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歌走在教堂前的那块平民窟的小巷里。圣武士正在寻找那挂了白布的破旧板房。
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了。雨在傍晚的时候就停了,空气中还湿漉漉的,水汽和还未散去的云把晚霞整个遮盖起来。
一路上,影歌多少能看到些劳作归来的农夫们。他们穿着破旧的陋衫,褴褛的布条儿就这么裹在身上,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还有一些人直接赤裸着身子,腰间裹上一条粗麻的短裤,也算清爽自在。
这些劳作归来的农夫脸上满是疲倦样儿。他们的头发大多粘在额前或是脑袋上,胡须就像是田间疯长的杂草那样杂乱不堪。
而为了迎接他们而出门的妇人,也大多看上去很苍老。女人们的袍子打满了补丁,像是游园会上的彩旗。
当影歌穿行在这些疲于奔命的贫苦人之间时,他既在审视秽水的最底层,也在被这些精神紧绷,神色紧张的当地人打量着。
秽水的贫民窟就像是个小世界,这儿的人大多不会和城镇中心或是堡地区的人有太多交集。他们的一天除了做工以外,就是计算每次交租能有多少节余。
几个住家里影歌近的农夫用一种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圣武士。虽说他们中有些人听说村子里来了个圣武士,但影歌的盔甲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征收官无形的爪牙。
贫穷的人,会对打扮华丽或是看上去阔绰的人产生一种敌意。这种情感多半来自于对现实不公的愤怒,以及对上位剥削者的怀恨。
随着征收日越来越近,这些贫农内心的不满与火气就愈来愈大。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这儿的穷苦人家没有错,而踏入这里的影歌也没有错。
一些人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怒气,他们直勾勾地盯着圣武士,就好像见到了自己多年的仇家,又像是败退的怒兽对老猎人最后的回眸。
但绝大部分人都是怯弱的。他们对征收官带有怨气不假,但更多的是感到无奈和无能为力。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他们都会快速地退回室内,紧闭门窗。
影歌的心好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阵痛感从胸口传来。
慈爱又严厉的女神雅伯娜嫉恶如仇,但如今她却没能为这些苦难之人带来些许的宽慰。反而打着雅伯娜名号的豪族乡绅们,却肆意地从百姓这儿搜刮他们的劳动果实,中饱私囊。
征收官只是一个小小的代理人,而真正残害秽水人的,却是躲在巴尔堡的大房子里的那些满嘴流油的人。
影歌不忍想到了自己抵达巴尔堡时,给自己下达命令的那个主教。中年男人的肚子圆滚滚的,就像个食人魔的脑袋。粗大的手指就好像木棍儿似的,粗暴地套入黄金的戒指。
主教对秽水发生的事儿轻描淡写的。只是提了提夜晚有盗贼出没,还有连环杀人的命案。
“当地的大牧师没法处理这种情况,你就去给他搭把手吧。”
那肥嘟嘟的手在主人说话的时候,还从边上的果盘里拿了一颗葡萄。
“滚出去!你是征收官的走狗对吧!”
石子儿从影歌的背后飞来,砸在他铁头盔上,发出了清脆的“咣当”声。
光耀会的魔法头盔只会对邪恶魔法产生反应,遇上这种“偷袭”,影歌也没有办法,除非他背后长了眼睛。
影歌寻声望去,那是个人类小孩儿。他手里捧着一些石子儿,朝着影歌投掷。
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脚上甚至没有穿鞋。邋里邋遢的脸上除了灰就是土,活像一个被富贵人家孩子随手丢弃在路上的布娃娃。
但是,男孩的眼神矍铄,冰蓝色的眸子很漂亮,仿佛在废墟中涌出的一小股清泉。
见影歌没有反应,男孩便继续从怀中拿出石子,朝着圣武士扔。
小孩子的手劲不大,丢出来的石子甚至没法给影歌的盔甲留下划痕。但他并没有放弃,一直持续地扔着。
直到男孩的父母带着惊恐的神情从屋子里冲出来,用一种近乎强硬的粗暴方式把孩子揪回屋内,这场闹剧才算收场。
期间,还留在屋外的人只是冷眼旁观着。没人阻止孩子,也没人规劝影歌。
当然,影歌并不会对这个孩子有什么刁难的,也不会因此而迁怒于他的父母。圣武士还能望见,那间破屋的窗户后,男主人正神色慌张地观察着自己。
影歌朝着屋子那儿摆了摆手,示意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男主人发觉自己的窥视已经败露,也不顾影歌的态度,慌慌张张地逃离了窗边。随后很响的声音从那间屋子里发出来了,大抵是拖动什么家具抵住门板时的声音。
那之后,影歌隐约能听见夫妇打骂孩子的声音,木板条一类的东西抽打在孩子身上,发出了“啪!啪!”的动静。但孩子的脾气应该是很倔强的,圣武士听不见一点儿哭声。
影歌是来秽水办事的,而且也是为了秽水人办事。
虽说他是光耀会的人,但目的确实是纯粹的。可进了秽水之后,雷德开口就称呼他为“老爷”,而当地人又把他当作是征收官的走狗,孩子厌恶自己,米尔卡又殒命在夜里……
影歌的内心感到一种从身体里涌出来的孤独,就好像地牢里泄下的那泉泉的污水,吞噬了自己。
也不知道雷德醒来没有。
他觉得这趟出击怕是凶多吉少,便选择了独自上路了。曾经安抚过米尔卡,安慰过雷德的圣武士,最终选择独自去面对未知的宿命。
影歌感觉自己可以触摸得到,在作为圣武士的半精灵和秽水的黎民百姓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一层可悲的厚障壁在人与人之间悄然无声地立起来了。
天空中的薄云慢慢地散去了,露出了远处已经几乎要沉到地面之下的太阳。
秽水的人终究是慢慢散去了。急匆匆的过路人从圣武士的身边经过,撞了一下影歌的肩膀,却头也不回,不带歉意地加紧了脚步。
影歌感觉自己正踏在一条不归路上,但他也必须就这么走下去,因为他是雅伯娜的圣武士。即便不被世人所理解,也必须贯彻自己立下的誓言。
夕阳的余晖把半精灵的盔甲染成了霞色,像是燃烧着的血液,孤独寂寞,但赤诚灼热。圣武士的身上仿佛燃烧着命运的火焰。
人影仿佛在陌生的城市中迷茫辗转的旅人,逐渐被燃烧着的晚霞吞没。
不远处,白色的门帘在一间破旧的班房前随风飘荡着,远远望去就好似被点燃的旌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