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了吗?”
辗转反侧的吴妄轻敲手机,在聊天框内键入话语,百般聊赖地等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弄着背面的摄像头。
消息闪烁,是有回话了。
“你还不睡呀?”
对方的头像是一只捶胸顿足的黑毛猩猩,ID也很应景,叫那“无敌大金刚”。
“我睡不着。”吴妄说。
“数绵羊嘛。”大金刚说。
“你好无趣。”
“可能是吧。”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睡不着吗?”吴妄开始引导。
“那你为什么睡不着呀。”大金刚配合着亦步亦趋。
对话没什么嚼劲,内容也不含营养,不过这就是吴妄和这位大金刚的聊天方式,俩人一唱一和,没有顾虑,不经大脑,张口就来。吴妄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加的大金刚,只记得自己和对方从初一聊到高三,从十二岁的中二初阶聊到十八岁的中二大圆满,大金刚便也捧哏一般陪了他整整六年,连头像和ID都不曾换过。
有人的友谊坚如苏维埃的意志,经年不败,有人的友谊高寿似那昙花,一月一换。吴妄介乎二者之间,对友谊不会刻意强求什么,他的交际圈会随年级数字的增大而自然更替,通常以三年为周期,然后身边的人就一茬一茬地被秋风淘汰,是那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感觉,主打一个道法自然。其间,吴妄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又和谁都难以真正交心,所以当他发现一个人能和自己扯上六年的淡,而且还蛮合得来的时候,觉得已是相当可贵。
虽然大金刚这么久也不肯透露具体信息,打游戏也向来闭麦,一直坚称自己是个做了手术痛失声带的老男人,但是吴妄依然觉得他莫名亲切,是个脑袋缺筋、陪自己一路长大的同龄人。
不管吴妄说什么,大金刚都愿意去回话,愿意去理睬。就算吴妄瞎掰道金刚兄明天一早我要去炸学校,大金刚也会说好的祝君武运昌隆,顺带提醒吴妄蒙好脸以免被摄像头照到,再叮咛着事发后不许供出自己,因为怂恿也构成教唆罪。有的时候吴妄会被大金刚神志不清的答复给噎住,觉得聊不下去,狂发省略号死命排着卵,对方也能另找话题,相当乖巧贴心。从这方面来看,大金刚真的是一个很棒的善聆之人。
“你不主动,我不想说了。”吴妄再发。
“那好吧。”对方再答。
“和你说话真累。”
“是嘛,那你快去睡觉吧,都快一点钟了。”
“不要。”
“是有在想着谁嘛。”大金刚冷不丁来了一句。
大金刚有时候给吴妄的感觉的确像是个怀揣保温杯的老男人,将很多东西看得风轻云淡,回应也是云淡风轻,可偶尔老男人也会摔掉保温杯,露出夹缝中的狡黠,字字刁钻,扎中要害。
“是。”吴妄心脏高跳一下,敬佩大金刚的第六感,在小小的犹豫后言简意赅。
对方发来一个贱笑:“是谁呀。”
“是我的同桌,她今天和我表白了。”
同桌叫陆负雪,长得俊俏,樱唇柳眉,琼鼻瓜脸,碎发齐肩,美中不足的是天生一副三角吊梢子眼。有人说宁交王八羔子,不交吊眼梢子,嫌凶,不过吴妄倒觉得陆负雪的眼睛很有感觉,杀气腾腾,像小说里的女侠,随身佩刀的那种,你给她酒,她就给你讲故事,说她这一路上砍死过多少多少人。
女侠陆负雪似是也习了那绝世轻功,平日里的行为总是快人一步,也总是与人不同,更不愿与人相同,在同班女生抱怨校服真丑的时候,她就已经收紧裤腿,踩住后鞋跟,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即便是冬天也要彰显倔强,坚持要风度不要温度。
而在女生们有样学样摆弄裤腿后,她就画上淡妆,用极细的线笔勾勒起眼型,当陆负雪撑着脑袋侧看向窗外,那双吊梢眼就被妩媚地拉长,树叶斑驳着的苍翠倒映于她的眸间,她像一幅安静的画烙在男生们的心尖。
等到女生们也开始大胆在脸上提笔挥毫之际,陆负雪就又把内侧的头发染上极深的红色,平日里班主任看不出,校领导也不知道,等到跑操的时候,那抹红色才开始蹦跃,一上一下拍打着后颈,于阳光底下偷偷鲜明,搅乱了不知何人的弦。
再后来,善妒的女生报团取暖,私底下说她是做着外围活的白眼狐狸,闹腾的男生蜂合蚁聚,明面上已将她当做青春最靓丽的风景,可是不论如何,陆负雪都没有在乎过这些三八人的三八事,并非故作坚强,也不存在摘下面具后的梨花带雨,她始终秉持着自己那套行为圭臬,心理素质硬得像是社会主义的铁拳。
吴妄高中三年其实没和她说过太多话,同桌也是不久前的事,本以为哪怕毕业二人都不会产生太多交集,直到今天早上,对方冷不丁在课间拿手肘顶了顶吴妄,小声说要不要试试,吴妄说试啥,她说男女朋友,吴妄一愣说什么,她又复述一遍,吴妄支支吾吾憋不出个响屁,她浅浅一笑说没关系等你考虑考虑明天再答复。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大金刚隔了两分钟才回话。
“她说明天再给答复也行。”吴妄漫不经心打着字,其实心里在当时便选择了拒绝。
毕竟,真的不熟。
吴妄觉得挺可惜,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女孩同自己主动告白,颇有些开天辟地般的感受。可是单凭基于初印象的一张脸,又何能谈上喜不喜欢呢?自己也没那么廉价嘛,不会被几句话就拐跑。只是那会儿紧张,现在也茫然,措辞一直都没规划到位,翻来覆去也不知道应该怎样优雅得体地递去好人卡。
想到这儿,吴妄又是自顾自扭捏,莫名羞赧。不曾料自己居然也有给别人发卡的一天,而且对方还是那诸多校园恋爱传说中,最容易产生各种旖旎故事的漂亮同桌这一套路化的身份。
“让女生久等可不是美德。”大金刚隔着屏幕语重心长。
“嗯。”觉得有道理,吴妄倒也不驳。
“所以你赶紧拒绝,不要让她等得太久。”
“为什么?”虽然本意如此,可这句话还是让吴妄有些意外,不像是大金刚一贯的风格,他忖不明白,想听听高见。
“高三的孩子要适当牺牲欢爱,以学习为重,以努力提升自身的能力为先,以便在不久的将来更好地适应社会,为社会做出贡献。”
“屁,我看你就是在妒忌。”吴妄只看到满屏幕跑动的火车,丝毫不见预想中的独家见解,便也不予客气,因为他读这些套话就头疼。
“对的。”大金刚倒也直白。
吴妄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再发着:“你也去找一个呀,老大不小了,还没谈过恋爱。”
“是是是,大人教训得是。”大金刚无奈。
其实大金刚曾说过,他蛮早以前谈过恋爱。吴妄问他蛮早以前是多久,是幼儿园吗,他说好久好久,吴妄说具体哪一年,他说好多年好多年,吴妄不耐烦了,连忙说去去去我好多年前还大闹天空呢你还在这好多年,下次编故事就编地信息全乎一点,省得连时间都答不上。
吴妄是断然不信大金刚谈过劳甚子恋爱的,只是想充几分面子罢了,道理就和先前大金刚一口咬定他自己是个哑巴老男人一样,都是在那扯鬼话,信了才是真的有鬼。
有些东西,时间一久是能够自行体悟的,人讲过的每一句话都会留下痕迹,自己可能没有知觉,但在别人眼中那就是高亮的信息,这些年大金刚讲过的话这么多,吴妄东拼西凑早就能勾勒出他大半个为人。
至少单感情方面来讲,吴妄觉得大金刚就是个严重缺乏灌溉的戈壁滩,戈壁滩渴水又缺水,非常幽怨,可气得地面干裂荒芜也无济于事,只能偶尔闷骚地上抛几抔颜色不那么纯的黄色飞沙。
虽然吴妄知道和大金刚谈论恋爱相关的话题,就是鸡同鸭讲牛嚼牡丹,可还是选择了要和他唠,这就是独属于好兄弟的体量,抓到个蚊子腿也要和你优先分享,放个屁都迫不及待要骑你脸上。
“所以你觉得我怎么拒绝好?第一次,挺紧张的,在线等。”吴妄重新回归主旨,这是他寤寐思考的问题。
“你不准备答应嘛?”大金刚回得飞快,另设反问。
“不答应呀。”
“好,我困了,晚安。”大金刚很突然,这一声似是打仗时的鸣金,敲下之后那必定是要撤军了。
“唉呀,你怎么不问原因。”吴妄又一次意外,他还想多扯些话。
可未等吴妄继续,大金刚已经发来了晚安好梦的字样,后头还跟着一个月亮。
吴妄撇嘴在屏幕上输入两字,手指于回车键上方悬了几秒,最后还是不甘心地按了下去。
“晚安。”
他抓了抓脑袋,稍有些嗡嗡。
大金刚一向是自己不说困就也绝口不提睡觉的狠角色,以往自己有多能熬,大金刚就有多能抗。可是今天,他甚至都没聊上几句太多的。
算了,人各有志,也人各有事,今晚就发发慈悲放过大金刚吧。
吴妄连好数据线,甩手机在软枕上,披上一件薄衣,踩住两只拖鞋,一顿噼里啪啦走入了房间阳台,两腿交叉,斜倚栏杆,小风伺候着他,呜呜声绕进耳里,没穿好的衣袖也像是在与风牵手。
他还是有点睡不着。
城市的夜空星星不多,今晚更是稀得可怜,除开烁有微光的狼牙残月,余下的暗色天空便显得格外遥远而纯粹,小区的灯火有限,朝对面瞰去也只是一面平整的黑色。
目光的更远处,那边的世界灯火通明,由钢铁浇筑的牢笼中央,大楼的矛尖戳刺天空,探灯在野蛮地扇动,易碎的幕布被狰狞开白痕,赤祼出茫茫多的细小灰尘,楼的四面,裹挟无数长方形的亮色琉璃,囚有千家万户,而楼的裙摆下,公路光斑芜杂,流萤在喧闹着律动,星奔川骛。
吴妄在这座沿海城市生活了十八年,可从没见过真正的海,每天看到的都是这片光怪陆离的无机丛林。
他能觉察到这略显滑稽的一点,所以每天临幸阳台的时候,脑内便也常会掺杂一些半中二半哲学的思量。他有时会想这片五尺阳台是钢筋所铸的骄傲王座,自己是登上绝顶的年轻国王,那未曾染指的海洋,便是下次需要征服的远方;他有时又会想,头顶的星星终生不与太阳见面,从来此消彼长,双双寂寥,这到底是科学的天体规律,还是更高位面的凄惨爱情。
不过吴妄一般都是想两下就拉倒了,他知道想太多没用,难言的学业压力如秤砣般压在头顶,脑细胞的分配就得务实些,要活在当下,顾及眼前,就好比现在,他观察着城市里磅礴的人间,脑内却是思忖着小家子气的情爱,甚至还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如何拒绝,嗯,这就非常的务实与现实,毕竟世界明天不会毁灭,可答复明天就要给。
不长不短的时间溜于指缝,不争气的脑袋也拟出了半套干巴巴的说词,脑汁被榨得差不多干净了,他便感觉有些发困。
“哈……啊。”
吴妄打个哈欠,揩去不存在的眼泪,抖了两下肩膀的衣服,重新进屋。
他想通了,那便是懒得想了。
在吴妄无法瞭望到的对楼阳台,有个看不清身形的女孩藏身于那片暗影,她手扶围栏,修长的食指轻敲,居高临下。
两栋楼相隔近五十米,即便灯火阑珊,也纵然暮色浓重,女孩却仍能看清对方微摆刮擦着的末端发梢,黢黑的世界在她眼中,一样清晰,一样可控。
女孩一直目送着吴妄走进房间,她伸个懒腰,随后也转身踏入自己的卧室,里面没有开任何一盏灯,此刻室内里唯一亮着的,是写字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微弱蓝光。
蓝光返照,却只现出半张包裹严实的脸。
大晚上居然还有人在家佩戴鸭舌帽与口罩,甚至是硕大的蛤蟆镜,蛮怪的。
女孩弯腰注视着那上面最后显示的晚安二字,约摸有一分钟,才是不舍般关掉了聊天界面,她再轻缓地将屏幕合上,抚了两下盖板,无声轻笑。
然而,这些动作似是耗尽了女孩所有的温柔,下一刻,她便是猛然挥拳砸在了墙面。
嘭!
瓷瓦血肉狼藉,砖石筋骨皆碎。
女孩冷静下来,调整心气,走到大门前换上鞋子,不耐烦地踢了踢鞋尖,她匆匆推门,钻进楼道,没入电梯。
选择在大晚上这样包裹住自己脸的,还能有什么人呢,只能是一些想做见不得光的事的悍匪,或者脑袋不正常的怪人。
而恰好这两种,女孩都符合一半。
她确实有事情要做,而且要做的事情也的确不光彩,不过不是悍匪。
她确实不是什么正常人,而且和正常人差异还挺大的,不过不是脑袋。
女孩戴上墨镜,是为了掩盖自己那抑制不住涌现的异样。只是现在看来,墨镜的效果也不如何地尽人心意。
那抹危险的红色正在久违地燃烧,如一汪灸至千度高温的狂躁铁水,因过度的加热而在容器里颤乱着暴动。厚实的镜片难以招架,被迫让出两点殷红。生于眸间的赤光来回逡巡,于步伐摇曳下灼融眼眶,几欲满溢漾出。
“撬我男人?”
啪!
她抬起长腿踹向路旁,逼着一株无辜的电线杆与自己鞠躬道歉。狠辣的动作,让头顶略松的鸭舌帽甩飞,原先被帽子打压住的大片金色,便于半空中四起,又在下坠中开枝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