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一个人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在空荡荡的路上，时隔数年他再次回到了故乡。自从他逃到镇上上学之后，他就没回过家乡，即使是逢年过节也不例外。
几年间，山村的变化很大，有公路了，有路灯了，许多居民换了新房，要不是找人确定过，沈瑞根本认不出这是原来的小山村。沈瑞并没有为村里的变化感到高兴，他知道村民是因为什么变富裕的，这反而加剧了他对这里的厌恶。正如一直以来他对这里的态度，他几乎不认这个故乡。
村子里没什么人，即便是崭新的房屋里也是空空如也，时不时见到几个老妇人坐在一起谈天气带孩子。村里的烂尾房屋也不少，面积可以说占了新村的一大半，这些房屋自然成了一些野生动物的乐园。
走在村里的路上，人们都以异样却空洞的眼神看着他，让沈瑞很是不自在。
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二次回故乡，第一次还是在爷爷的葬礼上。
由于家人和邻居反对他完成学业，他只得偷偷跑到镇里上学，手续还是李老师帮忙办的。在那之后，沈瑞的妈妈曾叫上邻居来镇上搜查过四次，但沈瑞相当机灵，且在小琪的帮助下，四次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村里人无非是询问镇上的居民、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但沈瑞不常在社会上露面，班里也没存在感，不会有人记得他，况且一群闲杂人等追问一个学生的下落能是什么情况？绝大部分人回答个“不知道”就离开了。
村民自知自己的生意见不得光，也不敢搞大动作，许多人对找孩子兴趣也不高，导致搜查多为草草了事。之后，村里人也不再来找人，沈端终于可以安下心学习。
沈瑞最初读初中时，生活费都是小琪即李老师家给的，他过意不去，后来就在一家面馆兼职打工，平时做一些送菜、洗碗的活儿，时间长了也可以帮忙做一些下饭菜或下酒菜。每天散学后写完功课他就来到面馆打工，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还要帮忙做第二天的准备工作，就这样直至深夜。
为了省住宿费，他便在树上或巷子里过夜，不舒适但一年四季都不会太冷，巷子里还有地方能避雨。面馆老板是个好心人，有次他打烊后回家偶然发现沈瑞就在巷子里睡觉，心中百感交集，想不到这个平日里要强的娃子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第二天，老板便以需要有人看店为由，让沈瑞在店里过夜，店里没有床，但起码风雨不动安如山，在地上铺上几层纸板也绝比躺在水泥地上舒服，这样一来沈瑞就结束了风餐露宿的日子。当然，他一直瞒着小琪，对于李老师的资助也是能省则省，攒下来不敢花……
沈瑞走着上坡路，在村子的尽头，发现了一个简朴的学校，当然也被废弃了。学校的地上满是灰尘，显然有段时间没人来过了，墙壁上的展示栏已破败不堪，教室里也烂糟糟的，桌椅几乎被搬空了，风扇和电灯也被拆了不少。
唉，四年间发生了不少事，绝对没人能想到短短四年就见证了一个事物从诞生到衰落的转变。走到一个公示栏前，从磨灭大半的文字中，他找到了李老师的名字。确实呢，这很符合她的性格，她一定也在这里任过教。想到李老师，沈瑞心中又泛起愧疚。
沈瑞和小琪的关系很好，本就是青梅竹马，更何况小琪和李老师还在生活上给予了沈瑞许多帮助。为了避免其他人说闲话，两人平日里没什么交流，除了在下课后偶尔看到对方的身影，便没有更多的见面机会。
没有人和他们来自同一个村子，也没人和他们熟络，可能在其他学生眼里他们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优秀学生罢了。可是在每周五放学后，他们都会见一次面。沈瑞一直待在镇上，小琪则会回家，所以沈瑞会适当地送她一程。
在露天影院的聚会后，沈瑞更“阔气”了一些，两人会在一家小餐馆里吃一顿饭再告别，花的钱当然是平分，沈瑞的那份还是自己打工挣来的。对于小琪而言，看到沈瑞更加开朗，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沈瑞也可借助这个机会宣泄在学校中自我压抑的情绪。
不过一切从初三那年变了。
有一次周末二人告别后，小琪再也没有来学校。
起初沈瑞只是认为小琪向老师请假了，但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没来，他放心不下便去问老师，得知小琪并没有这么做。老师尝试找人联系了小琪的家长，而小琪周末也确实回了家，那她为何不来学校？按小琪的性格，做什么事前应该会打好招呼，她绝不会开这种失踪的玩笑！
沈瑞和老帅问过了所有的同学，但当然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沈瑞很着急，他直接旷课从学校中跑了出去，到镇上的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很小很简陋，此时已是傍晚，里面有四人值班，一个人在办公，三个人在打牌。沈瑞着急忙慌地把事由说了一遍，派出所也很快答应立了案，但过了一会儿沈瑞发现没有动静，他又回去查看进度，发现打牌的还是打牌，办公的也一个劲地搪塞，劝沈瑞别急，之后会去办。
沈瑞见他们态度散漫又催促不成，索性就在派出所门口跪着，扬言什么时候办事什么时候走。
沈瑞闹这么一出可不断引来路人指指点点，过了一会儿，所长出来了，他把沈瑞扶起来，答应他立即着手找人，顺带把玩忽职守的几人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所长告诉沈瑞没必要做得如此过火，而且碍于条件不好，找人的难度非常高，要做好寻人无果的心理准备。
后面几天，镇上多地张贴了寻人启事，结果也如所长所说，一无所获。
沈瑞有些自责，他将小琪失踪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要是自己不那么胆小、不那么任性，每周都陪她一起回去的话，这种情况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要是早点发现事情不对劲，并赶紧与李老师联系，也许就能找到她了……”
沈瑞的脑中满是这些念头，李老师一定十分伤心，她也许心里还想着自己，但沈瑞没脸回去面对李老师。他有时能发觉这也许只是个逃避故土、逃避现实的借口罢了，但他就是不敢回去见李老师一次。
中考后，沈瑞考上了重点高中，他还是老样子，找了一家裁缝店打工赚取生活费，晚上就在树上或巷子里睡觉。钱不够，他就趁周末在工地上干活儿，不仅管饭，睌上还有工棚住。
除此之外，他不忘找人询问小琪的下落、张贴寻人启事。在高中，沈瑞的成绩并不像初中那么优秀，他的排名稳在中流偏下，上课也跟不上节奏，混过了三年，不出所料的话高考肯定落榜。正愁将来出路的他和几个同学偶然看见了征兵海报，几人讨论一番决定一起参军，据一个同学说，参军的条件比较严苛，但起码衣食无忧。
在参军前，不管最终能否成功选上，沈瑞鼓起勇气回到故乡，毕竟好几年了，在出去闯荡前，他想见见妈妈，见见李老师，和他们道声别，尤其是他还想向李老师道个歉。抱着这个想法，他走出了废弃的学校，向着老家所在的山坡走去。
老家的位置没变，但房子是经过翻新的，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妈，我回来了……”
房间里没有传来回应，不如说房间里是空无一人。房屋里的锅碗瓢盆都积了一层灰，家具破旧但还算整齐，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不住人了。
他离开家，往李老师家走去，李老师家没有一点改观，只是房子更为破旧罢了。
“老师——”
只见李老师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表情也相当憔悴，要不是腿脚还比较利索，看上去就是个六七十的老婆婆。
“大山，是你吗？”老师的眼神中满是欣喜。
沈瑞扑通跪在了地上，把李老师都吓了一跳，“老师，都怪我……”
李老师把他拉起来，用手抚摸着他的手臂，“没事，小琪的事不是你的错……几年不见呀，长这么高了……”
沈瑞问起了村里的情况，李老师把沈瑞带到屋里，不紧不慢地讲述。村里人靠倒卖“面粉”发家致富，之前侥幸逃过了搜查，但终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小琪失踪的几个月后，村里人被警方逮捕归案。除了极少数几家没参与犯罪外，其他村民都是该判刑的判刑、该枪决的枪决，至于沈瑞的母亲，现在就在看守所服刑。
沈瑞说明了将来的想法，老师得知他要参军非常高兴，提起了他小时候的作文。沈瑞这才想起了儿时还有这么一个梦来着，打工上学几年下来自己的生活居然只剩了苟且……
说着说着，李老师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
她起身走进里屋拿出了一个旧木盒，“这是你妈妈托我保管的，现在该还给你家了。你妈妈说她挺对不起你的，你以后有时间去看守所看看她。”
沈瑞接过木盒，里面是爸爸和爷爷的勋章。
他在临走前特地去看了看父亲和爷爷的碑，石质的碑已有了明显的磨损，但上面鲜红的字还很清楚，看来有人经常擦拭。记得爷爷去世的时候，是小琪来报的信，他在学校请了假，偷偷地回了故乡，在远处山坡的树丛中观望着。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没有人吊唁，没有人吹奏，没有纸钱，没有宴席，除母亲外只有李老师和两三个邻居，碑上的字是李老师写下来后刻上的。
之后，沈瑞没有逗留多长时间，也没时间去见母亲，他立刻回到县里和同学一起参与征兵招募。当他得知要填籍贯和父母信息时，他顿时意冷心灰。但也许是老天爷照顾他，他的家乡和母亲的事迹似乎并没有影响他通过审查，可能是他父亲和爷爷的勋章改变了审查官的看法。其他几个同学都没被选上，沈瑞最终却被破格收取了……
在公交车站，他转头望着天边淡淡的云，心中不自觉地泛上一阵悲伤，他再次踏上远离家乡的路，只不过这次要再远“一些”。听说驻地离村子很远，他要先到地级市报到，然后再换乘火车，到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地方去。
旁边有同乡的家人来送行，只有他是孤零零的一人。沈瑞拖着行李上车坐好，之后就是发呆，他心中反复想着和李老师聊天的画面，旁边的人问话都听不到。
“大山，以后记得回来看看……”
他暗自叹气：回来，下次回来又会是什么时候呢？车子发动，小山城渐渐淡出了视野，可能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一去就是永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