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可以死亡,灵魂则在身体死亡后继续存在,可以轮回。
——摘自《阴阳五行全集(华历20版)》条目:太一(其四)
...
是阴雨天,晨雾未散,将整座城市都拢在茫茫里,再加上淅淅沥沥的雨帘,独行小道上,视线所及处皆是边界,又不是边界。
“元小姐,这里是...”
薄雾随视线推进而岔开,湿土小道旁,一座座石制墓碑一个接一个出现:黑色,白色,灰色...寂寥沉重,黯淡失神的色彩不由得使人沉默,催人叹惋。
枯黄的野草物理地倒伏,萧索遍野。在这一方小山坡上,偶尔出现的奠花、纸钱和碎鞭就像是夜空中的辰星。
“墓地,嗯。”
元双一身黑色西装领在前方,手捧百合花,火色马尾随步摆动,干练潇洒的侧脸此时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松糖闻言眉头一挑,低眼看着身旁一个个划过的过往生灵在现世的归宿,心绪略有不宁。
【这些灵魂最终都落于何方了呢?太一...】
...
不一会,元双便在一位黑色墓碑前停身站立,垂头,纯白的百合花在胸前微微颤抖。
松糖立在她身旁,视线在碑刻上来回移动,最后停于名字上。
“祁染霞”
【祁姓?】
松糖偏头,看见元双蹲下身子,将盛放的花朵一束束排列放置,仍是缄口不语。
“元小姐?”
“她是我的母亲,也是可心的小姨。”
松糖一呆,略微翻了翻祁可心的记忆,点点头。
【也就是说,元小姐拔除兔城的污秽,全都是为了祭奠她的母亲?】
【可...她又为什么要做大这种程度呢?...】
二人一时沉默。
元双垂眸,有些无神地望着墓碑,任其占据整个瞳孔。
“...”
四下,淅沥的雨点声渐渐大了起来,轻轻地点上元双的脸颊,似泪水一般滑落成线,最后在下巴尖出汇聚,成珠滴落。
接下来,她轻声道:
“五年前,兔城会战时,城中曾爆发过一次污秽大规模入侵事件,那时我的父亲远在北线,只能由母亲带领元家前去平乱。”
“我也去了。但当时我心高气傲,全然不顾母亲的劝告,一人冲在最前列想要独自封印缺口...可我没想到,这次事件除了污秽之外,还有婆娑罗...”
“她控制住了我,却不下杀手,她很聪明,从来都知道自己的目的,那就是——吃掉我的母亲。”
说到这,元双忽然顿住了,声音一下子暗哑下来,就这样又沉默了几分钟。
最后她闭上眼,身子前倾跪坐下来,轻轻磕了一个头。
“元小姐?...”
松糖担忧道。
元双起身,转身将视线投向松糖,努了努嘴唇想要振奋精神,似乎也感受到氛围的压抑。
“这不是临时起意,我很早就下定决心,想要找到一个人来讲述这一切,也许可以结束这场空无意义的自怨自艾,我不求什么安慰话,因为这一切十分荒诞...我只希望这场倾诉不算冒昧...”
松糖闻言点点头,默默地站在她身边。
元双先是张了张嘴,随即开始讲述。
“母亲赶到时,我已被她彻底控制...”
...
五年前,祸野。
“双!”
双手持剑,一位身材高挑,脸与元双有七分相似的中年女阴阳师抬头冲对面喊道,一双青色的眸子里映出了多种情绪:担忧、愤怒、恐惧...与眼前的景象交织。
她的正对面一处丘陵上,一只披头散发地女婆娑罗坐在猩猩模样的巨型污秽上,嘴角像小丑一样夸张地咧开,弧度诡异。
“嘻嘻...”
尚且只是女孩的元双被那污秽单手死死捏住,只露出紧缚的上半身和嘴角渗血但一脸倔强的元双。
见到祁染霞,元双惊呼一声。
“母亲!”
两位长老跟上祁染霞,见此一幕亦是眉头紧锁
“糟了...”
祁染霞按耐住心中怒火,抬手示意他们不要上前。
元双是主家目前唯一的长女,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双方僵持片刻,婆娑罗发话了。
“嘻嘻...人类...想要这女孩?”
“你想干什么?!”
祁染霞皱眉道。
“嘻嘻...人类,你是她的母亲吧?”
说着,她伸出黑色长舌呲牙呲嘴地舔了一周,藏于披散刘海下的血瞳迷乱而疯狂。
“我听说...人类的目前为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肉,可以舍去性命?...是这样吧?...”
祁染霞的脸逐渐阴了下去。
而婆娑罗看到她这般反应,眼角眉梢顿时吊上了讥诮之色 。
“”那看来一定是这样了!人类!一定是这样吧?!嘻嘻!...”
说着,巨猩手中发力,随她音调地拔高将元双瘦小的身躯压缩更甚。
骨骼咔咔作响,元双小脸涨的青紫,最后“哇”地一声口吐鲜血,洒到黑色臂膀上,红瞳涣散,神色更虚弱了一分。
“你!”
祁染霞手中双剑猛颤,仿佛下一刻就会炸雷般脱手而出。
“嗯?”
婆娑罗不悦地一哼,抬起蔑视的下巴对着祁染霞。
“母亲!不要管我!快将她拔除!”
元双抬头怒斥,但很快就随祁染霞接下来的动作而瞳孔猛缩,音色颤抖起来,浑身颤抖不止,拼了命地摇头:
“等等...不...不要!...母亲!?...不!...你不要这样!!把剑拿起来啊!...母亲?...”
祁染霞缓缓蹲下将剑放于两侧,对着她温柔一笑。
元双瞪着双眼呆住了,泪水一串接一串从眼角划下,打湿了脖颈处的玉佩。
“双,我们约定过了吧?只要你遇到危险,妈妈就一定一来...对吧?”
“所以,哪怕妈妈不在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再逞强了,好吗?...”
“...”
“不要!...妈妈...”
元双抽泣起来。
祁染霞回头看向身后的两位长老。
“夫人,您...”
她摇摇头。
“待会先带双离开这里,不必管我。”
婆娑罗嘻嘻一笑:
“嘻嘻...我说到做到...”
...
“后面的事,我大致已经没有记忆了...我被长老敲晕带回了元家,再醒来时,污秽入侵已经被平定。”
“我发了疯似的不顾一切去寻找母亲,去到了我们分别的地方,可我什么都没找到...”
“地上没有尸首,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抹灰色的粉尘——母亲彻底消失了。”
“我摇摇晃晃地回了家,从这以后的数天内,我心中的世界随着起伏的感情被彻底摧毁,我将自己关在房内,脑子里别无他念,只有一个轰轰敲击,震荡不止的音响在冲自己吼道:去死!现在就去!”
“泪水泉涌,我的呼吸闭塞困难,心中哀痛欲绝,像有一个铁钉不断打入我的心脏,痛到它不断抽搐,痛到全身颤抖不止!五脏成了一座巨大的蒸汽机,呜呜地喷着黑烟,把我笼住、囚禁、困于自责的工厂,告诉我:去死!去死!去死!”
“我躲在被子里整整四十八小时不吃,不喝,不念不想,直到身体因精神的自我摧残而不堪劳苦,直到自己沉沉睡去,双眼陷入黑暗前仍是自己无力的呻吟:都是我的错。”
“...”
“好了,最难过的叙述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重点。”
元双适当地暂停了一下,语气便如过山车一般从高空俯冲而下,变的平缓而有力。
“但同样的,对生存的感召和复仇的执念也在心中扎根,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得更加强大...为了斩尽那些污秽——我又重新确立了活着的意义,靠我一个人走出来了。”
“我不再撒娇,不再抱怨,不再喊苦喊累,也不再会满足于当前的自我——而是依仗着否定自我的循环来鞭笞自己,将马车赶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将危机感烙印上身躯,将惶恐化作食粮,成为我强壮的资本。”
“仅仅是因为,我不能再懦弱下去,这样无事于补。”
改变是痛苦的,不论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没有哪一种觉醒不带着强烈刺痛感。
尤其是人格的转变。
“不过,即便如此,即便我马不停歇地去鞭笞自己,时间的力量终究是强大的,特别是两年后,祁言哥哥成功替我报仇雪恨时。我得承认,最初的想法发生了磨损:我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而活着。”
元双眼神坚定无比,满是雨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阴霾和惊惶,她只像是在讲述一段故事而不是自己。
“我要成为最强的阴阳师。为此我必须变得更强,直至尽头,甚至超越人类...”
说到这,元双的往事收尾般戛然而止,松糖知道,她已经成为了这唯一的见证者。
松糖轻轻点点头,这是她对元双最大的肯定。
元双平复心绪,迫不及待地问:
“那你呢?你以后的人生是如何?可以告诉我吗?”
“我?”
松糖用手指了指自己。
“嗯。”
元双点点头,她心中兀自升起一股冲动,想要问一问这个充满神秘的女孩——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雨渐渐停歇,薄雾被明亮的天色推开,万物浸没在寂静里,没有一丝声响。
松糖抬眉道:
“大概是,以此身遍行人间?”
元双摇摇头,一青一红的瞳底熠熠生辉。
“不,我看得出来,你的志向远不止于此。”
“你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遥远,远到没有边界,一定已经超越了这一方世界,达到了令我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到底是什么呢...”
她双手按上松糖的肩膀,振振有词。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事,而我,还没来得及去了解你,懂吗?”
松糖愣愣地点点头,心中微微一悸。
元双勾嘴一笑,抬手捋了捋额侧发丝。
“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是朋友吧?”
松糖抬眼,与她相视一笑。
“是朋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