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好像写不出来东西了。」
「哈?」
他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挠着头发,面容中透露着这一段时间堆积的心理上的折磨。而我躺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轻小说,有些呆愣地把目光从书中抬起,看着直直地盯着我的他。
故事就像这样开始,也像这样结束。
1
约莫又花费了半个月时间,第三本书终于算是完成交稿了。据他所说这次修改的东西比较少,或许是经验的增加让他愈发娴熟起来。
交稿当天我们又例行公事般开始阅读《骑士所能奉献的一切》的网上评论,大概是因为上一本书让他的知名度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提升,这次的评论量要比上次多一些,评价的点也和之前有不小差别。比方说第一本吐槽结尾恶趣味的人几乎不见了,大部分都说这个结尾很有他的风格。估摸着应该是不喜欢他上一本结局的人这一本压根不会看吧。
风格就是这么随意的东西,受人喜欢的独特被称作风格,不被人喜欢独特就会被冠上无数奇怪的名号。
当然,也有人说这本书的结构方面不如《伤害她的魔法》,他也坦然地接受,说这毕竟是自己第一部完成的作品,有些这样的问题也正常。不过听他这语气,似乎并没有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小说有这样的问题。
那天晚上我们一同前往那家家庭餐厅,美其名曰「约会」。
如果他包下全场,布置好鲜花和蜡烛,那倒还勉强算的上「约会」,但是什么都没有,还是那个位置,那一样的街景。
安静地等待他吃完饭,开始聊起轻小说的事情。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论点,总是聊着聊着就安静了下来。
旁边桌子有一对小情侣亲密地……嗯……应该可以说是玩闹吧?又是喂食,又是接吻,反正两个人只有两只手放在桌上。
反观我与他,只能说爱情的形式多种多样了。
他似乎也注意到那边的情形,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你希望我们也这样吗?」
我这么问道。他头摇得飞快,看上去是十分讨厌这种行为。
「这样就好。」
温柔地声音让我有些惊讶。
究竟是怎样就好呢?我搞不明白。是说有些平淡地交流着有关小说的想法,好像和陌生人一般,还是说交换了那样奇怪的约定呢。
「无论是哪一点说实在的都很奇怪吧。」
「嗯?」
不小心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被他的耳朵所捕捉到,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我说我们现在这样的状态很奇怪,你居然说这样就好。」
「你想改变吗?」
「不……」
这种想法倒是完全没有,即便是要改变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改变。
「怪点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向来喜欢书中那种古怪的爱情。因为现实中看了太多普通的关系,普通的感情,到了小说中还要欣赏一样的东西多少有些无趣。」
「我也是小说吗?」
「到了自己身上,当然也会向往这样的关系。」
「即便是这样陌生人一般的关系?」
「陌生人?」
他像是被踩到尾巴那般惊讶地看着我。
「你可能没怎么看过我和陌生人交流的模样,那样的我可是话非常非常少的,哪会像现在这样让你做倾听者。」
像是炫耀着自己的社交废人属性那样。
「我是说只有语言交流这一点。」
「语言难道不是最完美的交流方式吗?」
他是这样的觉得的啊,那也可以吧。
「作为参考,你是向往哪些古怪的爱情呢?」
「是呢……比方说《少女妄想中》姑姑和侄女那种建立在伤害对方的愧疚与赎罪感之上的爱情,或者是《屠龙者布伦希尔德》里龙姬与白龙之间亦是父女情亦是男女情的感情。」
「《恋入膏肓》里面的病态的拯救欲和一直隐藏着女主的真心大概也是你喜欢的部分吧。」
好像大约摸清楚了他的喜好,顺着这个话头猜了下去。
「确实是这样。」
他点点头肯定下来。
「说起来,你不是最近有在看《空之境界》嘛,这里面的爱情描绘我也挺喜欢的。」
「毫无理由的全盘相信?」
「是啊,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相信式,读者和干也才会透彻地感觉『自己』被迷得死死的吧。」
「我倒是觉得有种班级的好学生迷上吊车尾的意思。」
「但是在强烈的冲突设计下这样的光景就不会显得有俗套的意思,我觉得这是很精巧的一点安排。」
说是开始看了,自己也就看了个一半多一些,还并不能透彻地理解他对这本书中描绘感情的喜爱。不过自己想反驳也反驳不了,便试图换了一个话题。
「话说到底为什么,《空之境界》要采用乱序的写法呢?」
毕竟这是困扰我阅读的问题,所以想试着问问他的想法。然而,他也少见地皱起了眉头。
「说实在的,我也不是非常明白这种写法的意义。可能这样写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感,或许还有一些『拼图』的趣味性,但是这终究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不像插叙倒叙什么的会那么感受明确。不过好在故事与故事之间的独立性还是比较高的,所以理解难度并非不算高。」
「如果故事独立性不高,应该会变成更为彻底的意识流效果吧。」
「是啊,那种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觉说实话我是非常讨厌的。」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种古怪的东西。」
毕竟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他写的东西都挺怪的。
「如果说是比较轻度的意识流我还是挺喜欢的,但是要是上升到《尤利西斯》那般或许我就会有些难以接受了。」
「你看的书还是轻小说居多吧,轻小说的意识流不应该是『轻』的吗?」
面对我的调侃,他长叹一口气。
「你喜欢轻小说中的意识流吗?」
「大部分都不喜欢。」
这样的反问我倒是能很快回答。
「意识流这种东西本身就和『轻』简直背道而驰,虽说轻小说有必要在合适的地方『加重』,但是说实在的,绝大部分轻小说作家甚至说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办法写好所谓的意思流吧。我一直觉得意识流最重要的是美感,让别人即便有些云里雾里也愿意看下去,但是你写塞入那些奇怪的意象甚至描绘什么钓鲸鱼的场面多少是有点问题的吧。」
他面带痛苦地抱住了头,让我笑出了声,这么说来他好像前段时间看完这本书就和我抱怨了很久来着,今天居然再一次勾起了他惨不忍睹的回忆,看来是被折磨得够呛。
「你会试着写意识流吗?」
「乱序说不定可以试试,意识流还是算了。」
那不是我驾驭得来的东西,他这么说道。
「那你的第四本书打算写乱序吗?」
「诶?」
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我的话语一样,他整个人愣在原地,我在他眼前挥手试图把他唤回来。他有些犹豫地说道:
「我还没有想过第四本书的事情。」
「毕竟第三本刚交上去呢。」
「不……」
与轻松地略过这个话题的我不同,他似乎有些紧张。
「该怎么说好呢,我最开始对自己下命令说『一定要写小说』的时候,计划就是写一个有些像三部曲的东西。」
啊,所以才执着于那句台词吗?还是说那个审美低下的书名也是三部曲的一环呢?
「虽说当时没有确定要写的话是写成什么样的,是三部连续的小说,还是平行世界,还是互相独立,都写些什么,这些完全没有打算,只是觉得至少要写三本。」
「现在呢?」
毕竟过去怎么想的不重要,当下的感觉才是关键。
他低着头思考了很久。
「……我还想写下去。」
「为什么?」
大概是要确认他的决心,所以我问了这样一个或许有些私人的问题。
「现在我已经出版了两本小说,第三本小说也即将出版,有这么多人看我写的东西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我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些欲罢不能。更何况,还有你。」
他盯着我的双眼,继续说道。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说不定我写完这三本书就会搁笔了吧。毕竟写书只是一个兴趣,自己还有工作,还有别的生活,即便是出版了这些书,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是你不一样,说这样的话或许你没有办法感受得到,你对我的写作帮助很大,无论是精神上的鼓励还是知识上了帮助……总之,我必须写下去。」
他这么宣告道。
「为了我?」
「为了我自己。」
毕竟爱是自私的、自我满足的情感。
我和他对视着,等待着下文。可是许久,他都没有说出其他的话语,两人只是这么看着对方。
不,不对吧,应该还有些可以说的吧。比如你接下来的计划是写什么主题,写多少本,长篇还是短篇,什么时候开始写,诸如此类的。
不是『我必须写下去』,而是『我需要写下去』,两者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想张口询问,声音却卡在喉咙无法传出。有什么东西有问题,有什么东西不一样,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我只是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那被称为女人的第六感的警报在响着。
我不可能问出口,那个约定堵住了我的嘴。
所以我向那个答案般的问题逃了开来。
「我们的关系用文字来形容是怎么样的呢?」
试图用这样的,好像要拨回最初的话题的句子将一切抹去。
「……让我思考一下。」
他看向窗外,街上并没有什么车辆,微弱的路灯甚至不能引导我与他的视线看清楚街对面人行道的边缘。
望着这般静谧的景象,他如同梦呓般说出了这样的形容:
「和陌生的路人一样,又和熟悉的旧友一样,和他人一样,和自己一样。」
有些想用「那算什么」之类的话挖苦一下他这意义不明的回答,但是在空气的压迫下,我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句。
自己是在夏日的夜晚向他表白的。
马上就要三月了,和他交往后的第一个春天即将来到。
4
瓶颈期这种东西大概是每个创作者都经历过的事情,虽说我完全没有创作过,不过仅仅是阅读就已经能看到大量这样的内容,而愿意记录下自己难堪经历的人怎么想也应该是少数。
但是再怎么想,写了三本书的人突然说自己写不出来的东西了也只能「哦这样啊」回应,更别说已经被他折磨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甚至还想吐槽他一句「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在我盯着他思考着我应该回答「哦这样啊」还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抑或者直接回答「不是还好」来展现一下我对他这一长段时间的不满,他应该是看出了犹豫的理由,像是要纠正小孩子幼稚的错误那般用有些傲慢的语调说着「不不不」,这让我有些恼火。
「我是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写出东西来了。」
一个还没到30岁的人在我面前说着这样的话我依旧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在说些什么。」
他走到我的身边坐下,有些犹豫地开始讲起自己这段时间遭受的折磨。
「这段时间我试着写了很多东西,可是没有一样完成的。这与我之前没能完成的那些故事不一样,那些是因为种种原因完成不了的故事,但是现在的我写下的是完整但是又不完整的故事。我写下一个场景,一个没有来由也没有结果的场景,完成之后就好像自己想写的东西已经全部写尽了那般,好像这个故事只有这一个莫名其妙的场景那般,我不知道该设计怎样的内容去达到这个场景,也不知道该如何为里面的角色安排结局,强行填上的内容根本不像我写的东西,都是一些我知道的作品的模仿。就像脑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搅碎了那样,只有零碎的东西。」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抱怨道。
「随后你建议我把原先的小说,原先的故事完成,所以我也开始尝试。但是最常见的结果是儿时的异想天开我已经失去了,现在的我写下的东西根本不像那时候想的东西那般适合那些故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点,无论是让故事适合我自己,还是我回到过去的那个想法,我都做不到。我真的受够了。」
自己隐约明白了三成吧。
大概是脑中失去了某些东西,或许大部分人把这个称作灵感。
「那就稍微放置一下?过一段日子说不定就有想法了。」
「但是,我现在明明什么都写不出来,心里想写东西的欲望却一天比一天强烈,我根本没有办法去做别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辞职啊。」
像是说着这一切都由不得他一样。
但这终究是他人的感受,我并不能确切体会,所以也没有办法给出什么合适的建议。
「可是,你不想放弃小说。」
我只能向他确定这一点。
「是啊。」
太好了,自己还不用杀死他。只是知道这点就能让我心里平静下来了。
但是,我不可能给予他什么好的建议,于是我问他:
「要么你去咨询一下你的编辑?毕竟人家是专业的,说不定对处理这种情况更加专业一些。」
他说着「我试试」回到房间,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走了出来。
「我原先的那个编辑好像家里出了点事情。」
「诶?」
这真是祸不单行。
「那边好像给我安排了另外一个人,我周末去见一下他。」
不过好歹还是有解决方案。
几天之后他去见了新的编辑,回来的时候提了一袋书。
「那是什么?你去了书店?」
「不,这是那位编辑拿给我的,说是最近很火的小说。」
他将袋子放在我的面前,便回到房间里换衣服。我打开袋子,熟悉的名字和未曾见过的名字混杂在一起,看着这些小说的封面不禁让我有些头疼,毕竟这些看着都是我不喜欢的题材。
「你觉得怎么样?」
他好像做完了那些事情,在我身边坐下,询问着我的意见。
「什么怎么样?」
「那个人说希望我参考这些小说,写一些类似的东西。」
「啊?」
我满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这不是明着叫你去写模仿作吗?」
他的表情也有些苦涩。
「倒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开始也是这么理解的……嘛……他说我现在辞职了,写作是唯一的收入来源,何况也不想停止写小说,所以最重要的是要一直写下去。很可能一但停止写作,技巧什么的都会遗忘,另外人气下降之后要重新出版小说也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如果我不打算以后什么都不写了,就一定不要停笔。」
「但是再怎么说也不能……」
「关于这些书他也说了很多。这些流行的题材本身就有大量的人写,稍微有些相似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如说,正因为我之前写的东西都很小众,所以写这种大众题材或许别有一番滋味什么的。另外这类小说都是长篇连载,我一直都是写一本就结束的小说,这也算是一种新的挑战。」
可是我总感觉哪里有些不舒服。
隐约觉得,这不过是把之前的工作,变成了写作。唯一的好处是,之前的工作几乎可以说是被迫停止的,现在这样的「工作」或许不会能够进行下去,仅此而已。
他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这和停止写作到底谁更好一点,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知道。
我从袋子里面摸出一本书,是熟悉的标题。
「这本我知道,前不久还被动画化了,虽然做的很糟糕。」
「是啊。」
「这本书印象里你的书架上应该是有第一卷吧,为什么后面的不买了呢。」
「我不喜欢它,一点也不喜欢,那样的东西,压根称不上小说。」
「那还是……」
别写了吧。他居然对这本书有着如此强烈的厌恶感情,那何必去尝试呢。
「但是你知道它多火吗?我的小说的销量和它比起来简直是笑话。」
「是吗?」
我咕哝了一声,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听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并没有多少人喜欢,自己讨厌的东西却被几乎所有人爱戴,心底都会产生那样奇怪的感受。
「不仅如此哦,别的这几本都和它很像,可是销量也都很高。」
「……销量又不等价于质量。」
他听到我这句话,笑了笑,摇了摇头。
「有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小说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让自己的小说能够被更多的人接受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当初出版自己的小说最大的理由也是为了让更多人读到。这不是谁好谁坏这种问题,而是更纯粹的问题。」
希望更多人喜欢自己的文字,仅此而已,希望更多人认识自己,喜欢上自己的小说,这样的傲慢,这样的表现欲。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对。」
执着于写自己的东西,那种有些不受欢迎的故事,用不受欢迎的文字编织着不受欢迎的故事。自己明明对那样热门的作品讨厌至极,却又羡慕着能有那么多人喜欢他或者她写下的东西这样的事实。
「这几天我一直挣扎着,说着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这不是我写出来的文字,纠结了这么长的时间,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没写下来,甚至还不如学生时代那样写下一个开头然后就此放置,那些破碎的文段到底算什么啊!但是即便自己写下了那属于自己的小说,那又如何,我甚至无法超越我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瞧不上的东西,甚至不如模仿它的东西,我不能接受啊。难道我应该吹嘘着自己『曲高和寡』,说出这样搞笑的话语去安慰自己吗?」
写作是一种自我满足的行为,就像爱一样,也是自我满足的。
写下小说,可以收获成就感,爱上一个人,可以获得心底的安稳。
自己的小说被别人阅读,自己的小说被别人喜欢,就像自己喜欢的人同样喜欢你,回报给你同样的爱是一样的。
所谓完全不求回报的爱是不存在的,那样的感情只能算隶属。
不在乎自己的小说被多少人喜欢的作家也是不存在的,那样的作品只会彰显着作者的丑陋。
「但是……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啊。」
「是啊,没有什么办法。」
自己的东西到底可以被多少人接受,多少人喜欢,这并不是由作者决定的,他再怎么努力地写,得到的结果也没有绝对的正比。就像世界上绝大部分事情那样,在关键的地方抛下骰子,在关键的阈值听天由命。
「所以你也不至于太上心吧,这种东西,看开来就好。」
「我很清楚这些……只是……」
「只是?」
「我在想我应不应该试着写这样的故事。」
既然是他讨厌的东西,在他窝在房间逼自己写的时候肯定压根没有思考过写这样的内容。说白了,他的挣扎都是在自己满意的框架下,没能写出自己满意的血肉,所以停下了笔,而这样的尝试,是在自己厌恶的框架下办事,写下的内容到底自己会以怎样的心态去看待呢?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的那些准则,那些自我约束,在这部作品上都不会以它们本来应该的模样运转。
「你想写这样的东西吗?」
「……总比写不出来要好一点。」
他犹豫半天,最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那样,这么说道。
「我……尽力让它不变成模仿作的。」
大概是最后的倔强,他这么补充道。
那天晚上他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第三本书的评价看到很晚,问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是模糊地回答道:
「大概是想寻求某种鼓励吧。」
2
翌日,他开始构思第四本书的内容。听起来和之前干多少事情一样,做出的行为也和之前很相似,不一样的地方也不少。
比如说,因为第三本书的有一个明确的「未来世界」的方向,所以无论是我们聊的话题,还是看的东西,都比较倾向于那些东西。但是这次他好像完全没有一个确切的想法,或者应该说,没什么想写的,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随意地看着老番旧书,试图从里面找到什么合适的灵感。
可是灵感没找到,反而好像有不少灵感被扑灭了.
「啊,我本来也想写一个这样的故事来着。」
「这个转折比我设计得好多了,唉。」
诸如此类的。
印象里他有说过毕竟剧情,思想啊感情啊文字啊什么的更重要,我问过他:
「你没有想过写别人写过的转折,然后加入自己的想法什么的,让这样的故事变成自己的小说吗?」
准确地说,我问过他很多次,但是他每次的回答都不完全相同。
「如果是主角团对抗魔王这种故事,这样的王道题材倒是可以使用王道的转折,但是如果是有些独特的题材就不一样了,就像你不可能再写一个吃了药然后身体变小的名侦探什么的。」
像是这样逃避的回答也有。还没等我问出「为什么你不试着写点王道的东西呢?」这样的话他就已经起身去端杯水喝了。
「但是再怎么样你的故事也不能无聊吧。」
像是这样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的回答也有。搞不清楚你到底设计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当然也没有办法判断这个故事是否有趣。
「故事的转折也是作者思想的一种体现哦。」
像是这样否定他最开始的话语的回答也有。他的意思大概是像心理测试一样的,让主角选择走去山里的路还是去海边的路以鉴定人物性格,那样或许有些无关紧要的转折选择。只能说话或许没有错,但是这肯定不算回答问题吧。
毕竟问题的关键是——
「你是不是没什么东西想写了。」
他也只是打着马虎眼,也不知道是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情还是说他也不太确定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若是前者,我倒是不觉得这是多么难堪的事情,毕竟谁都不可能一直有东西写。何况他只有二十多岁,没有大长篇计划的他,三本短篇或许确实就能把他这人生经历里思考过的东西和创意全部写完。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瓶颈期吧?虽然没有创作经验的我并不是很能确定。
他当然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况,而在第三本书正式出版之后,他好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新的压迫感,一天比一天夸张。而且,询问我的意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吃饭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就马上跑进自己的房间,过半个小时带着一张满是修改的纸张过来递到我的面前。
「怎样?」
这么迫切地询问我。
最初的时候我会问他「你是想写什么样的小说?」,听到我的话他愣了半拍,过了一会才嘟囔着「是哦」又把纸张收了回去。后来他甚至还不会等我读完,就会突然说「这不行」又把纸收了回去,一来二去我也有点不愿意给他意见了,只是扫一眼回他一句「不是还好」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毕竟故事只有完整的才有价值,那样的段落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写完整的意愿,更像是证明「我还能写」的炫耀,我并不喜欢。
然而读了这么多段落般的东西之后,他仍旧没有给我看一个像是比较合适的大纲,甚至这些段落之间我都找不到什么相似性,实在是不明白他究竟是想着什么写下这样的内容的。
相比起一天比一天焦躁的他,我倒是没有什么紧迫感,只是烦躁一天天增加。有一天我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他这番有些神经质的模样,说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和我讲了不少故事吗?为什么不写那些故事?」
他像是恍然大悟那般「哦,确实可以试试」这样说道。这都没有想到吗?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想啊。
不过说实在的,自己觉得他稍微休息一段时间也挺好,即便时间跨度达到一两年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小说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东西,他也并不是以写作为生,稍微停下脚步思考一下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有着复杂的写作标准的他并不会写那些不属于他的故事,一定时间沉淀一下自己倒也无妨。
「不写不行。」
这是他的意见,我也没有办法拦住他。
至于「将以前想的故事完善好」这种意见,他似乎不久便放弃了,原因我并没有花心思去问。
五月中旬的时候,有一天他回到家中,第一句话就是:
「我辞职了。」
我顿时傻眼了。
比起询问「为什么这么做」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或是「你脑子没问题吧」这样的批评,而是为了确认他的想法这么说道:
「你想清楚了?」
毕竟在此之前,写作一直是他的兴趣,只是他生活的一小部分。现在,写作就要变成他生活的全部了。
他无言地换下鞋子,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下身上的衣服,带着疲惫的双眼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瓶可乐,靠在餐桌边缘拧开瓶盖。我在客厅,把自己的姿势从躺着变成坐着,等着他的回答。
「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
他有些无奈地这么说道。
「这半个月里我的工作几乎都没有推进,我不停地走神,想着一些文段,根本没有办法把心思全部放在工作上来。也正是因为这样我这半个月挨得批评已经比之前所有的工作生涯加起来还要多很多很多。就算继续呆在那个地方,也只是对我和我身边的人的折磨。所以我必须做出选择,写作还是工作,必须放弃其中一个。」
既然两者都能够维持生计,就能够从中选择。所以正是因为他的小说已经出版了,他才有权力从中选择一个吧。
而结果就是这样了。
「比起工作,你更喜欢写作?」
毕竟前者的收入来源怎么想都要更稳定一些。
「是的,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办法放弃写作了。」
若是之前的他,初高中时期的他,就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吧。那时候的他从未完成过一本小说,从未将自己的小说给这么多人看过,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放弃当前写下的东西是没有任何压力的,或许会有些遗憾,但是是非常正常的。如今的他大概做不到这一点了。
没有见过光明就不会恐惧黑暗,一个道理。
「你觉得怎么样?」
「我?」
这并不是我能改变的问题,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啊,难道说,这个放弃,是指一辈子放弃吗?所以,放弃写作,我应该履行那个诺言吗?
那这么询问我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在向我展示他的生存欲望,他的挣扎与努力吗?可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会后悔的你,得到我的认同究竟有怎样的价值呢?
「不是还好嘛。」
我这么回答道。
「那就好。」
明明一切都这么糟糕透顶,他还是这么说道。
5
写作的进展快到有些夸张。
但是,他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不好。
这一次他并没有写一个大纲,也不知道是不需要还是说写那种题材不需要大纲——读过太多相似的作品了。
他希望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写,我也如他所愿陪着他。看着他写作的模样多少也能看出来为什么能这么快完成了。他几乎没有哪个场景仔细思考过,没有哪个对话认真斟酌过。
简直像在写三题作文。
虽然眉头一直皱着,但是除掉不小心打了错别字,他几乎没有按过退格键。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停下来,然后在纸上写些什么,写到一半又在纸张狠狠地画下一个叉,又接着敲起键盘。
「是在写什么?」
「我以为我能写自己的小说了。」
他这么回答道。
十天左右,他就完成了初稿,随后花了一个下午就完成了修改。
那天晚上我坐在电脑前面,他坐在我的身后看着我阅读完成稿。
约莫一个半小时我就读完了全文,即便文字数比他前三本小说平均要长一些。
刚读完,从我嘴里说出的话居然是:
「好像还好?」
也不知道我最开始的标准到底有多低。
「是吗?」
他有些犹豫地问道。
虽说故事的发展转折,以及最基础的人物设计和人物关系绝对是他不可能写下的东西,但是与参考的小说只有框架上的相似度,确确实实是「只是用了题材」,同时里面的句子都看得出他的风格。这大概是他说的「不会让他成为模仿作」的含义吧。不过毫无疑问的,故事非常平淡,这也是现在所流行的小说的风格,轻松,能毫无压力地阅读,毫无压力地合上。
也能毫无压力地抛弃。
轻松大概是「轻小说」中「轻」字的一个要素,但是绝对不是全部。只不过在这种题材之下,完全看不出来剩下的那些更为重要的事物。
这一卷的结尾是男女主告白的场景,毫无疑问的happy end。这是他写的第一个happy end,可是他好像还是有些无法接受那般,在结尾埋藏下了一些伏笔,那种有些恶质的,可以破坏这个结尾,这本书的轻松氛围的一个伏笔。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挣扎了,因为在我看来,这个设计是最像他会写的。只不过这样的伏笔,真的很不重要,我都觉得自己往那方面思考时候有点过度理解的意思了。估计即便是就这么出版了,能看出来的应该是少数,即便下一卷下下一卷甚至到完结都不回收,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问题产生。一个这样无关紧要的挣扎。
「但是,我不喜欢它。」
「我也不喜欢。」
我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这句话告诉他,没想到立刻得到了他的回应。
「你打算就这么交上去吗?」
「……我再思考一会。」
过了几天,他交稿了。
随后到来的工作他几乎全部推掉了,例如插图的绘制什么的,他全部交给了那位编辑。
而空下来的时间,他也没有试着写作过,他一直在阅读自己之前读过的,喜欢小说。
发售当天晚上,它邀请我去到了那家家庭餐厅,将已经变成文库本的小说递给了我。
就像表白的那天夜晚,他吃着东西,看着夜景,我读着小说,一句话没有说。
那几天里,他可以说是对这个故事进行了比较庞大的修改,虽然说剧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句子里面已经完全看不出他的颜色了,他将自己的古怪的感性从书中完全剔除了出来。现在的我连「好像还行」这样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这样的东西好像谁都能写。就像某个不知名的人随意地出版了这样一本书,随后书和人一起消失在大众视野中,那样的作品,不,或许从一开始这样平板的东西就没有办法进入别人的视野中。
读完之后,他正望着窗外的夜景。这几日他的精神好了很多,不知道是这本书证明他还能写东西还是什么别的让他放下了心里的纠结。
「你为什么要修改成这样呢?」
我这么问道,他仿佛没有听到,仍旧望着窗外,脸上仿佛多了一份寂寥。
叹了口气。
「让我来猜猜看吧。」
那声叹气是来自我的嘴中还是他的最终呢?不管是谁,都是个麻烦的家伙。
「修改前的稿件虽然有着你的特色,有看起来像是你会写的句子,但是那不是你会写的故事,所以那些东西只是你自己执着于加入进去的,也正是因为此你我才都不喜欢这个东西。就像是不愿放手那样,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执着写下的完全不符合这个故事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只是堆砌。」
他将视线转到我身上,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有些句子只要看到就会觉得浪漫,就会觉得美丽,就会觉得有冲击力,但是只有放在文段中,合适的故事中,它的魅力才会真正展开。一味地将不属于故事的浪漫塞进去只是堆砌,所以还不如把这些全部抛弃,让它成为一个恰如其分的……普通至极的故事。」
非要说的话就是这个普通的故事有着现在热销的属性就是了,他耸耸肩这么补充道。
「但是无论如何,你现在可以写小说了不是吗?」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评价这本书的『老师』的吗?」
「……你觉得它根本不是小说。」
「是啊,它轻过头了,没有质量的文字只会消散于空气之中,我写的东西也不过是这样的东西。」
「但是你现在好像心态挺不错的。」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提出了这一点。他笑了,笑得很无奈。
「我只是接受了自己写不出来东西的事实而已。」
他站起身,离开了店内,我跟随在他身后。
夏末的街道还是散发着温度,即便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多。他的步伐有些快,我有些艰难的在人群中移动着,好几次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总能在不远处找到站在原地等待我的他。走到人群稀少的地方我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去那座山的方向。
虽然大概算是还原了原著的季节,但是这个时间点去那里只会让我有不好的感觉。
走了大概四个小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12点,我们才到山脚。四周当然是早就看不到人了,静得像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
道路开始向上倾斜,他才重新打开话匣子。
「我之前不是说自己脑子里面涌现的永远是破碎的片段吗。」
「好像有印象。」
「我想不出能串联起那些莫名其妙的段落的故事,想不出能够承载那些东西的故事。或许有人把这种称作灵感,或者其他的什么。反正我脑子里面已经想不出来了,失去了这些东西。
「我之前一直无法接受这一点。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小说最重要的还是感情,还是思想,即便是一模一样的故事架构,相似的架构,用不同的描绘手法,诠释不一样的深意,就会有不一样的魅力。但是把这个听起来简单的事情诠释到写之中是非常困难的,故事是精致的器具,如何摆弄里面的零件去让它发出自己想要的声音比重新造一个器具要更难。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件事上失败。而这本小说是,使用了一个标准的模型,一个普通的模具,然后将我设计的零件放上去。但是在固有的框架下跳舞就像在做题一样,在考试一样,而我并不喜欢干这种事情。
「但是在这样的活动之中,我也静下心来,逐渐可以看清楚自己的大脑。它已经不是能够创造出框架的模样了。我就像年迈的大象清楚自己的死期那般清楚。」
我们来到了之前那个停车场。这次我没有紧跟在他身后走进那片森林,而是走在他身边,也不再盯着地面,已经走过的路,自己肯定不会被绊倒。
我把目光望向天空,试图从树叶之间的缝隙窥视天空,可是无论从是哪棵树底下窥视,天空都是一样的漆黑,这让我有些烦躁,只能把目光放在前方。
估计已经凌晨一两点了,我和他重新到达了那片空地。微弱的霓虹灯,黯淡的天空,湿热的空气,一切都和那次不一样。
「你痛苦吗?」
望着城市的灯光,我向他询问道。
「是啊,但是,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情。」
写不出来的东西注定写不出来,就是这样的事情。
「你会后悔写这本书吗?」
「这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无论写还是不写,脑中失去了什么的他最终都会走到这个境地。
「所以我应该给你解脱吗?」
说起那样不想提起的约定,他也没有任何波动,双手放在裤子口袋之中,用有些漠然的眼神眺望着地平线。
「这个约定其实有一个很微妙的点。判断我能否写出东西并不取决于我,而是你这个执行者啊。」
「啊……」
正是因为未来是不确定的,对于我这种「他人」来说,无法窥视他的脑中的世界,不会理解他判断自己已经写不出来的理由,也就会得到他的未来什么都会有的结论。
原来这是这样一个有些不负责任的约定,我现在才理解到这一点。
「难道那个约定只是一句浪漫的场面话吗?」
就像他脑中某个破碎的场景,被他强行塞入了我与他的故事之中一样。
「是怎样呢?」
他轻飘飘地说着这样的话,声音就像不存在那般微弱。
但是既然到了这个地方来,就肯定有着什么含义吧,我有些事不关己般地想着。
所以,不久之后,我就会了解一切,然后杀死他,像是从最开始就注定好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