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马,老皮缓缓走出宗门。
一双露指头的老布鞋踩在泥土上。
记得当年第一次离家,也是这般。
那个轻狂的少年扬言要去江湖上闯荡一番,要搅动这片风云。
从未离开过村子的自己第一次踏上外面的世界。
那一日,便遇见他。
经过村前的白衣男子配着数柄样式不同的长剑,负在身后,惹得人不禁看去,被这位白衣的翩翩公子吸引。
“您身后背着这么多剑,为什么不用匣子装起来呢?”
他问白衣男子。
男子取出身后众多兵器中的一把,声音清冷道:
“若是装起来,别人怎么看得到?我身后五柄剑,皆是天下所谓英豪的佩剑,我看不上眼,杀了,就取来背在自己身上,给别人看看,这世间除了我,哪有什么英豪天骄。”
看着那些佩剑,自己眼中燃烧着灼热。
“您这么厉害,那可以教我用剑吗?我阿爸总说学剑没用,我想要学成回去给他看看。”
“学剑?”男子将右手放在他头上拍了拍。
“不是不想教,只是我天生剑道无敌于世间,随手挥去便是天底下罕见的杀招,不会什么入门的手段,怎么教你?”
白衣男子又瞥见他两手空空。
“你出门在外,连佩剑都没有,还是回家去吧。”
“那您有那么多剑……可以给我一把吗?”
“给你?”
他怔了一瞬,点点头。
男子嘴角勾起:“给你,你拿得动吗?”
说罢,手中长剑挥舞,落在一旁的树木上。
丝丝侵过脖颈的杀意吓得得自己跪坐在地。
树木碎裂,一柄雕刻得狂放潦草的木剑落在他脚边。
“我虽不能教你,但剑道有同乐之德,你若想学,便带着这柄木剑回村,等到什么时候有了一柄真正的剑,我再考虑收你为徒。”
“兴许会有那么一天,毕竟挥剑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那日,白衣男子的声音落在自己心中。
他第一次拿起木剑。
不是曾经的稚嫩,布满老茧的双手牵着缰绳。
看着早已等候多时,还未醒酒的麻袍男子。
仿佛回到了那年,自己站在村外,而对面的男人从未变过。
客周被玉濡沫搀扶着,望向牵马的老人。
“把我灌醉,就是想一个人离开吗?”
“嘿嘿,果然骗不过师傅。”
老皮红着老脸,挠了挠头皮。
“师傅,你说过等我什么时候提的动剑,就什么时候收我为徒,可是我过了一辈子啊,到头来也没拿起过那些铁疙瘩,也没走上江湖。”
“年轻的时候在想着如何活下去,有了钱,怕提起剑你却不肯认我,一直想着要不要明天就出去闯荡,这明天的明天,就到了现在。”
“那日临江,我看着思思小丫头,想起了以前,所以我不想等明天了,今天就走吧,去看看这所谓的江湖。”
老马夫说着,牵着绳自客周身边走过。
他没有回头,迈着不知何时已经老去的步伐。
客周默默跟着,走到小道的尽头,走到林中,又走到荒无人烟。
渐渐的,客周不再需要玉濡沫搀扶,脚步沉稳,紧紧跟在后面。
走了十里路,老马夫放缓脚步。
“还记得那年在村头,你与我说过的吗?”
客周驻足,回忆道:
“等你提起剑,我就收你为徒。”
老皮颔首,昏花的老眼带着点点泪光。
“但是我这一辈子,都没敢提剑呐。”
“可是师傅,我不敢提,如今你也不敢了吗?”
老皮感叹着,握紧手中的缰绳。
“你说过,挥剑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客周一怔。
老皮倚在马旁,静静注视着远方。
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这个江湖,他惦记了一辈子。
这个少年,他等待了一辈子。
风拂过面,拂过他的半生岁月。
这位已是暮年的老人颤颤支起身子。
他好想如同那些英雄豪侠,放声大笑,潇洒而去,走出一个洒脱不羁。
几十年前,同样是没有剑,他没敢走去外面看看。
几十年后,他不需要剑,只凭借一颗未老的心足以。
可是,那一声豪气却被他憋在喉咙里太久,久到再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毕生悬在心中的问题,将那早已泛黄皱起的记忆,将那埋没了在岁月的热情,用最炽热的语气问出来。
“师傅,江湖,很精彩吧。”
“……”
“嗯,很精彩。”
客周说罢。
老皮倚着马,没了气息。
那双如同新生的眸子望着远方,最后是没垂下。
身后的客周闭着眼,麻袍在风中抖擞。
“傻徒弟,走好……”
“走好……”
暮年的人,迟迟没有老去,只是消瘦了面颊,佝偻的身子,昏花了老眼。
但是一颗心没死,就算不上老。
自己这个傻徒弟,一辈子都没跟自己学过什么。
只是在某个午后,接过自己无心而为的木剑,便叫了一生的师傅。
甚至到了最后,都在回忆着那段往事。
吐出一口灼热,客周一步踏前。
林间轰然作响,沙风萧萧。
唤来一根随处可见的树枝,独臂男子仿佛回到那年。
登时,树枝卷动黄沙。
这麻袍的身影飞上空中,倒悬在黄风与天色之间。
这一剑,搅起漫天狂风。
老马嘶鸣,带着惊恐与抽泣。
老皮立在风中,枯骨指尖化作黄沙,他的身体随着咆哮嘶吼的风声,彻底消逝而去。
一剑未停,在那狂乱的身影下,将天地都搅做一团。
玉濡沫看着风中的男人,难掩惊骇之色。
客周悬剑迸射,万千磅礴迎着无云的晴空。
他不是那年自诩天下无敌的剑仙,老马夫还是那看了江湖一辈子的少年。
只是一声苦笑,又走一位故人。
“且看师傅我送你,莫道黄昏天时晚,也有老酒热心头。”
黄沙飞溅而出,卷着风,将漫天的缭乱汇聚一团,直直冲向云霄,再不见踪迹。
落罢,麻袍男子手中树枝插在荒无一物的地上。
“客周,为宗主送行!”
玉濡沫目睹着这一切,直到客周站在树枝做碑处再没了动静。
她凝视着男人。
老皮生前,他是客周。
老皮死后,他仍是客周。
只是好像多了些什么,看得玉濡沫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