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清茶的茶杯已然见底，但它只是被那么静静地放在了办公桌之上，没有人去动它。
一名女老师提着手提包走出办公室。现在，办公室内仅剩下了一名白衣中年男人，与一名茶色的清秀女孩。
男人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中，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忧伤的少女，不禁也暗自神伤。
那女孩叫朝日，而这个男人是朝日的班主任。
同时也是朝日的父亲。
“朝日，这段时间你迟到早退的次数很多啊。尤其是上个礼拜五，直接旷课了一个上午。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父亲，我……”
“叫我老师。以及你不必和我解释，那种无聊且无意义的谎言就收起来吧。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男人的神色打一开始就十分严肃，此刻又是平添了几分可怕，这让少女紧绷了身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老师……请问吧。”
“嗯。听好了朝日，我从事班主任这一职位比你的岁数都大，积攒了很多的经验，所以我觉得我的推测应该不会错——朝日，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男朋友了？”
朝日没有丝毫犹豫，只是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男朋友。”
她的确没有撒谎。但她也的确隐瞒了一个秘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若将其告知于众，估计眼前的这个男人会暴起，随后大发雷霆，对着开不了口的朝日一顿痛骂吧。
当然，朝日本来就没有将秘密坦诚公布的打算，因为那毫无意义。
“撒谎！”班主任厉声呵斥道，“你一撒谎我就看的出来！”
“没有。”朝日斩钉截铁地回应。
“混蛋……”班主任苦恼地闭上了双眼，一只手扶着脑袋，为了清醒、为了不让怒火冲坏了头脑，他摇了摇头，“我敢确信有这么一回事，你也别矢口否认。你只是太年轻，很多事你都不懂，才会在这和我叫板。”
“我在这和你叫板？可叫我来的不正是你吗？”
“别打岔，我只是出于班主任的身份在和你就事论事。朝日——”
然而，面露冷漠神色的朝日打断了男人沉稳的训斥。
“搞笑。”
“你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用父亲的身份来钳制我……你很高明地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呢。明知道不管用哪个身份和我说话话语的重量都不会改变。”
“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你个……你……孺子不可教也！”
“是你教导无方。”
“我是为你好！”
“就算明知道为了我好有更好的方式？”
“什么方式？放纵你自甘堕落吗？无论是从哪个身份我都不会准许你这么做的，无论是为了你的未来，还是为了我的尊严！”
“从一个暴君口中听见‘未来’、‘尊严’之类的字眼可真是让人感到可笑。”
怒火攻心的朝日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说。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真的听进去少女的话了吗？就凭他那封闭的大脑、暴戾的眼神来看，哪怕朝日的话语钻进了他的耳朵，他也会充耳不闻吧……朝日一生中最讨厌的，就是这样蛮不讲理之人，评判一切都以自己的想法作为准绳。
“你觉得可笑？想笑就笑吧！笑一个被责任感囚禁的中年男人！”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只是目光短浅。”
朝日不愿再去理会这个无法交流的男人，便背起书包，转身就要走。
“你要干什么？我让你走了吗？”男人嘴上这么说，但并没有起身阻拦朝日离开。
“什么时候还轮到你来左右我的行动了？”
“你不许走！”
“老师再见！”
朝日摔门而去，只留下男人独守着孤寂的办公室，空气选择了沉默不语。
待朝日走远以后，男人唉声叹气，没有自言自语习惯的他什么也不再说，只是往空荡荡的茶杯中倒入新茶，品饮一口之后，闭上双眼仰首望天，心中如此念叨：
“茶凉了。”
与此同时，大步流星离开校门的朝日面部阴云不再，她的脸上重新被赋予了朝气与光彩，仿佛一名自牢笼逃脱而喜不自胜的雏鸟，向着新世界鼓动翅膀。
“黑夜，黑夜——！”她念叨着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的名字，脚步也不禁变得奔放，三步一跃五步一跳，显得是那么轻松自在。但内心却全然没有这番光明璀璨。
她的背影显得……显得是那么孤独。
今天的黑夜从天还未亮的时分开始，就要一直在补习班上课，直至如今的落日时分，黑夜与黑夜将一同出没。
正因如此，两名少女约好了在那日薄西山的时分相会。随后交换积攒了一整天的苦与乐。
朝日实在不愿意放慢脚步。若不抓紧时间的话，迟到的可就是自己这方。
因为某个男人的狂妄自大，朝日险些就要赶不上短程电车了。幸好时间跑不过如朝日般明亮的女孩。
电车上空无一人，唯有朝日一人搭乘这趟短程班车。
纵使座位上空无一人，朝日也没有选择坐下，而是在离车门最近的地方扶着扶手伫立着，为了电车到站时能尽可能快地跑下去。
她就那么不动如山的站着，分针顺时针偏转了六十度。
她急切激动的心则是远远不止人体正常的三十七度。恋爱之情在熊熊燃烧着，且一发不可收拾。
朝日的学校与黑夜的住所位于同一座城市，听起来近在咫尺，实则是一方在城最西边，一方在最东边，造化弄人的距离不过于此。
路虽遥，可心不远。两名少女的心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被那神奇的魔法。
“叮咚——”车内的广播响起，车门应声而开。朝日知晓是已经到站，便小跑下了车，冲出了车站。
实际是时间还早，根本算不上是十万火急，但贪心的少女不会放弃能与深爱之人多度过哪怕一分一秒。
本来是约好在公园见面的，但朝日并没有向公园奔去。
“时间还早。这个时候黑夜上的补习班应该还没有下课吧？还赶得上！”
一鼓作气的少女再度为自己的步伐提速。
当少女朝日抵达补习班门口时，正巧遇见了从这里出来的火急火燎地黑夜。
二实现汇聚之时，黑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朝日则是无比安心地笑了，快步上前直奔黑夜。
少女黑夜尚未明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朝日闯入了视野中，占据了目光所及的整个世界。而当黑夜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推入了补习班女厕所的单间中，并被堵上了嘴——被朝日清纯的红唇堵上的。
“呜……朝日？”
完全被压制在墙上的少女黑夜，面对眼前如野兽般如饥似渴的少女朝日，喉咙不禁发出了低沉的呜咽。
——这不是抱怨，而是沉浸在甜蜜体验的正向反馈。
“拜托了黑夜，就让我……就让我再任性一会儿……”
朝日仍是牢牢紧握着黑夜的手，将她按在瓷砖墙上。而黑夜出于对朝日的信任，打一开始就没有反抗。
二人闭上双眼，再度接吻。
只不过这一个吻，是咸的。
甚至还有几分苦味掺杂其中。察觉到这点的黑夜睁大了眼，奋力地推搡着，许久才得以挣脱。
黑夜分明看见，往昔的太阳下起了一场凄厉的雨。
“你怎么哭了？”
“再给我……请再给我一个接吻的机会！我发誓……我发誓这个吻一定会很漂亮的结束。”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给你无限的机会的。可是你为何……已经泪流满面了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一定要成功……一定要让黑夜满意……
嘶吼着的朝日再度将脸逼近黑夜，但却被黑夜一手拦下，且无法突破。
“唉……为什么……不是说可以吗？”
“你冷静一点，朝日……”黑夜将她那一头黑色头发轻轻地捋到耳的后方，她的脸上根本没有因为一点因得到爱人的吻而自然展露的笑容，“我不喜欢不甜蜜的吻。”
“啊……这样啊……”
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无法攻入黑夜心房的朝日放弃了进攻。她将双手搭在黑夜的肩上，低下了那并无活力可言的蓬松头发，轻声抽泣着。
黑夜顺势抱住了朝日，将她拥入了怀中，同时听见了她的哭号：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黑夜，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不能原谅我们呢？仿佛谁都要和我们作对……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不可以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呢？我们也是人，是人就有自由恋爱的权利呀！我也很想自由地去恋爱啊！我难道就没有这样的权利吗？是谁夺走的？为什么只有我们不得不选择隐瞒？我不明白啊……”
如果……如果有着一片天地……只属于我们二人，那将会有多么快乐。
黑夜阴沉着脸，做出了她的回答。
“因为我们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道路。我们始终没法做好被他人不理解的准备，就只能如此孤独地走下去——只有彼此的孤独。”
“是啊……道路是我们一起选的，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
朝日的抽泣声渐渐地淡了，是潮水褪去，海风渐渐成为主导，但依旧没有升起太阳。
忽然，朝日搂住了黑夜的腰。
“黑夜，我想让你怀上我的孩子。”
“在说什么傻话呢……我们都是女生不是吗？”
“是啊，说的也是……所以我才觉得就连上天都在阻止我们啊。”
朝日终于是抬起了头，她哭红的眼与黑夜充满不安的眼神四目相对。仅仅是注视，但也毫无疑问这是在传达些什么。
“喜欢——这样的台词需要再说多少遍，才能感到安心呢……”
“不妨我们来试试吧？朝日试试看说喜欢我，最好说具体点喜欢的是哪个地方。”
“我喜欢你的头发。”
“嗯。”
“我喜欢你星辰般的眼睛。”
“嗯。”
“我喜欢你的味道。”
“事到如今了还说这个吗？”黑夜苦笑着，“我们的味道早就融为一体了不是吗？我们是一样的味道。”
“不，我觉得还是有所不同的。”朝日伸出舌头，顺着黑夜垂悬着汗液的侧脸一路舔舐过去，传达给黑夜触感，如电击般让人清醒，又如甘甜的果实般令人上头。
“好咸……但是，这是黑夜的味道……好喜欢……”
“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我也觉得我很奇怪……但原因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爱你，仅仅知道这点。以及我想知道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合，属于我们的幸福究竟何时才会降临……”
面对朝日混沌的眼神，黑夜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也只是摇头、摇头再摇头。
“我不知道。”——她似是在这么说。
这个世界如此冷漠无情，对少女渴望知晓未来的请求充耳不闻。未来或许有着千万朵花朵，那些花儿之中，也一定会有属于她们的那一份甜蜜。
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少女们的结局早早就被尘封的往事所固化，无法改变……这样的假设未免太过残忍。
两名少女并不知晓，也无法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被迫面向这样不可知且可怕的未来，期待未来成为了如极刑般的事情。
如果不以女性的身体去爱上一个女性……如果二人之一是个男人……如果二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相遇……
不，那样的日子，朝日想都不敢去想——不和黑夜相遇的剧本，才是她最不想扮演的。
如果，如果能有所改变的话，如果能迈出一线的话，现状会得以改变吗？会吗？会吗？
“黑夜，我想做点色色的事情。”
一反常态的朝日虽是将黑夜死死地按在墙上，倒也没有选择霸王硬上弓，而是乖巧地征求着恋人的许可。
“那种事……我们还没有做过吧。你难道想在今天迈出那一线吗？”
“不行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我在想，我们如果想迈向不同的未来，就一定要以让生活变得迷乱作为代价吗？”
“我没法给出回答。”
“而且这样不会有些草率吗？”
“不会的。厕所里没人，无论发出多少响动，也不会被人发现的。”
“既然这样的话……好，好吧……”
黑夜羞涩地扭过了头，并站直了腰板，挺起了胸。
此时的她，双颊已经被洗刷上绯红之色，双手卸下了力气，口中轻轻地喘着滚烫的热气。看起来她的大脑已经将思考这一机能所抛弃了。不仅是黑夜，朝日也是如此。
朝日解开了黑夜的衬衣孔子，又掀起了她的短袖衫，再解开了她的内衣扣子。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朝日压低前身。
“朝日……温柔些……”
此时的少女是什么颜色？茶色、黑色、红色、粉色、柑橘色……抑或是黑白，抑或是无法看清。
苏苏麻麻的电流感传至了黑夜全身，她无法抑制住心中那不断冲撞的悸动。如同是灵魂被抽离般，被爱意扼住了咽喉。窒息感与欢愉并存，自我与操守尽数丧失。
爱情，混沌的无底洞。
“我爱你，黑夜。”
“我也爱你……”
两名少女紧紧相贴，指头紧实地交叠在一起，并再度接吻。
在红唇与红唇相触的那一刻起，模糊不清的空气被雨水浸染——朝日再度留下了眼泪。
唇相接、口水相溶、舌尖相互抵触，于对方的口中相互缠绕，互相挑逗，互相传达着浑浊的爱意。
原来，爱情的味道是咸的……
不行……不能再进行下去了——朝日想到。这样的接吻一点也不甜，完全不，黑夜不会喜欢的……
如果黑夜不喜欢我的话……
不要……
不要——！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爱我，爱我……
“黑夜，你会爱我吗？”
“我一定会的。至于你，朝日，请不要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了好吗？答应我——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你深爱着的我。”
“黑夜，我有一个想法。”
朝日结束了激吻，紧紧抱住了黑夜。
“我想将我们的恋情告知天下。他人的眼光都好，何人的鄙夷也罢，说不定还会有一些人来支持我们呢。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去在乎那种繁文缛节。我们可以日日夜夜都彼此相伴，不必再吝啬与昼夜交替时那一星半点的时光。”
朝日不再去向黑夜索求什么，但她却提出了最万万不可的痴心妄想——她将自己想独占黑夜的心脏挖了出来，并摆在了台面上，推心置腹地向黑夜诉说着潜藏在心底的那份最简朴的渴望。
这是一场胜率微乎其微的赌注，因为她不清楚黑夜是否也愿意如此。一旦两人意见不合，情感上就会出现裂缝。
世界上的所有峡谷，最开始都只是一条小小的裂缝。
黑夜的脸却好似被阴云笼罩。
“不可能的……笨蛋，那种日子简直就是白日做梦。而且这样……这样也有违我们的约定不是吗？你把我们的誓约当成什么了？”
“可是，你难道不想……”
“我当然也在渴望着那样的日子呀！可是难呀，太难了……不可能做到的。”
“可是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做不做得到？一切都是有可能性寄宿在其中的！”
“失败了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那就将错就错吧！黑夜，我们一起来背负那份错误……”
黑夜的手迅速地挥下，那一记无比清晰且清脆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了朝日的侧脸上，为争执不休的吵闹空气画上了一个干净利落的休止符，一切归于宁静。
随后，一滴泪水落地，“叮咚”地打破了这份宁静。
“笨蛋！”上气不接下气的黑夜大声地训斥着自己深爱之人。
“是啊……我真蠢……原谅我……”
朝日抬起了头。
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
“我打刚才起，到底是在向谁倾诉呢？”明明这件间单间里，只有朝日自己孤身一人。
“这一切从一开始或许就是错误的。”
朝日睁开了眼。
窗外的世界是那么的明了，东山刚刚拂晓的日光强硬地照射进了房间之中，为木质地板铺上一层淡淡的柔光。
身边的黑夜还在熟睡着。她蜷缩在被褥中，紧紧地拽着被子的一角。因为有太阳就在她的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沉浸在温暖的睡梦中，久久不愿醒来。
朝日看见镜子中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是噩梦……混蛋般的梦……”
朝日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黑夜的面颊。
“我爱你，我最爱的小笨蛋。我们明明有更好的生存方式，但如果这就是你所愿的，那就如此吧。”
窗外的时分已经不早了，朝日必须在完全日出之前告别黑夜。
就让这个小笨蛋再多睡一会吧。
美梦中，永远的爱。
“我爱你，黑夜，永远——”
刹那间，朝日的泪已然干涸。她盯着黑夜那憨态可掬的睡颜，不禁感叹：
“今天的星空，也是美不胜收啊。”
少女关上了门，离开了另一位少女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