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布很薄,吴妄被透过的阳光照醒,带着些惺忪。床铺不大,他一翻身就可以够到另一头,拔掉数据线翻看手机,现在是早上六点二十,闹钟还有十分钟才响。
吴妄也不再睡,哗啦一抖被子,从床的封印中解脱。他一直都知道这东西是深藏不露的魔窟,如果早晨战胜它的决心不够,那么人的灵魂会越陷越深,后果不堪设想。
有多不堪设想?
就是会错过正确的公交车,被校门口揣本子的大爷拦住,再迎着老师的白眼与同学的逗笑,夹着尾巴回到座位。
远比天塌可怕。
很吓人,吴妄加快换衣速度,一只手抽出领带——这是他校服的一部分,学校每周一和周五都会举行又臭又长的升旗仪式,届时,副校长将十年如一日地立在高处站台,目含慈光地俯视大家,学生们也会感恩戴德地沐浴在红彤彤的像个大苹果的太阳底下,露出半分傻气,抬头见证着国旗与校徽一高一矮的攀升,歌颂新时代的甘甜与美好。
至于为何是副校长主持,因为校长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太平洋的另一头厮混,乐不思蜀。
当天,大家便都得穿上这套主体绛蓝色的制服校服。现在这个季节,除开统一的上身,女生是罩到脚脖子的通身长裙,男生则是纯黑笔挺的修身裤。吴妄觉得这种行为很蠢很形式主义,因为这领带甚至都不是用系的,而是用两个纽扣别在衣领之下,纯属是为了显摆资调。
可没办法,谁让他屁颠屁颠地在这所谓的私立贵校上学。
所以是谁呢,是父母,或者说,是姑姑口中的父母。
洗漱完毕后,吴妄看看时间,六点四十五,还够。
他来到客厅,走入最深的角落,从抽屉里拿出三根细香,点燃并插在了两座灵牌前面的小炉上,闭眼微微鞠躬。
两座灵牌皆效魏碑体,各自书着“先考吴公讳观海府君之莲位”与“先妣吴母童氏名锦之莲位”。
吴观海与童锦,便是吴妄的父母,于他六岁那年弃养。
吴妄没有六岁前的记忆,就好像自己的人生便是从六岁这个节点开始的。
六岁那会儿,家中生意尚可,父母带着吴妄去了意大利旅行,在参观图灵皇家博物馆的时候,博物馆因意外失火。那一刻,天地恼怒,世界癫狂,画作暴戾而起,自发撕裂外框,投身于火焰,八角柜台不再沉默,狞恶着拦路,彻底沦为帮凶,墙面一片片剥落,地砖一块块焦黑,博物馆环视自己体内的伤口,发出了悲拗的呻吟。吴妄与父母于这万物崩塌之时,被恐慌四窜的人群不留余力地冲散。
吴父吴母拼命地寻找儿子,他们折返的次数太多,在里面待的时间过久,吸入了巨量的一氧化碳以致组织窒息,最终倒在了剧烈对折的破败石柱下。
吴妄一直被迫地随波逐流,这么矮弱的一个小男孩,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在哭。人海推搡中,吴妄的头磕到了展柜的一角凸起,豁口内陷发白,连血管都被堵塞,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还是昏厥。
一名正在撤离的好心大叔无意间扭过头来,见这样小的孩子倒在地上,实在于心不忍,又冒险将他救出,这才捡回了吴妄的一条命。
被送到医院的吴妄什么也不说,就直勾勾愣神,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的吊扇,口水哗啦啦地流。大叔起先以为是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小男孩语言不通,也被刚刚的火灾给吓住了,可等医生再做详细的检查之后才发现,是在博物馆的那一次撞击,使得吴妄大脑内的海马体受到了相当的创伤,他不仅丢失了此前的记忆,还有变成傻子的风险。
在初步治疗后,吴妄就由另一个好心人护送回国,几经周折之下,好心人找到了吴妄的姑姑,将吴妄托付给了她。自此吴妄便是由姑姑接手抚养,而且好在至今都没有变成傻子。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是姑姑告诉吴妄的,不过姑姑也是事后联系到了图灵当地的警察问到的,而警察又是从事发现场的群众那里梳理出来的口供,已经是不知道倒腾过多少手了。
得知事情的过程曲折坎坷就罢了,还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是事发现场的真相,又有几分是经过人口传播加工过后的虚假。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信息就是吴妄对自己六岁前全部经历的唯一认知。
双亲的样貌一直模糊着,吴妄记不起来,但那拼命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很爱自己的吧,他们是因自己而离世的,虽然这十二年来已经走出了阴影,可吴妄的心中对此始终秉有无限的愧疚与感激,还有滚烫的怀念。
而姑姑,吴妄也已经快十年没见了。他觉得姑姑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强人,神经粗,还丁克,自己回来之后没多久,姑姑就把他送到了这座小中高连读的私立贵校,说这是他老爹老娘生前的打算,还说里面有熟人,让他平日就寄宿在学校,周末就寄宿在熟人老师家。然后……然后姑姑就飞去非洲了,因为被指派到那边当长期翻译。
直到现在,姑姑都是偶尔有空才能和吴妄打个电话,经常就是抱怨那边信号不好,工作忙还要求多,或者那群死鬼土著天天叽里咕噜跳大神烦死了。
吴妄也总是耐心地听完,再和姑姑说着近况。吴妄说自己不住老师家啦,自己租了个房子,姑姑说好得很啊,我们老吴家的孩子当自强,早该独立了,有时候聊着聊着,吴妄就倍感恍惚,有点难过,问姑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姑姑也每次都在沉默片刻后叹气,说等安排吧,接着也聊不了两句,姑姑就又会陷入忙碌挂断电话。
每个月,手机短信都会通知吴妄,银行卡里汇过来了一笔钱。姑姑说这是吴妄父母存在她这里的钱,她每个月都会转一笔给吴妄作生活费。
可每次钱的数额是真心不少,而且一转就是这么多年,吴妄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父母爱意的延续,还是姑姑给他讨的心安。
呼……
吴妄轻轻吹掉眼前三支香上竖起的厚灰,看着窜动两下的火苗,自顾自喃喃道:“对不起啦老爸老妈,香都不给你们吃饱,原谅不孝子吧,我要上学去啦,没人照看我怕起火……你们知道的,我很怕火……等我回家再给你们好好上几柱,拜拜啦。”
香火又扭动几下,吴妄一愣后,将其掐灭。
七点整,吴妄正式走出家门,在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好早餐,小跑向公交车站,速度不慢,经过街头的直角之际,他同一个面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高挑女孩撞了个满怀,牛奶泼洒了对方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吴妄看不到对方的表情,连忙致歉,手忙脚乱要掏纸巾。
女孩看了看吴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濡湿的一片,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吴妄的脑袋,在对方的诧异中小步走开。刚走没了两步,她又欠过半个身子,轻轻招了招手。
脾气真好,真的不生气嘛……
吴妄也跟着呆呆招手,他想了想,抿薄嘴唇,再朝女孩的方向喊了一声:“对不起!”
女孩本是要走,听见这一声,已是完全转了过来。她小歪着头,三两撮淡淡的金发自那帽沿侧泄,随晨辉而倾动,耀出更暖些的鹅黄色。她的衣服浸染湿气,此刻晕开得更甚,粘肤贴身,呼吸吞吐之下,有柔媚的春山起伏,虽不通透,但勾边描形,衬曲线妙好。
吴妄猛一脸红,匆忙移开视线。他感觉头昏脑涨,满心的气血都在上涌,脑壳噼啪一轴,竟是缓缓蹲了下来。
女孩见状微愣。
吴妄将咬了一口的三明治送回包装,放在一旁低矮的花坛边缘上,重新站起,在对方的注视下,脱掉了自己制服校服的外套。
他抓住衣领,两手平送,随纸巾一并递在了女孩面前,颤声道:“你前面……有点……有点……嗯……给你……真的很对不起……”
吴妄的声音越发得细,最后已若蚊吟。他脚趾暗暗用力,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可等有意识的时候,一连串的动作已是哗啦啦做完了,不说行云流水,也是水到渠成。
我怎么会递衣服啊!真有必要这样吗……
女孩先是低头向胸口视去,然后又看向吴妄,终是没忍住。
“哈哈哈。”
这是吴妄第一次听见女孩的声音,莞尔清声入他耳中,脑中如有绽开的香兰在依偎。
虽然好听,但,这是嘲笑吧……
他感觉自己很尴尬,就像当年曹操捉着七星刀结果发现董卓醒了一样尴尬。那会儿孟德兄是两手一摊开始献宝,自己现在也是两手一摊,莫名其妙开始献——衣服?
真傻。
吴妄的脑袋因自身的行径而止不住地耷拉,在他死盯着地板之际,却出乎意料地感觉手上的重量一轻。
女孩没有拒绝,而是配合着双手接过了衣服与纸巾,不过,还是没说什么。
她用小臂抱着那套校服,单手攥住纸巾,再将垂下的发梢略有艰难地撩至架着墨镜腿的耳后,接着,又抬起食指迎光向前指去,隔空戳了戳吴妄身后不远处即将起步的公交车,以示提醒。
“啊!”
吴妄小叫一声,连忙是再道最后一声歉,朝公交车飞奔而去。他刚刚就是远远地就望见了这趟车在上一个红绿灯口停住,所以才会一路急匆匆小跑。
总算赶上了。
滴,学生卡。
机械声响起,吴妄松一口气,坐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欸三明治呢,好像还在那个小花坛上。吴妄懊恼自己厘不清事,可也为时已晚,车已经开了一段路。
还有……为什么那个女生会知道我是这趟公交车?他稍有纳闷。
吴妄掏出手机,点开无敌大金刚的聊天界面,双手打字,有点急。
“金刚兄金刚兄,你在吗?”
“在的,怎么啦?”大金刚回话。
“我刚刚好尴尬啊,在马路旁把牛奶泼到一个女生身上了。”
“是嘛。”
“是啊!太尴尬了,我看那个女生衣服都被弄湿了一大片。”
“是嘛。”
“是啊!我还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给她了。”
“是嘛。”
“你怎么老是这两个字。”吴妄再发过去一个生气的表情。
“那你觉得好看吗?”大金刚牛头不对马嘴。
“什么好看?那个女生吗?我看不到啊,她整个脑袋都跟个塔利班分子一样给包住了。”
吴妄想了想,再发了一句。
“不对啊,这个不是关键啊,问题的关键是我很尴尬啊。”
“那身材呢?”大金刚还在持续脱离战场。
“身材,身材挺好的,细腰大长腿,个子也高。”吴妄挠头,还是如实回答。
“那声音呢?”
“声音我不知道,只听到她笑,好听是好听,但我感觉是在笑我傻。还有,你老是问这些干嘛,我明明是来和你分享心情的。”眼看大金刚即将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返,吴妄赶忙将其拉回正轨。
“就是想听听你的感受呀,而且这不挺能谈的嘛,还尴尬什么呢。”大金刚发来一个点头笑。
“网上是网上,网上能谈不代表现实也能啊,而且这种事是只和你才聊两句,现实怎么能一样!”吴妄续上一个发怒的红脸。
“都一样啦。”大金刚洒洒水。
“当然不一样!”
“好吧,那你为什么要给她衣服呢?”大金刚重新问。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就感觉……就好像……是我造成的,感觉愧疚吧,然后又瞄了两眼她的胸口,当然,我是不小心的啊!可能脑子就有点发热吧,反正……我也不知道!再加上愧疚,想要弥补,就给了。可是真的好奇怪啊,正常情况下真的会递衣服吗?是不是我做事太二了?”即便是网上聊天,吴妄也还有点语无伦次,想到什么打什么,不过贵在实诚。
“平时这么能和我聊一些不正经的东西,现实中看一眼女孩子就不行啦?”大金刚发来嗤笑。
“都说了网上和现实不一样,网上可以闷骚,现实能明骚吗?会被铐走的!而且你不也老是问我不正经的东西,大家半斤八两好不好。”吴妄不满地谴责。
“好好好,不一样不一样,半斤八两半斤八两~”
“你来你更心乱!”
“是是是,我更心乱。”
“喔,我想起来了,她还摸了我的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吴妄再说。
“可能看你像只可怜委屈的小狗吧,没忍住。”大金刚给出指示。
“你才是可怜委屈的小狗。”吴妄不高兴了。
“嗯。”大金刚倒是无所谓。
“字数这么少,你在干嘛?”
“我在和三明治战斗。”
“真的假的,我刚刚就落下了一个三明治,在花坛边上,只咬了一口就忘了。”吴妄感慨道,心觉真是巧。
“真的,挺好吃的。”大金刚再说。
“我也想吃,我的早饭就这么没了。”
“你再去吃一点嘛,早上还是得吃的。好了,我吃完了。”
“你吃得好快啊。”吴妄小吞喉咙。
“还好吧。对了,衣服还是不要乱给了,男孩子在外要保护好自己,毕竟你也不知道那件衣服会被对方拿去做什么糟糕的事,对吧。”大金刚发来一串更多的字符,看样子是吃完东西空出双手了。
“???”
吴妄连扣三个问号,鄙夷着再打字。
“说不定人家嫌弃得很,转手就丢拐角垃圾桶里了。你脑袋里的废料也太肮脏了,急需洗礼。还糟糕的事,那再糟糕,能糟糕得过此刻有着这种想法还不以为意地说出来的你吗?”
“是嘛。”大金刚又重复起了开头时的话语。
“不许再说这两个字了,再说枪毙你!还有,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女孩矜持,可没你这么变态,莫要空口污了人家清白。”吴妄自己都不知不觉,已是开始维护对方了。
“不好说呢。”大金刚仍在输出着自己的观点。
“行了行了,你就秉持你的执念继续瞎扯臆想吧,我上学的,快到站了,要下车了。”吴妄翻着白眼。
“好噢,拜拜。”
“八八六。”吴妄复古地回应,放下手机,起身向公交车的后门靠去,等待着车辆进站。
早晨8:10,升旗仪式会台。
今天的副校长心情好像不很如意,头顶的几根幸存者一直随风摇晃,以往他都会倔强地拿手按好自己仅存的尊严,今天却没有搭理,任其飘荡,而且还一直冷着副表情,来回扫视台下的所有人,连空气都被他高强度上着脸色。
现在的会场,全校师生云集,小中高三个学部共同杵着,人山人海群英荟萃鱼龙混杂群蚁附膻,大大小小的人人鬼鬼,都被他盯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看了一会,见气氛到位了,副校长身形退至站台后面,在下面人看不怎么到的地方,赔上了一副勉强的谄笑。他侧过视线看向身旁的校董,在校董点点头后,再向前走回,切成先前被欠了钱的模样,开始了惯例演讲。
“领导们!老师们!同学们!今天!大家都聚在国旗之下!因为今天!是升旗仪式!”
副校长高展双手,声音被话筒赋予了无上的威严,经由音箱传播后,响彻于天地四方。
“现场是很庄重的!大家的心情肯定也!”
“呃这个……也是庄重的!”
“这么神圣的场合!却出现了极度不敬的事情!”
副校长大手一挥,身边就被推上来几个学生,有人满面桀骜,有人悔不当初,有人一脸淡然。
“看看!这几位学生!居然在入场的时候!在国旗的注视下!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嬉嬉哈哈!如果你们的家长看到了!会有多痛心!会觉得是我们管教不严!无组织!无纪律!”
副校长声音一顿,眼光微微向下,那双郎丹泽的鞋头赫然留有一个灰印——看来这才是副校长甩脸的真正原因,他先前被踩到了,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这本是一件小事,可那个不懂礼貌的小东西还在和旁边的两个同学玩笑,连道歉都不曾。既是如此,那天威岂容冒犯?副校长沉住心抬起头,却又在新发现的一块碍眼之处凝住了视线,他鼻孔扩张,碾磨了两下臼齿。
“还有!在这种大家统一一心!同国旗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们致敬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破坏了我们最基本的礼仪!”副校长皱眉,强压火气。
“那是哪个班?”副校长拉远麦克风,冲身边的助理老师问去。
助理老师左右手比了两个数字,副校长皱眉点头,嗽了两下嗓子重新振声,祭出灵犀一指:“高三六班那个傻小子!”
“对!就是你!别看了!”
“你为什么只穿一件校服衬衫!你的校服外套哪去了!你也给我上来!”
全校的几千双眼睛,都朝着副校长手指的方向瞥去,动作整齐划一,空气凝固难流,全场鸦雀无声。
只见那绛蓝色的浪潮之中,猛地扎有这么一朵娇嫩的小白花,小白花纯洁无瑕,傲霜斗雪,显眼极了。
而吴妄,就是这朵最瞩目的奇葩。
欸……?
吴妄的心脏停慢半拍,嘴角尴尬地一歪,难过地觉得今天真是倒霉,大清早就好事连连。他感觉要被视线看死了,猛地想起卫玠来,又顿觉自己有点厚颜。
当吴妄迎着全世界所有的恶意步履蹒跚,随楼梯拾级攀上高台后,他听见了副校长那附于耳旁的恶魔低语。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帅?”
“不帅不帅。”吴妄深知自己是一只被老鹰单拎出来军训的黄毛小鸡,唯唯诺诺。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穿校服很特立独行,很显得成熟有魅力?”副校长眼神危险。
我明明穿了,不过是少一件外套罢了……
可吴妄不敢杠,因为杠了也开不出花来,他只敢死命摇头,如同被大力玩坏的拨浪鼓。摇着摇着,吴妄就又想起了那位金发的女孩,于是慢慢地不甩了,头垂得更低。
副校长重新打量了吴妄一眼,见他态度还算服帖,就将吴妄晾在一旁暂不刁难,再同一众风云会谈。
“同学们!人无礼无以立!这校服就是我们在学校最基本的礼仪!校服是学校的象征!校服也是平等的化身!更是……”
吴妄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背在后面偷偷地掰着手指。他感觉听身旁的副校长反反复复炸麦很窝心,那每一句话的嗓门又高,咬字又极重,还有呲呲呲的喷口水声,真的闹得要命。
这件事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可这位大人说得也太夸张了点吧。虽然这就是他一贯的作风,喜欢咋咋呼呼小题大做,但一件校服都已经讲上礼义廉耻平等博爱了,等下不会还要说衣服和人类进化的关系吧。
如果自己是超人就好了,这时候就可以一把撕开校服,露出大大的S与闷骚的红内裤,接着拳打副校长,脚踢看台支柱,看他拜倒在自己面前哭爹喊娘说错了错了大圣收了神通吧,然后自己再潇洒地拽起披风一角,呼在他的老脸上,说我原谅你,但下次不许这样,然后同学们就都会眼冒桃心,高喊自己是英雄,说早就想揭竿而起了。
吴妄的思绪泛起了无聊的低幼,也有点飘远,他觉得偶尔想想还是挺好的,不然现实的一切都照本宣科那得多枯燥。
吴妄脑内的幻想在尽头触底反弹后,又被天空中的几声鸟叫拉回了现实。他向掠过的飞鸟群投去不满,目光又无奈地一低,越过围栏向下而去,第一次以领导相同的视角俯视众生。
底下一片片的同色长阵,以班级为单位有序排列,在看台上凭视线一尺尺地收割而去,如果出现了一个白色物体,那确实是极其显眼,自己被抓也是理所当然。
昔日薛仁贵就是以一袭白袍惹得李二凤眼前一亮,从此开启了将星传奇。可自己没有应梦贤臣征服高句丽的本事,身边的更不是那万族予以臣服的太宗皇帝,这个接近全秃的男人把自己拎出来,才不是要自己去收服天山,而只是为了抓典型和讲大道理。
想到这儿,吴妄又有点难过,他的身体一扭一扭,前后小幅晃着,像个沉重的不倒翁。
吴妄重新抬头,再看去自家班级,忽地发现男生队伍和挨着的邻班一比,是短了一小截。
吴妄知道空缺的是自己的位置,而此刻,自家班级女生队伍的长度,却是和男生队伍一样长。
咦?
学校实行四十人上限的小班制,为了贯彻学校口号中平等二字的理念,哪怕是性别,各班也尽量都是均匀去进行分配,实在匀不开的,就往后面的班级里塞。吴妄的班还不算太靠后,是标准的男二十人、女二十人制,这男女排排站,在男生队伍少了自己的情况下,女生队伍还能一样长,那便说明也少了人。
有人今天没来?
看得清长短看不清脸,吴妄也不知道到底谁没来。
“所以!这位不穿校服的同学!你明白了吗!”
副校长的传世福音尖锐地汇聚,通过现场遍布的大功率音箱向吴妄输出,彻底击穿了他的天灵盖板。
“明白!明白!”吴妄从一众瞎想中惊醒,连忙使劲捣蒜。
“来,你过来。”副校长侧头。
“好的。”吴妄的脸上挤兑出一丝阳光,乖巧地朝前走去。
“你把我刚刚的话复述一遍,然后再对着老师同学们的面做一下检讨。”副校长让出了位置。
复述,复述什么?
吴妄的笑容僵住,身旁的副校长淫威太甚,他不得不屈服,在那如同针扎的注视之下,他硬着头皮赶赴刑场。
当吴妄站在看台最中央的那一瞬,顿感压力呈倍数激增,底下攒动的人头扒光了所有的氧气,自己呼吸的权利已被制约,心生一种窒息之感,身子骨有点打颤。
被众人拥簇如拱月一般,好事倒也罢了,坏事那就真是紧张到爆炸。他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是被吊在了珠峰的顶端,又冷又麻,白霜与北风争相莽入肺部,极端的气压一遍遍蹂躏身体,缄着自己可怜的小嘴。
近十秒,吴妄才艰难地吐出第一口冰碴。
“大……大家好……”
他一顿,长换气。
“我叫……吴妄,二十四岁,是学生……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二十四岁……但我的确是学生……”
完了!自己在讲些什么……
都怪大金刚,前两天非要给自己看这个!
底下已有窃笑。
“咳!”副校长斜过话筒,拉至自己身前,嘹亮地奏响一声龙咳。
台下再归于安静,副校长将话筒送回原位,意味深长地看了吴妄一眼。
吴妄哆嗦着同副校长对视,百感惊慌失措。他看到副校长的眼珠子于下一刻转到了麦上,只好迟疑着,缓缓将嘴重新凑向了话筒。
复述是别想了,还是检讨吧。
“这个……有道是……这个校服呢,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不穿校服,就是违背了人类的唯物史观……我奉行了错误的安那其主义……否定了校服在现阶段历史中的指导作用……我是有罪的,我该被浸猪笼……”
人……
好多人……
全世界的人都在这里……
吴妄从未想过,黑云压城城欲摧会这么恐怖,那师生团结众志成城般的力量,让自己的嘴巴不断开瓢,眼神也混沌走远,已然是神志不清的倒灶模样。
有人的紧张是红脸,有人的紧张是寡言,吴妄的紧张则是不经大脑瞎说话,他从一开始就在控制不住地胡扯,就差说一句是我发动了二战。
人群中的笑意被重新掀起,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就连几个履历年轻的老师也掺在了里头。
杀了我吧,天地同寿。他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声浪,悲伤而又恍惚。
“你给我下来!”副校长暴跳如雷。比起吴妄讲了些什么,下面人的反应才更让他生气。
见吴妄呆傻着没动作,副校长额侧青筋蟠结,直接是一把给他拉了下来:“等会写个检讨,送到我办公室!”
“喔,喔,喔。”吴妄直直打鸣,连滚带爬,喽啰般缩回一旁。
当吴妄重新听到副校长用话筒整顿现场后,他心中诡异地泛有热泪,感觉全世界都已不再压迫在他的肩头了,释重了,超然了,解脱了,再辟个几次谷就可以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