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水,是有气味的,在氨味弥漫的卫生间里,也能闻到那种又像金属,又像塑料的味道。
十四岁的女孩被踩住胳膊,压在街边公共厕所的地板上,惊恐的紫色眼眸里映出一帮人的身影,衣着各异,男男女女。对于她而言,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他们说不配知道。对这帮人而言,这样做的原因也不重要。于是这件事,就不拥有原因了。
胸口一吸气就会疼到发抖,肚子的地方,胸腔还是腹腔,也疼到让她眼前发黑。她听到厕所外嗡嗡的饮水机声,看见门后走进来一个拎着水壶的——穿校服的女的。
“去吧。”肥壮男说着往后退了几步,周围人也往后退几步。
……
开水接触身体的感觉早已忘却,她只记得在地板上躺了不知多久,被不知何人找到,不知如何送进了医院。
肋骨骨折,身体大面积烫伤,还有内出血——
她在医院的床上,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瞥见手腕上写着“文星鹭”的手环,想哭,但哭不出来。
——立案调查也好,公开庭审也罢,全不了了之,激不起一丝波澜。
——不堪。如同燃尽的草灰,干枯苦涩,它们流进血管,和血浆反应,然后沉淀,一寸一寸将灵魂染成灰白。
灵魂的溶剂蒸发,白灰板结,一片一片脱落,牵扯掉心头敏感的上皮和黏膜…
然而她心里就是一潭死水——没有波澜,没有思绪,像一片城市被一瞬间抹为平地。不是宁静,而是空洞。
星鹭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心装回瓶子里,让它不去回忆任何事情。
拥有情绪的回忆被筛去,留在某个表层上,而记忆中机械而中立的经验与公理,在脑海中化为流淌的侵蚀液,蚀刻出道道沟壑——引导感官获取的信息,流向它们该去的地方。
这个过程延续数天,每一次睁眼,她看到的景象都在增加细节。
……
这是第几天?不记得了。
星鹭清醒过来,看见护士拉开窗帘——
她能看出白大褂上不规则的褶皱,被怎样凹折牵拉形成;能看出白墙中隐匿的钢筋,平衡了怎样的张力和压力;能看出白日下那片云,会怎样流动和解体…
她观察往来医护的脸,从他们面部肌肉的每一次舒张中,看到理性而冷漠的情感在流淌…
然后流淌到了她的脸上。
心里有空洞,她选择空在那里,只有空洞的情感能让她获得宽慰。她观察解析身边一切,包括自己,随后明白这涌现在她身上的,是特殊的“洞察”与“分析”能力。
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获得一件称手武器,她立刻将刃口对准目标——报仇。
她没有恨意或者别的,只是想挥舞这把武器而已。
——去做一个“恶作剧”,然后将一切归咎给意外。
如何制造“意外”,如何让“意外”更惨烈,如何让“意外”事不关己,她分析出许多详细方案,然而最大的问题是,报复对象早就杳无音信。法律到底有没有制裁到这些嚣张跋扈的家伙,她不用分析也知道。
想要找这些人,星鹭并非没有方案,只不过和“制造意外”连起来,需要时间太长,步骤环环相扣相互影响,太麻烦。
出院之后,她策划的“意外”全部大获成功,不过不怎么让她高兴。
她宁愿去泡互联网。
………………
伤害过她的人当中,之后也有良心发现,前来赔礼道歉的。星鹭热情地接待他,原谅他犯的过错,两人成为了要好的朋友,逐渐接近彼此的心。那人常常骑电动车接她出去游玩,文星鹭也扎起双马尾,打扮的很漂亮,与他一同出去。
那人主动邀请星鹭,要告诉她某些事情——关于某个巨大秘密。
星鹭在郊区某条马路的一个拐角等那人——这里离他家不远。看到星鹭到来,那人连忙挥手,就在这时,一辆靠边行驶的大卡车在拐角转弯,将他卷入车底。
和前几次“意外”大同小异,这次星鹭想找些不同。
扎着双马尾的文星鹭站在马路对面,亲眼目睹整场事故后,掏出手机,打开相机翻转镜头。
那个笑容相当甜美。
“耶!”
她右手摆出v字,将自己完美的笑容和地上那摊血拍进照片。
——这是给自己新定下的仪式,有难忘的回忆要扎双马尾拍照。
她观察过——这辆大卡车每个工作日都从这条路驶过,在这个拐角向东拐弯——然后在这个位置,人绝对会被压到。
她空洞的内心依旧毫无波澜,顶多像往空心玻璃球上淋层颜料,水一冲就干净了。
“回去上网喽…”星鹭转身离去,拦了一辆出租车。
说起来,好像有个叫安渊的…
………………
安渊和星鹭在同一辆车上,寻思被分到另一辆——此乃兰阖的安排,有些事情必须背着寻思解决。
“首先是,我没杀人。”星鹭凑到安渊耳边说,“去看电脑,都录了。”
趁安渊转身取电脑的功夫,星鹭戴上墨镜检查探测器,确认无异常,在共享视野上写下什么。
“3:45:23。”安渊启动共享视野软件,立刻映入眼帘的是这句串时间。
检查自身也没有被监控后,星鹭拍两下安渊脑袋:“哎呀!寻思吃醋了!还看不出来?我昨天都快被恨死了!”
“她嫉妒心我记得没这么重啊…为啥?”安渊应付两句,拖视频进度条到那个时间——
画面正是星鹭开枪,但人没死。
对啊,为什么没死?
安渊纳闷起为什么枪响了那人还在地上嗷嗷乱叫。
不过现在重要的事不在这。她连上德斯兰千里迢迢送来的存储器,深吸口气打开第一个文件。
……
另一辆车上的寻思上传录像到月联,收回手机,看着澄澈空洞的蓝天发呆会想…
这是几年前的故事:
寻思与安渊的相识,在大学校园。
四个人的宿舍好像只住了三个人,因为有一个存在感为零的舍友——那个小她们七八岁的天才少女。入校即化身学习机器的她,疯狂投入于研修,超前研修,超前又超前研修——过程性评价是从不在意的,实践分是从来不拿的,舍友是从不交流的,生活是从不需要帮助的——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无视了她的存在。
她上铺的女孩,上学就是为了体验生活——去过乐队兼任鼓手,去过兵击俱乐部掏大钱练习比赛,去过漫展玩COSPLAY,还有就是,来地球一年就交了六个男女朋友。作为月联留学生,她才不想浪费这个在地球玩的机会。
无事发生的一日,寻思像往常一样,把宿舍的扫把杆拧下来当作刺剑,为下一次俱乐部的比赛练习——她一次也没有赢过,不过她的精神和气质,还有外貌,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名气。
刺击、格挡…
门突然打开,抱着书和笔记本电脑的天才少女走了进来,不过迎接她的是——
“啊!!”两人都惊叫起来。
——是一棍。
天才少女抱着脑袋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寻思则惊慌地把棍子扔在一边,想着这下摊上大事,连忙背着她跑到医务室。
好在没什么大碍,头上鼓个包而已,不过寻思十分内疚,想着要好好给她道个歉,于是找个日子,约她出来吃饭。
虽说是吃饭,寻思实际上带她商场、游乐园、机厅全都逛了一趟——寻思自掏腰包。一天下来,两人都筋疲力尽。
“我叫寻思,那天的事我非常抱歉!”
“我认识你的,没关系。我叫安渊,很高兴认识你。”
“那以前究竟是认不认识?”
“无所谓,现在认识了。”安渊莞尔一笑。
寻思这才发现,安渊那常常被头发遮住一半的脸,出奇的可爱,而又透露出莫名的不符合她年龄的表情。可惜钱带的不够,今天没能给她换个造型。
寻思是安渊的第一个朋友。
此后寻思经常带安渊到处玩,寻思乐此不疲,安渊累得半死,也很开心。
以及…
和寻思一同出cos时,她因为害羞披着寻思的风衣——这风衣至今都没有还,送给星鹭了…
安渊从未停歇过前进的脚步,很快在本校读博。
她们依旧保持着联系——其实就住在一间公寓——安渊要修够平时分和实践分才能毕业,她不想浪费时间,便东跑西跑申请在读博期间修这些学分。
——后面被动手脚的正是这些申请。
毕业后寻思回到月联加入C55组织,安渊则进入某家科技公司。
………………
第一篇文件显示错误,随后每一篇都一样。安渊尝试想到的所有解决方案,无一成功。
“有密码?给的这个。”安渊探头问开车的兰阖。
“自屏蔽锁。远离周围通信设备才能正确显示。”兰阖面无表情回应,“注意避开那个仓管。”
寻思…为什么和德斯兰为敌了?
与德斯兰为敌…也就是和自己为敌?还是说自己一定要站在德斯兰这边?
会影响我吗?为什么会留意到我这个边缘人…
还是说会影响星鹭…还是说我不该站在星鹭这边?
仔细想想,星鹭也许和德斯兰站在同一立场…
但是寻思…
还是说…
她想不明白,只是在混乱的思绪中审视自己的立场。她越想,越明白了,站哪一边都必然有所牺牲…星鹭,还是寻思?
抵达目的地,下车,登机,返程,半天的经历,在无休无止的思索中黯然失色。
安渊独自离开,装作检查停在援助基地的车,丢下寻思和星鹭与兰阖的人告别。
她带着电脑走到不远处一块平地,重新打开存储器的文件,带着一串又一串黑条的文本终于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