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伯娜信徒的葬礼一般都比较简短,这也和这位崇尚朴素和实干的女神的作风息息相关。
不像一些其他信仰在仪式之后还需要聚集起人办一个纪念宴会那样,填土仪式完成后葬礼就实际上结束了。
但结束的,却也只是葬礼的仪式流程而已。
人的死亡总是分为三个阶段,最初的阶段是肉体的死亡,随后的是社会关系的死亡,最终是你存在的痕迹被从世界上完全抹除。
米尔卡如今,已经完成社会关系的死亡了。
雷德目睹着最后的一铲子土被盖在棺木上。
这个光秃秃的土丘在周围绿茵茵的草地之中显得格格不入。远处还有一些一样裸露的土堆,那应该是最近被下葬的人们。
据说那个验尸官也死去了。
好像侏儒的丧葬习俗和人类并不相同,会采用其他的办法处理。
那多少是身上裹上崭新的白布,丢到山沟沟里去一类的。雷德曾经在书上读到过,一些侏儒会这样处理死去的亲属与朋友。
不过具体会怎么做,少年也不清楚。
天空中落下的雨点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在填土仪式结束后,大部分前来悼念的人都四散离去了。
他们多是昨天执行任务的民兵,还有一些雅伯娜之梦来帮忙的冒险者,其中不少人下午还有其他安排。
最后留在教堂后小墓地里的,只剩下了影歌和雷德,以及做最后收尾工作的尤涅夫。
雷德还在进行这似乎无意义,且恒久的哲学思辨。
他想着自己的未来,也幻想着米尔卡的过去。但他幻想的那真是米尔卡的过去吗?或许那也是他自己假想中的过去,又或者是他真实的过去。
总之,少年的思绪已经不在葬礼上了。
他的哀悼和大部分人为这年轻生命的逝去而感到惋惜不同,他是在为自己感到悲哀。这是他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关于自己过去的事儿。
死亡是类人生物永恒的命题。
即便是所有信仰都一直认为死后的灵魂会抵达神祇所居住的领域,与自己的守护者一同以永恒的状态生活下去。
但是谁也没有见过那所谓的灵魂态究竟是什么样的,也没人真的见过自己的守护神在物质位面显现的样子。
即使是最虔诚的信众,也并不是对教典百分之百坚信的。
人总是怀疑地观察着世界的一切,也正是这种怀疑驱使着进步。但是这种怀疑也能够轻易地破坏坚信不疑的安定,让人陷入对未知的恐惧。
人总是在害怕着死亡的。但这种害怕并非是出于对肉体消灭的惶恐,更多的是基于社会关系的。
我的墓碑上会留下什么?
活着的人会怎么看我?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那一点,大家还会记得我吗?
虽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对灵魂的存在产生过怀疑,但是他们对自己死后世界的幻想,却又是建立在灵魂存在的基础上的。
所谓的对自己离去之后社会关系的幻想,大多是建立在以灵魂形态跟踪某个社会关系成员之上的。
这一点是颇为讽刺的,就好像实际上你的不安是来源于你期望的最坏结果,而这种最坏的结果又是你毫无根据妄想出来的一样。
但是,人就是这样喜欢妄想的生物。
雷德的泪水依旧在不争气地流着。现在他更多是为了米尔卡了。
但到底那沉醉在自己无边的不安之中的痛苦,以及内心中那在夜雨滂沱下恐惧哭泣的孩子占据他的悲愤的多少呢?谁也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少年势必要离开这里的。他要寻回自己的过去,至少在自己的墓碑上,得写上几行的诗。
雷德的思绪已经飘荡许久了,但物质位面却也没过去多少时间。站在自己身前的圣武士依旧木讷地杵着。
听不到哭泣,也无法察觉他是否因为澎湃汹涌的情感而抖动身体。
影歌绝对不是那么绝情的人。
这点光是依靠昨天夜里的战斗时,圣武士仿佛战争女神爱丽丝附身一般,意图破坏一切的姿态便可见一斑了。
如今的冷漠就仿佛狂风骤雨前夜细细的雨,徐徐的风一般。是理性的克制,也是昨夜撕心裂肺战斗后的对身体的保护。
雷德猜想,圣武士的内心实际上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教义与责任驱动着这具身体前进,他或许需要一些时间休息。
但少年没敢开口,他生怕自己小小的试探,会更加撕碎眼前高大背影的心。
所谓铁汉柔情不过如此,雷德如此猜测着,并且努力不让自己再去考虑自己那虚无缥缈,徒增伤悲的“身后事”了。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一直在墓碑前做着收尾工作的大牧师尤涅夫。
“我会把米尔卡的个人物品整理好,让人送到雅伯娜之梦去的。”
雷德感觉这个男人没什么情感波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平静感。
先前少年与这位大牧师见面的时候,他还想着看自己被摩尔·金泉折磨出来的乐子呢。可如今却像个铁人一样,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要说这男人见得多了,也并非不行。
毕竟秽水这里这么多新坟,都是他一个个念悼词念过去的。但雷德还是觉得这种平静有些反常了,他甚至连两句安慰的话都不说。
尤涅夫向两人打了个招呼,往教堂里走了。
他僧侣袍那宽松的大领子被雨水浸润,粘在了他宽宽的肩膀上。
等到原本宽松的衣服因为浸水而变得贴身后,雷德才发现这位大牧师身材也颇为壮实,不像是做惯文书工作的样子。
但雷德也没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也许尤涅夫之前也是一名圣武士说不定。大牧师从验尸房的后门进了教会,墓园里只剩下最后的两人了。
本以为影歌会因为这个小小的变故而有所行动,但圣武士却依旧只是立在米尔卡的新冢之前,沉默不语。
雨水冲刷着米尔卡的墓碑,把浅灰色的石头洗成了更深的墨色了。
天空灰蒙蒙的,对雷德而言,他觉得圣武士的心也是这个颜色的。
“下雨了……”
这是雷德“久违”的,属于影歌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出来,分辨不出男女,模模糊糊的。
“对啊,用不了火球术了。”
少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圣武士的话,他只好胡诌一气,不过好歹还算圆得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火球术”这种话题,大概是因为他和圣武士的相遇是因为自己把火球术吹成“天陨火焰”的缘故吧。
“那也用不了天陨火焰了吧。”
影歌说着好似玩笑话的言语,但雷德却丝毫感觉不到空气中有一丝的轻松气息。
“如果能用天陨火焰的话,昨天夜里他们就逃不走了吧。”
影歌攥着拳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雷德惶恐他因自己的魔法水平不高而迁怒于自己,但圣武士最终把握紧的拳头砸向了一旁的橡树。
影歌迁怒的并非是雷德。当然他也并不是真的认为只要雷德可以施展上级的魔法,昨天就可以轻松获胜。
圣武士怨恨和恼火的对象不是别人,反而正是他自己。
若是自己能够早日抓到夜里连环杀人的凶手,那或许米尔卡便不会死去了
。若是自己能够抑制住从内心深处无限涌出来的愤恨,昨天夜里的战斗就不会毫无章法,给对方逃脱的机会了。
他扶着自己肩部凹陷下去的护肩,那是昨天夜里被杀死的豺狼人拼死阻止自己时留下的。
圣武士的手掌只能感觉到手套内衬那粗糙的皮革,但湿透且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可以钻入他的回忆,扎刺着他的内心。
他认识米尔卡的时间,现在算算是很短暂的。
从在巴尔堡和他搭档开始赶路,旅途上的三日,再加上在秽水的两日,也不过是五天的时间。
最初赶路时两人甚至都没有说过几句话,而影歌最初也只是单纯把他当做一个小侍从罢了。
但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为这个小小的迪莫桑少年空出一个位置来的呢?
人的情感是十分奇妙的,因为当你开始去追寻自己与某人是何时建立起纽带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去找到这个神秘的时间点。
仿佛这种关系一旦建立就超越了时间,成为了永恒。
“如果没有强行要求你们支援我,最后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影歌在为自己昨天夜里强行要求雷德连续使用魔法而道歉。
毕竟雷德现在脸上还带着一丝疲倦的神情,给人一种身子很虚的感觉。虽然雷德似乎一直都是这幅没什么精神面孔。
当然,圣武士还是有些不坦率的。他找了个自己指挥错误的由头来道歉,但他实际上内心真正想道歉的对象,反而是雷德个人。
“米尔卡也是我认识的人,所以……总之就算你不那么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雷德有些支支吾吾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少年没有想到过,圣武士会向自己道歉。
“……”
影歌沉默着,但又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似的。
“回去吧,不管怎么说,有人在等我们。”
雷德开了口,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传递给了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