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渊没走出几步被冻得浑身发抖,紧接着跑着回车上取什么东西。星鹭试着戴上安渊给的墨镜,惊奇地发现它能热成像,环顾四周,看到一个红黄色的人影手上提着什么,朝她跑过来。于是她取下墨镜。
“你不冷?喏,护膝。”安渊正好跑到她面前,手上拎着两块黑布,怀里还揣一盒东西。她蹲下把护膝围在星鹭腿上,拉紧之后按下某个开关,护膝便整个发起热来,即使热量不能覆盖整条腿,但范围也足够大。
“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去当保安,同一个岗的大妈天天腿上戴着这个。她好像以为我是辍学打工的,给我讲了好多道理,也帮了我不少——后来终于接了一个大单子,就再也没有和她见面了。不知道她现在…额啊…寄生虫掌握的世界,就算毁灭了,能活下来的果然还是一群寄生虫吗,唉。”
安渊打开盒子,捧出两架小巧的无人机操纵着,一架悬停在头顶照明,发出白光照亮一大块地面,另一架则飞到极高的地方。
星鹭紧跟着安渊的步伐,行走在夜色中。前方忽然出现一个红色的标志牌,星鹭仍有印象,它就躺在仓库一角,一堆牌子的最上面。。
“到地方了。”安渊用手机操作无人机,“准备好了吗?”
“要干什么?”星鹭有些疑惑。
“三。”
“二。”无人机灯光熄灭,荒野立刻暗下来。
“一。”星鹭听见无人机呼啸着盘旋了半圈,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安渊按下口袋里的一个按钮,电磁波带着一条承载二人心跳脉动的信号,在几亿分之一秒内,传向黑暗中另一个接收器。
“砰!”幽蓝色巨大光球在两人面前不远处闪亮,像乐队指挥扬起手中的指挥棒。它的光辉黯淡下去,消失在了黑暗中,也就在这时,各色光球在四周空间里爆发开来,像漆黑海面下游过的一群灯鱼,伴随着两军交战一样的喧嚣。
最后一枚光球在高处爆发,将红光投在星鹭和安渊身上。
空气沉寂了几秒。
“这算看天,还是看人?”星鹭望向眼前的漆黑,一股像从各处吹来的风,撩起她的长发。
“也算看天,也算看人。”
话音落下,由一个个连起来光球构成的屏障在两人周围绽放开,又黯淡下去,涟漪一样向远处越扩越大,每个光球也越来越大。
每层“波纹”中总有一个红色光球,在一圈白色光球中格外醒目,似乎在指引视线方向。红色的光球慢慢向左移动,直到第八轮光球亮起又消散,涟漪停止了扩散。在红色光球指引的方向上,下弦月高挂在空中。
一颗小小的光点拖着金色的长尾冲上天空,爆炸开来,火光中绽开成一片,化作四散的光球与光点。
一颗颗拖着尾巴的光点不断飞上天空,爆裂成各色的不规则光斑。星鹭在恍惚中仿佛看到那个冬天,广场上为了庆祝新年燃放的巨型烟花——但眼前的又何尝不是一种烟花?
安渊操作着两架无人机摄像,预设好飞行路线后,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接着握住了星鹭的手。
天空此刻又是一轮沉寂,几秒后,一颗最大的光球拖着金色的长尾升上天空,高速旋转导致它的光尾形成了一个圆锥。
巨响过后,一颗能遮住半边天的金黄光球在空中爆发开来,金光仿佛给死寂的大地重新带来了几分生机和圣洁。半秒后,光球骤然回缩,化作一个半径小得多的光球悬在空中几秒,最终不见踪迹。
“星鹭,生日快乐。”安渊在星鹭耳旁说。
此刻数不清的光弧向天空冲去,于夜空中一齐迸裂,天空与地面如繁花锦簇,就像这片大地所存在的生命一样,向世间与天外闪烁着独有的光芒。
光芒退却,下弦月仍将幽光洒向手挽手的两人。
无人机重新照亮地面,如同电影结束后头顶亮起的灯——戛然而止,但比黑暗更令人回味。
“刚才的好厉害,那是?”星鹭抹了抹因为激动流出来的眼泪。
“那就是蒸发弹,各种型号的。里面的‘显色剂’和克兰粒子发生作用,能释放不同频率的可见光。”
“要回去了吗?”星鹭有些不舍的问,用手捻着风衣口袋里墨镜的镜架。
“当然不要!夜晚还长着呢!”安渊也有些兴奋起来了。
“好耶!”
“饿了吗?”安渊扭头看向星鹭。
“还行吧…”
以星鹭的性格,或许饿到昏倒她也会这么说吧。
安渊拉开车后门,搬下来白色保温箱和一袋块状东西,然后拍了拍星鹭的肩膀。
“这是…你要搞烧烤?”
“那当然!”安渊把一架户外照明灯扛到车外,把插头插到车子的电力输出口。
“这袋是木炭?我说,你刚才是不是刚提过这玩意又拍我了?”
“我手上没有灰,放心吧!而且你的衣服不也是我给的?”
星鹭印象里的烧烤,用的都是电炉——把食材放在特制的铁网上,推进炉子,几分钟之后取出来。而用木炭和签子烤的肉,星鹭只见过几次。
“我来帮忙!”星鹭小跑到安渊旁边。
“提到吃你比谁都勤快,那你去把炉子搬过来…算了我来吧,你恐怕不认识。”
“我好歹也是个人吧!”
星鹭接过安渊手上的一串烤肉,学着她用纸巾擦掉铁签尖端的灰和炭黑。肉并不算很新鲜,但是有脂肪烧焦的香味,肉质如何也不重要了。
安渊把一个剖开的茄子铺开在铁网上,听着它发出咝咝声。
“你说,世界末日该是我们这样生活吗?”星鹭把铁签放在安渊身旁的铁盘中。
“怎么了?因为过得太安逸所以和良心过不去吗?”
“并不是,只是有点…太过反差?”星鹭戴上墨镜,用热成像模式看着火炉,一片明亮的黄色让她的眼睛差点流下眼泪,于是她关掉热成像,摘下眼镜。
“但是呢,末日也不是你我造成的对吧?虽然这话说出来有点不负责任,有点昧良心,也许在东边几百里外,有一群人饿死在废墟里,西边几百里外,有小孩号哭着父母,但是,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活下去而已,背负人类最后的尊严,坚守人类本应拥有的事物——这种空话像放屁一样,但是麻痹自己就该这么说。”
茄子开始变黄了。
“天上地下…哪有我们的地盘啊…都说月球好,月联独联还不是那样,看上去自由平等,科技发达,干的还是地面那些事。我考过他们搞的‘尧舜工程’证书,说是选拔高质量人才,实际上就是挖人,上面报酬写的诱人,真要带着那个证上去找工作,早就被吃干抹净了。”
安渊用筷子压了压茄子,用刷子涂了一层油上去。
“地面?地面更是一摊臭鱼烂虾,第二次冷战,全世界都乱成一团,从上面看,就是四个字乱成一团,反正上面的从来不管下面的。从下面看,那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活不下死不成。”
安渊往茄子上撒了些调味料。
“给,茄子好了,你吃里面,外面留给我就好。”
“不行!一人一半!”
“啊哈,扯太远了,今天你生日我还讲这些,对了你就算成年了是吧。”安渊用筷子夹开茄子,给星鹭和自己的碟子里各夹一块。
“嗯对,你继续讲吧。”
“唉…后面再说吧…”安渊吹了吹烤好的茄子,咬了一口。
“我说,你炸出来的那一堆坑,会被几百年后的人类发现之后当做什么神奇的古代遗迹吗?”星鹭放下碟子说。
“不用等几百年了,月球上的家伙已经下来了。”
“月联的人?下来趁火打劫的?”
“名义上是人道援助,但谁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有官网上的消息——你不好奇我怎么连上网的吗?”安渊用筷子指着一颗划过的“流星”,“那个,看到了吗?叫浮游式集成基站。第二次冷战的时候地面联盟的各个势力都在研究那个——怕月球佬神兵天降,一套斩首行动把通信切了,然后这边一手好牌也打不出去,全抓瞎。我估计,马上又要恢复地面联盟了。”安渊一边吃一边说。
“实际上这玩意分两部分——同步轨道的共建基站,和这些在近地轨道飞着的各国自建的浮游基站。”安渊又放了几串肉串在烤炉上。
“丸子还有吗?帮我烤点。既然这个能启动起来,就意味着…”星鹭看着天空说。
“地面大概还是有实力建立起应急响应机制的。”安渊又往炉子上加了一串丸子。
“地球还有多少人活着?”
“保守估计有一千万。”
“月球下来多少人?”
“还不清楚,要等他们的公告。”
星鹭站了起来,在月下踱来踱去。她感到此时此刻是这十几天来,或者几年来最自在的时刻——不用再想那些讨厌的人了——肯定都死了。
“丸子好啦!”安渊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睡车上你还要黏着我?”星鹭看着天窗外的星星,问正以十分不舒服姿势搂住她的安渊。
“确实有点难受…等我一下。”
安渊打开车里的灯,借灯光从车后面扛来一架折叠床。
“星鹭,来帮我!”
两人合力在车里架起了一张床。安渊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她熟练地把床推到了一个不影响过路的位置,然后取出一包抽成真空的床单被褥铺在床板上。
“好了!给,把睡衣换上吧。”安渊把一个装着睡衣的塑料袋扔给星鹭。
…
“你就这么喜欢我?把我当妈了?”星鹭问把头埋在她胸口的安渊,看着月光从天窗洒下,把她的金发照成白色。
“那当然,但是谁把你当妈了?我只是觉得,你是唯一一个能真正走进我心里的人罢了,虽然你根本不是走进来的,而是一脚把门踹开,然后翻箱倒柜把我藏起来的东西全揪出来扔在我面前,问我‘这是不是你藏的’,你干的就是这种好事。”
“那你还留着我?”
“你想听原因吗?”安渊抬起头看星鹭,但眼睛却被头发挡住了。
“让我分析分析…”
“闭嘴听我说!”
“好好好…”
安渊用手拨了拨头发露出眼睛,身体往床边挪了一点,以便让身子稍稍离星鹭远点,说:
“在我十岁以前的时候,我老爸就经常不在我身边,能见到他的时间很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从他文件上的白纸黑字里学到了一个词‘蒸发粒子’或者说‘克兰粒子’。十岁之后,他就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个夜晚,一通电话,拎着一箱东西,不见了。”
“我不恨他,我以为是‘蒸发粒子把他吸走了’,所以我到处去查关于蒸发粒子的书也好文章也罢,然后拼死把九年的东西花两年学完——身边的人都夸我聪明,但我知道那些话什么用都不顶。我真正踏入蒸发粒子领域的那年,是克兰·顿尔博士去世那年。我的导师叫德斯兰·阿穆尔——一个卷头发宽脸的中东人,他问我为什么选蒸发粒子这条路的时候,我说是为了我老爹。他笑了,我也是,他问我我爹是谁,我说他叫安文泉——后来才知道,他俩工作在同一个实验室——C55实验室。”
“德斯兰导师,是好人,很和善的一个人。他去实验室申请了几台设备租给了我,也允许我使用库存的材料。后来我进入了那家公司,闹出来那件事,也许是因为我,C55分崩离析了。德斯兰导师为了掩护我父亲牺牲了,他的绝笔里提到了我,说我做的事是正确是,没必要自责…但是…所以我开始恨全世界。”
“改造防空洞的第二天我被人追踪了,我后面的人拿枪指着我:‘安渊博士,您在这做什么?’然后我用一个蒸发手雷的雏形,一个核心元件叫‘自发克兰场发生装置’把他蒸发掉了。后来我好几个月没有出门,也没有人来骚扰我了。但自那时候起,我明白了这种名为‘克兰粒子’的东西带来的——是这个**世界的解药。”
“你说对了,所谓正义的英雄,但我最终没有成为一个杀手,而是一个供货的。军方的制式蒸发手雷,单价一万多标准元,我自制的只卖四千,因为我卖的是‘自发克兰场发生装置’,两千块成本,挣两千块利润,双赢,而且这种是专门用来暗杀的——战场上的效果很差,但用来悄无声息抹掉一个人绰绰有余。当然,也有建筑公司和矿业的老板来找我,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按理说,我一直大批量造这种东西,警方不可能不察觉,但是——世界末日就到了。那天晚上,有警报声,也有地下的声音,很吵,但我睡了两年来的第一个安稳觉。然后第二天,我没带任何资源开车出去,希望在一个坑或者地缝里摔死,或者连开七天七夜的车渴死。因为我恨,我自责,我害怕,我也庆幸,我也欣慰,就像你说的——蓝黑色的混着什么东西的忧郁。”
星鹭感受着旁边的她的心跳,感受着一颗心的跃起、颤抖,再落下,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
“但是我遇到了你——听过那个故事吗?一个富人想在八点自杀,他来到图书馆看书等死,但是被书中的数学难题吸引住,最后忘记了寻死的事。”
“费马大定理那个吗?”星鹭以前似乎听过这个故事。
“应该是。我见到你的时候,突然回心转意了——如果我能让眼前的女孩接替我活下去,让世界上还存在着记得安渊这个名字的人,我再去死也没关系。等一切安排好之后,我一个人离开…”
安渊小声抽泣起来。她本想让泪水静静流下,但一呼吸就不由自主抽噎起来。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安渊突然小声问:“睡着了吗?”
“没有哦。”
“谢谢你,星鹭。晚安。”
“晚安。”
“看吧,昨天晚上炸的就是这个。”安渊从后备箱的一个塑料箱子里拿出一个像罐子一样的东西,顶端似乎可以插进去一个手指粗细的圆柱体,“把引信,就是这个——”
她又找出盒子装的一盒银色柱体,抽出一根插进罐子顶部。
“往里面一插,拧两圈,然后给它点能量。”安渊手一挥,它飞到了几米开外,在落地的一瞬间化为光球,留下一个规则的圆坑。
“这种是结构最简单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高压钢瓶,形状特殊了一点,里面也就是蒸发源和一点示踪剂罢了,不过示踪剂也不是必须的。”安渊解释道。
星鹭也试着扔了一颗。红色的光球亮起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末日那天,天上流动着的红色“极光”。
“蒸发粒子是看不见的吗?”星鹭问道。
“对,难不成你能看见?”
“末日那天的天空,我看到的是红色的。”
“也不奇怪,克兰的眼睛也能看到,他就靠着这双眼睛,设计出来‘迭代法’,证明了蒸发粒子的作用效果实际上是随机转移——你们高中学过吧?”
“学过。”
“你能看到,实际上是你视网膜上的某种特殊蛋白质和蒸发粒子产生了某种联系,所以你看到的不是光——如果是光,那现在地球已经变成火球了。”
安渊关掉后备箱,跑进车里洗手。
“我想知道,昨天晚上花掉了多少钱?”星鹭等安渊下车后问。
“遥控的一百颗,制式的五十颗带推进器,战术武器一颗带推进器,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大概几十万吧,标准元。”
“啊…额…”星鹭哑口无言。
“没事的,还有好多呢,本来有个大单子的。”
“你可节省点吧,到时候没资源了你自己吃草籽去。这玩意到时候拿来挖水井开路钻山都有用的。”
“哎呀,真的是,我知道了。对了你明年考大学是吧?”安渊又把炉子点上火。
“没错。不是你怎么还烤啊?”
“专业呢?想好了吗?”
“还没有。”
“总之是,打死别报蒸发粒子专业,理论也好应用也罢,我学的控制,一年下来一半人挂科。上来就讲德氏双极载流管,真的能把人逼疯的,不过以你的脑子,绝对不在话下…”
两人闲扯着又吃了一顿烧烤。
“星鹭,我们有麻烦了。”刚回到防空洞的安渊打开电脑,就看见弹出来的海啸预警,她又拿出手机确认一遍,是月联发出的警报。
“怎么了?”星鹭把风衣搭在衣架上。
“海啸要来了,这要被淹了。”安渊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啊?”星鹭裙子脱了一半,愣住了。
“太平洋来的海啸,但是我估计不会持续多久水就退回去了,毕竟现在的地势还是西高东低,而且水要流也应该流到被蒸发粒子削平的那一边去。”
“怎么办?现在就跑吗?”
“不着急,先把眼下的事处理了,先要整理物资,规划线路。时间还充足,把每一项落实再说。况且…”
“况且?”
“当一场旅行也好。”
“旅游吗?”星鹭心想。
“世界末日,未尝不可!”
第一章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