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漫长的生命而言，许多人的一天——尤其是成年后，短暂的一天只是一个被大脑下意识过滤掉的日子，在生命中无足轻重。
然而在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内，就像是守在病重的家人的床前，一天可以分为无数次祈祷与噩梦，以及从噩梦中惊醒。
一股苦涩难言的血腥味蔓延鼻尖，总使人醒来误以为是活到了明天或是后天。而最为担忧受怕的，是在这段睡眠的时间里，患者紧绷的身子突然松软下来，悄无声息地逝去。
上官秋见过太多人这样死去。
卧室的墙壁被日益增多的照片覆盖，整个房间又被打扫一遍，收拾得颇为温馨。黎明的曙光从打开的窗户射进来，一些尘埃在光线中飞扬。
尽管从窗外吹来的空气使室内气息变得清新，不是那么压抑。但上官秋心里清楚，她们还没有从回忆的折磨中解脱。依旧十指紧扣，期盼着，奇迹的再次降临。
这次，初月几乎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上官秋也短暂睡过一小会儿。
以她如今的体质，只要眯两三个小时，便足以支撑一天的活动。
她搀扶一声不吭的初月走进浴室，笨拙地用右手替她擦拭身子。
伴随热气上升，镜子前只剩一片白雾。
楚月望向那面镜子，想起自己的模样，心思已无半点绯色，而深深陷于沉默之中。
未来，该何去何从？
她们已经自行给出答案：旅行。
旅行的意义不在于见更多的风景。
而是，逃离。
逃离原有一切的束缚，从这个令人苦闷的城市逃脱。
好像在另外一块地，她们就会收获希望。
换上像病服一样的蓝白条纹睡衣后，楚月摇摇晃晃走到卧室的窗前，攀爬着，试图坐在上边。
雨方才歇息，雪接踵而至，轻柔地飘着。
尽管并不是很大，却再一次阻拦她们离去。
她跳下来，合上窗，走回卫生间。看见上官秋蹲在地上，用一个澡盆，将昨日换下来的衣物洗得发白。
注意到来人，她抬起头，向自己眨眼，露出笑来。
如果——尽管世上没有如果——楚月仍旧不禁幻想：假如没有那么多的不幸，她们如今的生活会是怎样？
有时在人们乘快车下班回家的时段，黄昏已接近尾声，玫瑰色的夕阳余辉反射在玻璃窗上，大理石桌面在薄暮中映出微弱的反光。
她满身疲惫，从玄关踏过，黑色高跟踩在化纤地毯，换上一双舒适的拖鞋。接受早已准备好的自己迎面的拥抱，“欢迎回家！”。两人相拥，亲吻，以这样的方式庆祝一天的逝去。
客厅里摆着馨香袭人的绿植，放满了家具和精致的物品，每件东西都错落有致地放在恰当的位置上，令人赏心悦目。
深海蓝仿古化石砖砌成的墙面则挂有花卉浮雕，或者其他一些唯美装饰画。为避免轻易忘掉那些甜蜜的过往，晚餐时抬头便可注视到的位置，贴上约会时的合照。被这些大大小小的照片包围，所空缺的中央一大块区域则为花嫁装而准备。
楚月喜欢绘画，尤其是那些富含美好象征意义的儿童画。把暖色调涂鸦的绘本陈列在桌上，翻开页告诉恋人，这是她小时候的作品，把她逗笑，说：“难怪画这么丑。”
于是，她便不好意说这是自己白天闲在家里，绞尽脑汁画出的。
当然，也许她是知道的。只是想把自己气到羞怒，然后像是猫一样轻轻撞入她的怀里。
她并不擅长于应对“上班”这种事物，所以只要乖乖待在家里就好。用读书、绘画、唱歌、写诗这样的方式去打发孤独寂寞的日子，排遣内心的思念。
她也可以在这样毫无忧思的日子里，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赚一点钱，然后把它们寄回老家的孤儿院，再出一笔钱，翻修那里的学校。
如果再厉害一点，也许可以做到更多事，帮助更多和自己一样的可怜儿。曾几何时，春之神花枝招展地巡游在万紫千红之中。
她憧憬那样的生活。
那原本属于她们的未来。
……
上官秋舒了一口气，思考该是准备午饭了。但是她的左手肿得厉害，没法抬起。
在考虑到可能是最后一顿午饭的情况下，她吃力地抬起右手，手敲几个鸡蛋。打开水龙头，让清水在装满菜叶的篮子中流淌。
食物、电力、水源……在末世中都成为不可再生的资源，若非人少，她们恐怕活不到今天就得饿死。
但现在，还能食用的食物所剩无几。
她凝视自己那只白净的右手。在过去的时节里，或者说，在一年前她带初月来这里安家时，她还什么都不会。
不是很熟练的手法，经常会把蛋壳碎在蛋液中，因为忘加水而把青菜炒焦……诸如此类的窘境。当时她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好像初月从来没什么胃口吃东西，有时候会吃一两口，然后便是永恒的沉默，没给出评价。
当她自己亲自品尝，感受到酸辣苦咸，才知道初月为何沉默。她把饭菜倒掉，做了一份唯一拿手的蛋炒饭，细嚼慢咽，尽量避免咬碎蛋壳。
她回忆着，情不自禁露出微笑。随后又是一阵怅然。
愣神中，因为忘关水龙头，水已经溢出。
……
摆在大理石桌上的只有几只白净的碗，一道有些烧焦的油菜。
上官秋有些尴尬地坐在藤椅上。
楚月握住筷子，在上官秋紧张的期待下，夹起几片颜色健康的菜叶子。放入口中。
“还行。”她评价道。
上官秋松了口气。
接着，楚月把筷子横放在碗上，手掌交叉，端坐于桌前。
大概类似午休那样的静坐仪式过去很久后，大厅的几个灯泡在一瞬间同时不再发光。
最后一台发电机停止了运转。
楚月站起身。
“走吧。”她说道。
上官秋点点头。
于是，在这个冬末下旬下雪的午后，她们没有带任何行李，推开门，踩在雪地上。
开启她们最后一段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