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尔王国的春天来得很早,三月开始几乎每天都会比前一天更温暖。草丛里到处开着野花,树枝也开始泛绿。
莱因多特需要走过一条春意盎然的小道,穿过镇子,才可以乘坐马车去往王都。他需要购买一些更好的药材,如果有可能,再向王都的医师请教一些疫病的控制方法。
此时此刻,他的挎包里塞满了药草和羊皮纸写满的配方笔记,马车起伏震荡着,银色的手链也在他的手腕上摇摇晃晃。莱因多特的头一点一点,从困倦里醒过来,揉揉眼睛,继续看手里的材料。
疫病是一周前开始陆续出现的。先是有发热、头痛、咽峡炎,接着会发生全身弥漫性的鲜红色皮疹,退热后皮疹也会消退,但接着会出现明显的脱皮,脱屑,也有几个患者会在这个时期病情迅速恶化,全身出血。一开始只是听说有人发高烧,后来有几个镇子里的人来找莱因多特,说是喉咙痛、头痛,想要止疼药……
于是他配了一些退热止疼的魔药,有需要服用的也有外敷的,如果是寻常流感,只需要用薄荷草捣碎按揉额头就会好,但药是一瓶瓶发下去,病人却越来越多了。他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传染性的疫病。
于是他废寝忘食地查阅资料、收集药材,但还是没办法确定这种疾病的名字,终于在连续通宵两天没有任何进展之后,他决定留下几天的止疼药,自己去大城市问问看,也许寻求支援,也许和卫兵汇报一下情况……也许改进一下药方,或者想想别的办法。
当然,通宵两天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最近几乎不敢睡觉了。只要一闭眼,他就会回忆起那个梦。本来只是模糊的画面和亦真亦假的触觉,但随着他反复梦到,反复回忆,仿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不断溯回一般,那个梦的各种细节逐渐变得越来越真实。
他每个晚上都能想起更多,比如银白色的发梢在谁的胸口跳跃、起伏,大腿的位置有潮湿的、汗津津的触感,那个女孩子吸气时嗓音里带着哭腔,她在咒骂什么,随着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她听上去好像快要崩溃了。
于是他连续好几天都痛苦地醒来,机械地去洗澡,看着手上来历不明的银色手链,他也快要崩溃了。
分发魔药的时候也一直在打听银色头发的女性,却和疫病的研究一样,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这种事也没办法和其他人商量……
所以总之都在王都碰碰运气吧……莱因多特疲惫地叹了口气。马车颠了一下,手链上的猫猫头挂坠跃起又落下,亮晶晶的,显得很无辜。
嘎吱——
“先生,我们到了。”
正午时,马车夫爽朗地叫了一声,打断了莱因多特的思索。
“谢谢您。”他收拾东西下车,数了几枚银币递过去。“……对了,请问您最近有碰上银色头发的女士吗?”
“什么?银色?”车夫接了银币高高兴兴地放进口袋,“和银币一样的颜色?哪有那样的颜色,从来没见过啊!”
不出所料的回答。
“好的,谢谢。”莱因多特神色如常,告别了车夫,展开地图去找最近的药剂商店。
——
“……发热或者皮疹,都没有吗?周期大概是五到十天……”
“好的,谢谢。那请问银白色头发的女性……”
“……谢谢,我没有搞错,谢谢……”
“我来自东南方的镇子……不,我不需要退烧药,我自己有配一些,可以请您看一下配方吗?”
“啊?我没有染病,我,等一下,我自己走,我意识到是传染病之后就建议过隔离了,请您等一下!”
“您好,请问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医师?我想咨询一种可能比较特别的疾病……”
“您好,关于最近王国有没有爆发过疫病……”
“您好,请问您见过银色头发的女孩子吗?”
…
…
……
月色正浓。
四处碰壁的莱因多特从最后一家药剂商店走出来,疲惫地意识到他一无所获,并且他走了一整天,到现在都还没有吃晚餐。
他重新打开地图,试图找到最近的一家餐馆,看了一会儿头痛欲裂地放弃了,决定走到哪就在哪里买点吃的。
这时,有一个身披黑纱、脸上也蒙着一层布的女子走到他面前,笑容满面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嗨,这位小哥~”
莱因多特回头,“您好,请问您是?”
“我听说了,你在这附近找药剂师吧?”她双手合十,笑得眼睛弯弯,“我知道这里最好的药剂师住在哪里,离得不远,我带你过去吧?要是耽误了治疗就不好了呀。”
莱因多特有点怀疑,但是想到镇子里那些正在生病的人,他又坐立不安。来王都已经花了将近一天时间,他没有可浪费的余地了,确实想尽最快的速度找到帮助。目前看来,挨家挨户去问显然效率太低了。
“好吧。”他说。
黑纱女子笑意更浓了:“这边来。”
———
穿过一个小巷,又一个小巷,绕过一个屋子,又一个屋子。
黑纱女子还在走,莱因多特已经快要不知道自己在哪个位置了。他越发觉得不对劲,停下了脚步。
“怎么啦?马上就到了呀。”黑纱女子回头说,“就在前面,那位药剂师在酒馆吃饭呢。”
“……”莱因多特转身要走,却突然被她拉住了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挣脱一下没能甩开。
“好啦好啦,跟我来吧?”她贴近莱因多特耳边,呼气声搞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走两步路就到了哦。”
他们又转了两个弯,巷子尽头真的有一家像是酒馆的店。很破旧的房子,玻璃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门口的告示牌空空如也,连通缉令都没有贴,仿佛时光在这里停滞了很长时间。
女子笑吟吟地伸手推门,那木门看着非常破旧,仿佛马上就要掉下来一般。她拉着莱因多特走进去,莱因多特已经在努力回忆路线,思考怎么逃跑才能最快找到卫兵了。
酒馆里灰尘弥漫,灯光很暗,酒馆的墙壁已经斑驳,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地上铺着破旧的铁锈色地毯,已经分辨不出上面的图案了。作为药剂师,莱因多特的嗅觉很敏锐,他在铺天盖地的灰尘和浑浊的酒气里,敏锐地辨认出了一股血腥味。随着他们推开门,酒馆里零零散散几个客人都同一时间看了过来,紧接着又都站了起来,向他们走过来。
在其中,他认出了那个载着自己到达城市的车夫。
哈哈,运气差第一人,难不成是把自己当成什么出手阔绰的乡下少爷了吗……莱因多特抓紧自己的挎包,里面除了一把切药草的小刀以外,没有什么能够用来自保。
就在他有些绝望于自己的天真和莽撞之时,只听得哐当一声,一道身影从酒馆的角落冲了出来,连带着把刚刚被拉进门的自己恶狠狠地撞出门外。
“喂,愣着干嘛,跟我走!”
还没反应过来,莱因多特被这个身影扯住手臂拖着就跑,这个人嗓音清亮,俨然是个年轻女孩,力气却比那黑纱女人还大,莱因多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柔弱……
一直跑到两条巷子开外,他们躲到一摞货箱后面。那个女孩拉着他蹲下来,屏息查探,片刻后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追过来。”
莱因多特于是也松了口气,这才敢坐下来抱着自己挎包大口喘气,调整呼吸。这下有空仔细看看是什么人救了自己了。只见她穿着粗布麻衣,大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但还是能看出皮肤白皙,面容姣好,一双浅金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像日光照耀下的琥珀,睫毛长长的,让他想起鸟儿新生的尾羽。
很漂亮,而且他总觉得以前在哪里看到过这双眼睛。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这一带都不太平,你怎么这么晚了在这边晃来晃去?”她站直身体,把莱因多特也拉起来,个子居然很娇小,手也很柔软,难以想象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气。
“谢谢,谢谢你。”莱因多特有点局促地笑了,“我今天刚刚来王都,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嗯……我来自东南边的小镇,那边疑似有疫病,我来买些药材,还想问问怎么治病。”
“这样啊。我知道哪里有靠谱的旅店,我带你过去。”她点点头,“所以你是药剂师?还是来求助的平民?”
“我……也许算是药剂师,但我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小镇,所以我其实只是看过一些书而已,镇子上的情况超出我能处理的范围了。”莱因多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既是药剂师,也是来求助的平民。”
“原来如此。”少女若有所思,“刚才那群人是盘踞在这一片的恶徒,他们的车夫是逃犯,会杀掉本来的车夫劫走车,然后拉各种各样的客人从侧门进主城,跟踪客人观察。如果拉的是富人,就打劫勒索,如果是穷人,就绑走卖掉器官去做魔药研究……”
“用人类的器官做魔药研究?”莱因多特很困惑,“我看过的书里没有记载过类似的配方。”
“……这不是重点,我看出你确实是正经的药剂师啦,难道你是书呆子吗?”少女皱了皱眉头,“我是想说刚才的情况很危险,下次不要走这条路进主城。”
“我知道了,谢谢你。”莱因多特很诚恳地说道。“我是莱因多特,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怎样感谢你呢。”
“我叫芙萝拉。感谢什么的就不用了,不过可以的话,我想看看你包里的那些药剂,如果有我需要的,我可以向你买吗?”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莱因多特眨眨眼,原地坐下了,他打开包,把里面的瓶瓶罐罐一样一样拿出来:“这是止血药剂,外用的,需要先涂在伤口上,再把切碎的白鲜草敷在表面效果会更好。这是退热药剂,无论是流感还是伤口感染,任何发热症状都可以服用,一次只需要一勺,喝太多也许会引起昏睡。这是止痛药剂,针对头痛效果最佳,其他疼痛也可以缓解,另外可以搭配薄荷叶按揉……”
芙萝拉看得眼花缭乱,记也记不住跟也跟不上,她终于在眼前这个年轻男孩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大部头魔药宝典之前及时制止了他:“可以了,可以了!我,我们要不先去吃口饭吧,我一会儿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