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好不容易睡去了。这大概是在澡堂子里嘻嘻哈哈的人都换上衣服，勾肩搭背地，不愿分别，而最终又各自散去之后，过了约莫30分钟后的事情。
但是他睡得并不好。虽然影歌在自己的房间还能听到小伙子打鼾的声音，但他的脑子里可是正在上演一场闹剧。
这一个月来，雷德没做过什么噩梦，反而是这两天起，自己总能看到些奇怪的画面。之前卖出的那些魔法卷轴施法时的场面，从昨天起就开始时不时涌入自己的脑海了。至于现在的，则是更为怪诞的画面。
那是一个古战场，雷德的脑海里没有任何与之对应的画面。厮杀着的战士们穿着造型奇异的盔甲，手中弯曲的战刃也是他完全没有见过的武器。
他原本以为是类似于投影法术一类的实景再造，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儿的场景与之前因为魔力共鸣看到的被火球术杀死的哥布林的画面不同，并非是短暂而又闪烁的，这是真真实实的实景再造。
除了那嘶吼着，朝着自己冲锋的士兵像幽灵一般穿透自己的身体，向着不知道何处而去的情景，让雷德确信自己或许正身处某人的记忆中，又或许说这其实是自己的记忆？
雷德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他在这个古战场上能走能跳，周围厮杀着的士兵就像是马戏团舞台上的小丑，自顾自表演着。
而雷德就像是一个路过的人，看上小丑一眼便继续赶路了。
但是，白天奔波的疲惫感依旧在折磨他的心智，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看远处的战斗了，他就近找了个已经散架的攻城车，坐在了那一段残垣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战士们战斗着。
精神上的疲劳感让他试图去放空自己的大脑，但是着一个余月来始终有一个问题纠缠着他的内心。
他坐在这尘埃纷飞的战场上，目睹着人的死亡，人的愤怒，人的不甘。在一个没有神祇眷顾的国度，人怀着希望与绝望离去。
“我是谁？”
这个问题纵使是造物者或许也未曾想过。
在毕靑与安德永无休止的战斗中，他们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一切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实际上这些问题是很好解决的，对于雷德而言，如果他知道他是谁，他就会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是可惜的是，他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对自己的过去一切感到饥渴。他刚在秽水郊外醒来的时候，除了饥肠辘辘和迷茫外，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情感。
驱动着他来到秽水的，也只是意识中认为再不吃点什么或许就会死去。
然而在秽水饱餐一顿之后，他便又一次感到了空虚感。
或许是夜晚为了照明，他随手释放了一个火苗术，让他对自己的认识又进了一步，他可能是个法师。
但事实证明，他是比法师更为神秘的存在，术士。
于是，他成了冒险者之友，依靠着出卖自己魔法来换取报酬。
然而这种行为并没有让他满足，他只能不断地用金钱去填满自己内心的空虚，在这个无人认识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金币可以永远作自己的后盾。
原本他已经觉得自己和那种失去记忆后的寂寥感彻底告别了。
在秽水开启了新的人生之后，这种感觉会就此消散。自己或许会用钱让某个农夫的漂亮闺女答应与自己的婚事，生几个儿女，攒够了钱就搬到不远处的大城市巴尔堡去过活。
但是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随着新的外来者的到来便又被从自己灵魂的深处勾起。
是因为影歌的关系吗？
还是说是他的逼问使得自己不得不再次与那些消散的魔力共鸣，掀起了自己胸中的这股风暴。
雷德不知道，也无法想出这些答案。他正在静待这场梦境的终结，或许战争中的双方马上也要分出高下了。
战鼓和军号的声音逐渐沉寂下去了，原本正厮杀着的战士们也化作了地上的尸体。
天空中密布着的阴云逐渐散开，太阳的光芒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洒落在这生气渐无的大地之上。
雷德觉得一切都将结束了，而自己复杂的感情也无非是由于太过劳累与里位面产生了共鸣。
他正欲站起身来，而在他眼前却又出现了一个娇小的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长袍的少女，看上去无非只有十几岁，比自己还要再年幼上一些。她没有穿鞋，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慢慢地朝着自己踱步而来。
随着少女越走越近，雷德也得以看清她的容貌。
那白皙的皮肤是在上层贵族中也难得一见的。吹弹可破的肌肤如初冬的皑皑白雪，如同传说之中的神秘金属米斯里鲁一般色泽的银白秀发宛如恒泉城中央的瀑布般倾斜而下。
她的脚步轻盈而又端庄，好似为神祇献上供奉的高洁圣女一般。
雷德只是认为这不过也是这场“戏剧”的一部分，他只是作一名旁观者，欣赏某位神祇的牧师祭奠在战争中逝去的亡魂罢了。
但当那少女走到自己面前时，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诧异。
“你仍然在迷失，却不曾认知自己真实的使命。”
那少女走到雷德的面前，停下了脚步，手中捧着的并非什么实质性的物体，而是单纯的一团奥术能量。
她淡金色的双眼与雷德的双目对视着，微微张口，低声诉说。
“你……你认识我？”
雷德的疑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内心的深处，这位迷茫的旅人正在渴望一位真正的故人。
少女面对雷德的疑问，没有作任何的回应，她微微摇头，穿过雷德的身体，朝着远处继续前进。
雷德也跟随着少女的行动，朝着她前行的方向望去。
原本被硝烟遮盖的视野如今随着战斗的结束而重新开阔起来，烟尘已经散去了，映入少年眼帘的，是远处的一座宏伟的四方形金字塔神殿。那里或许正是少女的目标。
少女在雷德的注视下朝着神殿又前进了几步后，便再次驻足。她回过眸来，望着手足无措，木讷地站在原地的少年。
“醒来吧。你不能在这里倒下。”
少女小声地念着，但她的声音宛如施加了传音术一般，涌入了雷德的脑内。
这段文字被反复念诵，如同咒文，也好似圣典。
在短短的数秒后，那遥远的神殿散发出了强烈的光芒，将整个古战场笼罩，吞噬了望向自己的美丽少女，最终也吞噬了雷德，吞噬了一切。
时间回到几分钟前，在雷德还在梦境中观摩古战场的时候，马瑟利斯已经随着那位内应进了秽水了。
他们直奔雅伯娜之门，目标也很明确，就是雷德所住的客房。
“马瑟利斯阁下，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矮小的内应一边引荐，一边为小步地快跑着。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雅伯娜之梦外部的围栏门，确认了没人起夜后，便像弗勒战士打手势，让他跟上。
两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潜入了这间旅馆。那位内应似乎是很熟悉这儿的本地人，就连放在外面的木梯藏在哪个角落都一清二楚。为了让马瑟利斯能够快速爬上二楼，特地为他搬来了爬梯。
这潜入的行动倒是让弗勒战士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了。
放在以往，他行事都是光明正大的，不论是杀人还是其他的什么。
就算是成了为钱卖命的雇佣兵，他也与那些目标正面交锋，从不论对方实力如何，都以自己信赖的剑术将敌人枭首示众。
可如今他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却不得不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与这世外天国扯上关系导致的。
“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杀进去吗？不就是一个法师小鬼，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的吗？他又不是大魔法师。”
马瑟利斯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他觉得一切都太过麻烦了。他崇尚简单又实用的美学。
如果按照他的想法，现在他已经干掉了三个哨塔上的民兵，踹门而入旅馆，趁着所有人都惊魂未定的时候带走目标，扬长而去。对于一个地底战士而言，这确实是他常用的伎俩。
“嘘……这旅馆里住着不少冒险者。而且现在秽水的警戒森严，如果贸然行事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数，而且……”
内应的话说到一半，马瑟利斯便举手示意，让他别再说下去了。
无休止的解释和说明只会不断地拖慢行动的进度。他直接从对方手里接过自己的长剑，系在腰间后，准备爬上梯子。
“我该怎么把那小子带走？”
“您按照来的路线，越快越好，到了镇子的边界，我会为您想办法的。”
虽然那位内应没说到底是什么法子能够让他顺利逃出生天，但战士也不愿意多过问了。
反正这群祭司的办法多得像弗勒人的地底史一样，那是本厚得像字典一样的历史书。
战士小心翼翼地爬上木梯，尽可能不让自己身上的金属品发出声响。随后轻轻推开窗户。
在黑暗中，他能看见，一个睡姿及其夸张与不雅的少年正在简单的床上打着鼾。
那是他的目标，脸上长着小雀斑的雷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