吧？富有正义感的吸血鬼猎人范海辛先生。”
林雨捋着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的那句话。
“你对我说这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很简单，我想向你提出委托，‘范海辛’先生。”
“委托？难道那个在网站上给我发私信的人就是……”
“不要打岔。”她将食指抵在下唇，做出嘘声的手势，对何歌的猜测没有反驳或承认，“我想请范海辛先生您将危害这个城市的不安因素给铲除掉，只要一想到那些被他杀害的人遭受了怎样的痛苦，想到那些被害者的家庭又会面临何种打击，我对那个混蛋就无比的憎恨，他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的每一秒钟都是对逝者的嘲弄与亵渎，你明白这种心情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是说过了吗，把危害这个城市的不安因素给铲除掉。”
“你是指，‘屠夫’？”
“才不是，屠夫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吧？解决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说得也是。”
在何歌的眼中，伫立在白色灯光下的林雨的身形竟然与“天使”奇迹般地重合在了一起，真是奇怪，黑色的天使。
“我想委托的那件事情只有你才能做到，所以，至少在最后一刻成为真正的英雄吧。”
温柔而坚决的宣告声传入何歌耳中。
飞溅的细雨打湿了窗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