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如朝日般闪耀的少女总觉得眼前的世界与往昔截然不同。
教室内仍旧那么喧闹，不那么招人喜欢，倒也不会让人感到无聊。
忽然人声凝滞，学生们整齐地落座，一名黑发的端庄的高挑的女子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她将教案拍在讲台之上，昂首挺胸地向着众人宣布：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新的班主任。”
这个女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朝日选择了充耳不闻，心中五味杂陈的她已然无心去在乎那些繁杂的话语，甚至连那位新来的老师的长相，她也全然不知。
并非是因为她对老师的模样漠不关心，而是她看不清那女人的脸。
准确说，她是看不清任何人的脸，他人的脸庞看起来都是模糊不清。
起初她以为是由于丧父之痛使她哭坏了眼睛，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她注视这个世界的方式被篡改了。
是一个月前的那场离别改变了她的眼睛。
下课后，一名少女来到了朝日的桌前。
那名少女在朝日的眼中也是模糊不清，朝日并不认得对方是谁，只能凭借对方的话语声推断出对方是她的同学，而并非特别之人。
“朝日同学你还好吗？一个月没来上学了，为什么会这么的无精打采？”
她明显不知晓在朝日的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数，只是出于同学的身份表达了自己的关心，而殊不知自己对眼前的少女一无所知。
朝日没有回应她的关心，而是站起身背起书包，并低沉地呢喃：
“抱歉，我还有事。”
语言如枯枝败叶般飘落在地，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随后她艰难地找到了新上任的班主任，开了请假单后，孤身一人离开了学校。
（为什么……我会变得看不清他人了呢……）
但唯独有一个例外。
在那校门之外，朝日清晰地看见了——那白昼中唯一的星光——名为黑夜的翩翩少女。
黑夜似乎与往日别无二致，身穿清爽宽松的便衣，长发梳理得整齐有致，一路垂到腰间，那双棕褐色的皮鞋包裹着她的小脚，如今看来还是那么可爱。
但也仅仅只有一直在注视着她的人才能看出来，她眼中的星空暗淡了几分，用绚丽多彩来形容也显得夸大其词。
对于两名知晓真相的少女而言，这个世界已然物是人非。
她们间隔数米，驻足相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摆出何种表情。明明往昔，这种事都无需考虑，一切都能随心。
（我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黑夜呢？）
（我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朝日呢？）
片刻沉默之后，反而是如夜色般宁静的少女率先开口：
“一个月不见了呢，朝日。近些日子可还好吗？”
“嗯，一般般吧。那件事对我的打击确实很大，但我想，不管怎样，我们总还是得重新面对生活，不抬起头来不行呢。”
“是啊，总得面对，人生总是这样。”
“所以我约了你出来。黑夜……”
黑夜翘首倾听。
“我在。”
“我们久违地来一场约会吧。”
“好啊，我乐意奉陪。”
少女步步逼近对方，在那触手可得的距离下，她们的双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就在那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接了吻。
仍然是那么甜蜜，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就是难以抗拒，心中的那份暖意与悸动坚如磐石地长存着，似是一根连接二人的亘古不变的丝线，纠缠在一起，而且难以将其扯断。
享受片刻的欢愉之后，她们放开了彼此，但那手仍然是紧紧相连。
“我们去哪里约会呢？”黑夜忽然发问。
“商场、高等餐厅、游乐场、各大景区、名胜古迹、文旅中心、影院或是咖啡厅……任由挑选。”
“哈哈——你这套跟小贩般的说辞好怪哦，有种老板一样的感觉。”
“怎么，你难道不想做我这个老板的房客，走进我的心房吗？”
朝日抿嘴露出一抹微笑，她的眼中满是黑夜的脸。
“当然想啦！请问老板，房价是多少呢？”
“一个黑夜的吻，换永久的居住权。”
“那我们已经成交过很多很多次了呢。”
“嗯。我的心永远为你敞开。”
朝日将双眼眯成一条窄缝，终于是露出了具有往日之影的标致笑容，如骄阳般绚丽多彩。
最终，少女们确定了将要前往的地点——那充满回忆的应允之地——那僻静的公园。
少女不记得她们已然携手走过多远的路，只觉得二人素未谋面的日子与今日已然是恍如隔世。
道路漫长，但也并非满五天日，少女们只觉得世界仿佛换了番模样，也有很多仍未改变的事。
例如这座坐落于小区中央的公园，在非节假日的时候仍旧是人迹罕至，从未改变。也正是这样的空旷且富有包容性，它才能成为少女的最喜爱的充满黄金般回忆的地方。
那片绿茵地、那架秋千、那条石子路、那座小拱桥……这里的一切都是装载回忆的介质。
少女慢步于高处的石板路上，俯瞰着下方的那些记忆的介质。
忽然朝日开口问到：
“黑夜，你还爱我吗？”
“等等……”黑夜翻找着自己的随身包包，并从中取出一个药罐，“啊，幸好有带发烧药，不过忘记带水了。只能委屈你一下了，朝日，请直接硬吞下去吧！”
“我没发烧啦！”
“就算说出了这种话也要狡辩吗？”
“不是……我是真心想问这个问题。”
黑夜将药收回包中，拉上了包的拉链。
“那为何会出此言？我本以为你不会怀疑我们之间的爱的。”
“毕竟，我们间还有一层身份在做干扰嘛。”
朝日耷拉下了脑袋，面带苦笑地面向黑夜。
“你已经相信那个男人的说辞了吗？”
道路旁，一条刷着白漆的长椅上落叶被风扫去。黑夜率先地坐在了其上方，并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朝日也一并坐下。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体温。
“他是我的父亲，我了解他，当他的感性占领高地时，做什么都不会多加思考，所以他也不会刻意去在那种时候捏造一个难听到这种程度的谎言。”
朝日细心地解释着。她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对不公命运的妥协。
黑夜低沉下了脑袋。那是“寂寞”的神色。
“我还是不太能接受，我们其实是姐妹什么的……这太无理取闹了。”
“但我们不照样得面对并全盘接受这一点吗？”
“我们难道就不能选择逃避吗？有个词语叫‘自我催眠’呀。我本以为我们两个只是同为女性地在交往，而现在却别堂而皇之地告知我们是姐妹，这就不是同性恋那么简单了……说难听点就是乱伦呀……”
“那倒也是呀……不过，我还是无法认同黑夜所说的想法。我想，即使我们被加上了这么一层身份，也会有属于我们的一起生活下去的方式。”
“这简直就是妄想！”
“你思考问题的方式，为何总是那么保守、那么悲观呢？”
“倒是你，为何总是有勇气向前看，什么都不怕……”
朝日不敢去看黑夜深邃的眼眸，黑夜也同样不敢去看朝日的侧脸。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意见不合呢。”
黑夜鼓起勇气说。她向朝日展现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欸，还真是。”
“不过也难怪，这事关重大。关乎着我们的未来将以何种形式发展下去，会有各自的意见也无可避免。”
“未来总是不可知的，就像是过去的我们从未预料到会有这种展开一样。但我从未后悔过和黑夜你相遇，命运的意图总是多端切不可揣摩，害得我们无所适从。而我仍会相信，一定有光明的未来在等着我们。”
“尽管我们是姐妹吗？”
“尽管如此，回答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我懂你的心情了。”
“你能理解我真的是太好了！”
“不要小瞧我呀。”
事实就是如此，朝日的真心苍天可见，已经是确确实实地传达到了黑夜的心底。而黑夜也将朝日可以冠之以“任性”知名的真心全盘接纳。
毫无疑问地是，无论选择如何，少女们会向彼此应许余生，共度往后之日的路是毋庸置疑的。
而这一点，早在那个品饮咖啡的午后，僻静的小巷中就已然注定。
两名少女再度接了吻。
在这无人注目的小小舞台，上演着一场甜蜜的爱情戏。
二人倾注的不是演技，而是那一份独一无二的真情。
“世界，不能静下来。”
“世界，或许安安稳稳地也不错。”
“我们应该去寻找我们新的道路。”
“我们不妨就沿着原有的路继续前行。”
“我认为，长夜终将破晓。”
“我认为，白昼终将落幕，或许会看不见翌日的太阳。”
“我相信，黑夜你一定能够取得幸福。”
“我相信，朝日你一定能够找到那条正路。”
“我深爱着你。”
“我也深爱着你。”
所以……
少女松开了嘴唇，微笑着、含着泪，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分手吧。”
检验过真心过后的回答正是如此，不是因为真心中混杂入了污秽，而是因为过于珍视彼此。
“黑夜，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了嘛？”
“嗯……这一定是最正确的选择。”
分手不意味着永远的道别，不代表着接下来的日子两名少女将是形同陌路。只是……这些牺牲，只是为了想着更加正确的未来……可正确，又是谁来定义的呢？
如果分手真的是所谓的正确的话，为什么……为什么……
她们会流出如此之多的眼泪呢？
“诶？”黑夜迷茫地坐在长椅上，她注视着朝日，泪水犹如打开了门的水库般，无法抑制地倾泻而出。伴随着持着的鼻息与冰冷的鼻涕，喉中薄如蝉鸣的呜咽声与心脏的律动。
明明知道分手才是对二人来说最好的选择，可胸口的刺痛、心脏的哀鸣又是？
“朝日？朝日？”黑夜失声地叫了眼前那名少女的名字，“我们的爱，是诅咒吗？”
随后她被如春日般温暖柔和的少女紧紧地抱住了。
闭着眼的朝日伸出了舌头，舔干净了从黑夜两颊上滑过的泪水，并将脸蛋贴近黑夜的耳畔，以一种文雅的语调如此地说：
“我喜欢你好久了，能和我交往吗？”
“呜……我……我……呜……”
在分手后的下一刻，朝日向黑夜告白。
此刻，黑夜已然泣不成声，眼眶中的泪似是永远不会终结般向外溢。幸运的是，那无疑是幸福的泪水。
朝日轻轻的拍打着黑夜的背部，如同是安抚一名哇哇大哭的婴儿般安抚着黑夜。而她自己，眼泪却早已干涸。
“别急……哭完了再回答我也不迟，不必勉强自己。在需要做出选择时，人人都需要时间，要好好想清楚，得过且过的半吊子想法我是绝对不会容许的……绝对。”
“呜呜……”
“你也不必无所适从，若你接受了我的告白，一切都与往日一样就好。我们也不必拘泥于‘同性’、‘姐妹’之类的标签，只需要快快乐乐地……只要快乐就好……快乐、幸福地一起生活下去。”
“嗯……”
过了许久，阴沉着脸的黑夜才终于将乌云扫尽，渐渐得到了心的宁静。
朝日松开黑夜，让她脱离自己的怀抱。随后朝日站起了身，俯瞰着黑夜。
黑夜也抬起头看着朝日。
“唉……你看看你的眼睛，都哭成这样了……不过平静下来就好。”
“抱歉……让你久等了，朝日。”
“既然你已经恢复状态了，那么请允许我再问一次——”
朝日背对着太阳，萦绕在她身边的光泽似乎盖去了阳光。这样如天使般闪耀的少女向黑夜伸出了手。
“妹妹，能请你成为我的恋人吗？”
心好痛。
“我……”
但仍然需要去忍受。
“我愿意！”
因为回答早已注定。
果然黑夜还是戒不掉朝日，戒不掉被爱着的那份欢愉。
在黑夜漫无天日的前半生中，她对爱究竟是何物浑然不知。是闯进了她的生活的朝日教会了她什么是爱。她也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自己空洞的心脏也能发出如此悦耳的律动，一切都是朝日的功劳。
看着眼前以一种极为幸福的神色微笑的少女，黑夜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多想把朝日永远留在身边，永远地在一起。无论何时，永不分离。永远、永远、永远地生活下去……
这便是少女在简短一生中所追求的“永恒哲学”。
日与月交替况且亘古不变，跟别说朝日与黑夜了。过往与未来，皆是如此，所谓禁忌的界限，根本就不存在。
在夕阳与夜空的交界地，是被万千云彩层层尽数包裹的一抹湛蓝色、与一抹乳白色。日与月，都曾沉眠于此——永恒且真实的梦乡，终将于此永远弥留。
弥留在昼夜交替的每一个须臾的时分，并且终将永恒不变，因为现实驻足于此。
这便是名为朝日的少女与名为黑夜的少女的故事。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