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升旗仪式结束,吴妄怏怏回到教室。他想起路上还被认识的同学拍拍肩膀,学自己在台上说话,刚刚也有几个男生过来逗乐,又是恨不得把头给埋进桌膛里,任由耳边蜚语荒芜。
要死……
“吴妄同学。”班主任一只手扶着门框,把身子留在了走廊。
“是。”吴妄抬起脑袋,歘地站起。
他知道班主任一定是找自己算账来了,且不论在台上说了什么鬼话,单是没穿校服外套这一项就已是扣分,班级分就是班主任的命根子,事关每月的奖金。
夺人钱财,杀人父母,吴妄深谙此理。他一路低头行至走廊,等待风暴降临。
“陆负雪同学今天请病假,你是她的同桌,就替她值趟日吧。”
头顶,班主任的语气平和。
“啊,好。”吴妄一呆,下意识答应。
没骂自己?
他抬起眼,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班主任,发现这个逾近四十的徐娘今天一反常态,面部描上浓妆,著一身考究的礼裙,露有几分排场。
“还有,得记住啊,下次校服一定要穿戴完整,不管什么理由,千万不能忘了仪容仪表。你自己也知道的,除了文体教育,我们学校还同样注重学生的样貌秩序。”班主任掀开吴妄的衣角,将皱了些许的领带重新翻弄着。
吴妄能闻到她手上残留的香水味,很烈。
真没骂自己?
“好的老师,我记住了,老师今天真漂亮。”他有些喜出望外,笨拙地阿谀奉承。
“吴妄同学呀,不要关注老师漂不漂亮,学生的关注点应该在课本上,另外,你先前在台上说的话,领导可气得不轻呢,以后发言要注意,知道没。”班主任将领带理顺,最后挖出一个领窝,她面上佯装生气,嘴角却在悄悄撩高。
“知道了。”吴妄顺坡下驴。
“好了,快进去吧,第一堂课马上开始了,课程表都还没写,快去吧。”班主任抬腕,看了看时间。
“嗯嗯,谢谢老师。”吴妄看着自己的领结道了一声谢,在对方的点头中,转身撒腿迈入了教室。
第一堂是语文。
第二堂是数学。
第三堂是体育。
第四堂是……
吴妄站立板凳,于五米黑板的一侧誊写着课表,后在底部画上一条横线,又在线的下方署好大名,以示自己值日。这样,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上节课没擦黑板,那么候堂的老师就能瞬间知道,今天到底是哪个小崽子贵人多忘事。
这种小细节规划得还挺好,能节省老师揪人的时间。
吴妄坐回椅子,掏出语文教材,看了看身旁空荡荡的座位,这才后知后觉。
陆负雪请病假没来?
今天女生队伍少一个人就是她吧,还想和她婉拒呢。毕竟对方是照面提的,自己也该当面回答嘛。而且手机发消息总觉得缺少情绪,字太冷,伤人心。再说人家都生病了,如果还要听这种伤心的话,未免就太残忍了。
吴妄咂舌,心想自己真是善良。
喔,副校长那边还有检讨要写呢……
他转念之后倍感头大,一下子又伏在了课桌上面,摊开的双手蹭掉了东西,一支笔在下落中轻巧如蝶。
下午5:30,教室。
噔~噔~噔~
放学的铃声比下课铃更悠扬,吴妄打个哈欠,同其他人一起立身,恭送上完课的老师远去。
这是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周五没有晚自习,大家都准备回家了。班主任在门口重新出现,交代着一些老生常谈的注意事项,分发早晨时学生们上交的手机。
中午在别人在寝室午休的时候,吴妄就偷偷在枕头底下垫着硬壳书写检讨,而再当他熬过了一下午的脑力课程之后,现在已经是困得不行,很瘫软,只期望在家中的沙发上埋葬自己。
可暂时还不能走,因为吴妄替换的是该死的周五值日,他需要将所有人的椅子倒摆上课桌,并打扫教室卫生。
吴妄叹一口气,等所有人离场后,开始操劳。
时间逐渐泛黄,又升腾起红辉,吴妄抹去额头的汗,看了眼墙上的挂表,现在六点二十,卫生已是完毕,只需最后归还一下工具,就完全收尾了。
他小小雀跃,半拎拖把在走廊拉出一道湿漉。
橘红的夕阳贯穿了铝合金的窗框,熠熠着朝地面投下畸变的田字,水痕的颜色映照着发深,他身上的白衬衫也随步子一格格替换着花纹,最终整副身子都被渲染,缚上了一层棱角分明的龟甲。
觉得蛮是孤独无聊,吴妄想趁现在四下无人扮一回奉先,可又怕走廊监控还开着,只好自顾自踢踏起了拖把墩布,弄得脚下噼啪频起。粘稠的回音敲击着廊壁,再朝远方将潮湿带去,最终寂寞于漆黑的楼道终点。他像一头在深海中呼唤同伴的白鲸,如果不想被遗忘,就要努力制造声响。
累了。
吴妄撇嘴,懒得踢了,抬眼向外而去。他看见窗的另一边那赤色的大圆即将热烈地拥吻地平线,看见生有肥厚角质的皂角树叶在摩挲彼此的身体,还看见停靠在枝丫上的相思鸟互相依偎着梳理羽毛。
大家都有伴,万物大和谐。
可是自己……
吴妄的视线不开心地迷离着,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瞟,忽地望见,那对面教学楼的顶端坐着一个人。
残阳统治下,他只看到了一个被黑色遮蔽的人形轮廓,长发轻盈,应该,是位女生。
女骇就坐在楼的边缘,小腿戏水般摆荡,光影从动作的缝隙间钻入,交替着延伸拉长,她的发尾迎风徐起,模糊地唯在边际处透出些金色。
细碎的一抹金色,同铺满整个世界的赤芒相较,分明是极度的惨淡与弱小,可吴妄却奇怪地觉得,眼前的金色,要比身后那巨大的重轮更具曜光。
这是……这是……
早上那个女生?她是来陪我的吗?
吴妄眨了眨眼,重新看去,可再次审视后,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楼顶空空荡荡。
哪有什么人呢?
也对,谁会愿意陪自己,真是不要脸,就早上那一件事,还一天到晚念着人家,脑袋里也要出场费的呀。再说了,谁会坐在那种危险的地方。还是别想些有的没的啦,早点回家吧。
吴妄放回拖把,一路小跑着回到教室。
外面渐渐发黑,所有的颜色全部收敛融合,披上了统一的暗淡,教室里有点看不真切,只有些金属凳腿之类的东西反射着微弱的白光。
不过没关系,除了家之外,教室就是吴妄呆过最久的地方,看都不用看,他熟稔地向开关摸去。
咔嚓,咔嚓。
开关说你是谁啊,灯管说与他不熟,世界依旧黑着。
奇怪,是电闸被拉掉了?
我还在学校里呢!
喂,别是等下校门口那个电动门都打不开了吧,还有打卡的指纹机!
吴妄点开手机的手电筒,急匆匆地拽上书包,再将自己的椅子摆上桌面,锁好门窗,朝走廊奔袭而去。他刚刚看到大金刚给自己发了消息,但不打算点开看,至少不是现在,因为现在,自己只想赶紧出学校。
环境安静而黑暗,廊灯也不亮,好像真的是拉闸了,只有幽绿色的应急灯还在忠诚地指引方向。
吴妄的脚重重踩在地板上,声势密如踏浪,心脏此刻跳得很快,手电筒的白光也在跑动中一摇一晃。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些古古怪怪的校园故事,像是什么会移动的人体模型啦,会多一格的楼梯台阶啦,女厕所里钻出的头发啦。
别想了别想了。
跑动中,吴妄的脚步被他自己心间的臆想给敦促着加快,书包也在背后左右甩头。
穿过长长的走廊,到楼梯口了,他减慢速度,小心地注视着楼梯。
会不会真的数多出来一阶?吴妄看着台阶有感而发。
怎么可能呢,老是自己吓自己,这不是犯贱嘛。吴妄又连忙否定了自己。
听说楼梯拐角最容易出事,经常就是转角遇到爱,跑下来一看,蹲着个东西。吴妄再次止不住瞎想。
哈哈哈怎么会呢,这世上哪来的鬼?赶紧走赶紧走,莫要再想任何事!吴妄坚定决心,身子探过了拐角。
下一刻,白光铺散眼前,照出了一个蹲伏在墙角的身影。
吴妄那一瞬几近哆嗦,在打光看清来人,发现正是自己的班主任后,略有些错愕。
“老师?”
老师还没走?
“吴妄……同学。”抱膝蹲着的班主任声音颤抖,随话语缓缓抬头。
吴妄能看到她肿胀的眼袋,涣散的目光,还有那哭得稀碎的妆容——东一块西一块花在脸上,口红也自唇旁被胡乱地抹开,模样很是呆板,就连被光照着,瞳孔都没有什么反应。
“老师您是怎么了……”吴妄赶忙移开手电筒,小心伸手将班主任扶起,他虽不明所以,可看着对方这副模样也不太是滋味。
“吴妄同学……老师被……”班主任踉跄着起身,低着头,黑发披散。
“啊?老师您被什么了?”吴妄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骗了我!我们在一起了十年,从我研究生一直谈到现在……马上都要结婚了……可他却在外面早已找了别的女人!连孩子都能走路了!今天……今天和他吃饭,他和我提了分手,然后告诉了我一切……说等不了我了……我好恨啊……吴妄同学……我真的好恨啊……呜呜呜……我不想活了……呜呜呜……”
班主任一下子咆哮出这么些话来,疯狂地宣泄着自己。讲的时候,她的声调从呜咽一步步拉高成愤怒,在到达内心情绪的至高点后,又滑落至原先的低声啜泣。
吴妄一呆。他其实能猜到今天班主任这幅打扮是为了什么,女为知己者容。
可现在的信息,实在有点震撼和遗憾,而且……不对吧,自己虽然愿意聆听,可老师的倾诉对象是不是找错人了,不考虑打电话给闺蜜什么的吗,老师和学生这层身份摆在这,谈这种事是不太合适的吧。何况我只是张对情爱一无所知的白纸呀,想说些什么也是一点都说不出啊。
“老师不要想太多了……”吴妄感觉口舌难以落墨,不知道该如何去有效安慰。
“他妈的,真该死,全都他妈的应该去死!”班主任咬牙重重嚷骂,骂完后又开始吸鼻。
这还是吴妄头一回见为人师表的班主任爆粗,往日即便她要损谁,那也是绝不吐一个脏字,只管拐着弯儿埋汰。
她受到的打击好像比自己想象中还大。吴妄有点被对方的表现震惊。
“老师别难过了……”他重新沉下心来。
吴妄知道自己讲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皮都挠不破,更别说深入心灵。可身份与年龄摆在眼前,自己也没有经验,实在不敢造次说些什么。再来,谁能想到这自家班主任还会在自己面前哭诉感情问题啊,真是……闻所未闻。
“吴妄同学。”班主任抹了两把脸,低声呼唤。
“我在的,老师。”吴妄看着她的动作,猜想着妆容就是这么花的,又感觉有点揪心。
“好了,我不难过了,吴妄同学,我们走吧。”这一句话,她的语调恢复了正常,仿佛刚刚哭的不是自己。
转变这么快?吴妄有点出神。
“噢,好的老师……”他还是答应着。
吴妄感觉成年人的感情和情感都有点奇怪,切换的速度和变脸一样,很有些突然,而且是莫名其妙的突然。可能年龄稍大一点的人较之孩子而言,便是更能控制情绪吧。就像刚刚这样,收放自如?自己若也这样,那是不是也算彻底成熟长大啦?
“吴妄同学,你走在前面吧,我这样不好见人。”班主任再说着。
“嗯……”吴妄点点头,理解她的心情。
吴妄小的时候,就经常觉得老师这种生物是钢铁生化人,肚子里都是黄血和仿生内脏,不存在感情,或者是由和尚尼姑扮的,超脱六界凡尘,不犯痴嗔。
虽然现在长大了,知道不是如此,可大多数老师还是板着个脸一本正经,从不在学生面前透露出什么个人情绪来,说是刻意也好,说是尽职也罢,总之吴妄不太喜欢这种没有生气的面孔,这种幼稚的念头,便偶尔还会在心里被翻面提及。
再到今天他又发现,好像大家也真的都是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一样有着鸡毛蒜皮的琐事,也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好像是吧。他想。
此刻的楼梯,从一个人变为了两个人,脚步也拓展成了双份,吴妄与班主任一前一后地走着,平底靴与高跟鞋在楼梯上交相剐蹭,叮铃噔楞,而除此声响外,四周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寂寞。
明明都两个人了,吴妄却感觉此刻空气的氛围要更沉闷。
要不要和老师说说话,帮她散散心?
“老师怎么这个点还在学校里呀?时间蛮晚的了。”他将手机稍微后移,匀了一些光给班主任。
“因为我当时很难过,没吃太多的什么……也不好吃,所以现在有点饿。”班主任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嗯……老师,我是说,您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学校里,是还有作业没批完吗?”吴妄以为她没听清,放缓了语调。
“因为我饿了。”班主任重复。
这是讲的什么话?
是太难过所以听岔了嘛。
可自己问得应该是很清晰的吧。
吴妄疑惑地回身,光线随动作照去,恰见班主任抬手往地上丢了一个什么东西。
小东西掉落的声音很轻,蓝色的身影在地面快速回弹几下,就顺着楼梯一路蹦跳到了下层的黑暗里。
吴妄感觉那个蓝色的小东西很是眼熟,虽然没怎么看清楚,但无端地知道自己就是见过的,而且很常见。可偏是因为太熟,平日里没如何留意,现在反倒是记不起具体的。
“不用看了,垃圾而已,拿久了不想拿了,走吧。”班主任面无表情,抬手将吴妄翻面转回,催促着他。
吴妄心生诧异。自家班主任以往那真是极其强调卫生的主,教室地板要清洁得如同抛上了几层能反光的厚腊,她手上的垃圾也是没见着垃圾桶便绝不乱丢,班上有男生嘲笑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把那垃圾当成自己熬出来的宝贝鹰隼。
“好吧,那老师饿了来学校是想去食堂吗?现在应该也关门了吧。”吴妄摸了摸脖子——他老感觉这里被视线盯着——再继续走着。
“我不去食堂,不去的,我不去,我哪也不去。”班主任摇头重复,声音也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老师?”
刚走到楼道中间平面的吴妄,再次停住脚步转过了身来。他不免觉得现在的班主任奇怪,抬起手机就朝自己身后照去。
班主任被白光笼罩了身形,停住两腿,转而沉着嗓子细碎地呢喃。
“吴妄同学,你好香。”
“我……啊?我身上只有刚刚打扫卫生的汗味,是老师您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吧……”吴妄一愣。
“你闻起来真的很香……好想要……能给我吗?”班主任又一遍低语。
这话不对的吧,老师对学生说这种话,是不是太禁忌了些太虎狼了些?老师这是把心中无处释放的爱与委屈,错误地嫁接了?
不行,这是不行的!
“老师……你……我……我们……”吴妄手抖,嘴巴也念不利索。
“吴妄同学,你能让我咬一口吗?我就吃这么一口,不会太多的……真的……会很快的……也不疼的……”班主任往前踏出一步,高跟鞋在地板上重重一响。
噫呀!事情它是——不对劲的啊。
吴妄的心中猛起着异样,很有些惴惴不安。他觉得那并不是什么香艳的擦边球,而是一个耿直的直球,班主任好像真要按字面意义上的理解,生啃自己。
“老老老……老师我觉得校门口那家片儿川做的还行,量大管饱。我有会员卡来着……两个人还还还……还打折。”吴妄口头持续搭着烂嘴,背后却已刮起凉风长出了疙瘩,两腿也凭本能一步步地后退。
自家班主任这不会是受打击之后精神都出现问题了吧,怎么会开始想着嚼人了?!
吱。
没回缩几步,吴妄脚底心便几近打滑,是踩到了一个硬的小凸起。
吴妄一把抓牢扶手,于慌乱中稳住重心,他小心地观察了两眼班主任,再略微侧过手电筒的光线向那边看去。
刚刚脚底踩到的,正是先前被班主任丢掉的那个蓝色小玩意。吴妄盯着细看,琢磨了那么两秒来钟,才总算是想了起来。
这东西是电闸的开关。
难怪刚刚没电了……
是老师连带着开关给一起拔下来了?
这拔电闸开关是要闹哪样啊。
“吴妄同学……你过来啊……让我咬两口啊……”班主任垂首,一扭一拐着靠近,不太自然。
吴妄闻言一惊,身体开始行动。
两口?又多了一口?不行不行!
“老师再见!”他将自己的小半个身体连忙压上栏杆,开始朝下滑去,两腿一蹬就是四五阶楼梯。
格楞格楞。
背后,响有奇怪且持续的声音。
吴妄打光回头一看,却是被吓得不轻。
这是什么!
班主任此刻如猫般四肢朝下弓着身形,膝盖弯曲,足跟侧平着前后交叠,用两双高跟鞋的凹槽卡住了扶手,她的双手再交叉呈“X”型,也朝中间用力反扣住扶手。
她就是以这种极度猎奇的姿势顺着楼梯扶手追赶自己,速度极快,头发与长裙都向后飘着,整个人如同鬼魅。她的手指不断地刮过楼梯的立柱,先前的声响便是从这里发出。
吴妄再一看,发现那手指已因碰撞过激过多而弯折至不可思议的角度,所到之处都会留下一长绺的血。
“我靠!”吴妄没忍住嘴。
他从没见过有人能摆出这种诡异中透着些搞笑的姿势下楼。如果这是在看电影,他一定会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可这是现实,被追的人还倒霉催的是自己,他就一点都笑不出了,而且这场面看起来还是那么地痛。
“吴妄同学!快来让我吃几口!听话!快!”
班主任的面目随距离的拉进,开始有些潦草,语气也逐渐昂扬。
“老师自重!”他大脑空空,再飙出烂话。
所以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从早倒霉到晚!
吴妄紧咬牙关,死命地滑。
片刻后,楼梯已尽,余下的是一楼的“几”字形长廊。不同于楼梯间的暗无天日,月色自巨大的侧窗铺满地板,这里自然光线很足,毋需再打额外的光亮。
吴妄不敢停歇,猛冲而去,一脚踹在对面墙壁,借力拐入长廊的第一个直角入口。
在身子转着这九十度的时候,他从斜着的视角里看到,班主任从楼梯处高跃,脸已是扑食一般离得极近,嘴巴大开得夸张。再下一刻,她便几乎擦着自己而过,一头猛烈地撞在了墙壁的凸角上。
啪。
血肉之躯与坚硬的墙壁相击,声音沉闷惊竦,令人牙齿发酸。
吴妄听见了这一声,没敢去看,依旧是跑着,长廊的月光在他身上不停闪烁,几秒钟已是窜出了十来米。
“吴袜嗯嘿!”
当吴妄临近第二个拐角时,刚是略微缓出了一口气,忽又听见了班主任那发毛的含糊叫声,他能隐约分辨出叫的是吴妄同学四个字。
吴妄以前老笑恐怖片里的人傻,一旦听见唤名儿的,就好死不死要看一眼。可他现在发现自己好像也是这样,那叫声似有魔力一般,他再是没忍住,一阵脑抽就回头看了过去。
只这一眼,吴妄的神经直接炸开,头发都要竖起。这是他未没见过的可怕的景象,连做梦都没想到过。
人类演化至今,手部的功能早已特化,手骨也不适合支撑与爬行,与腿的长短、频率都不一,可现在身后的班主任——如果还可以称作班主任的话,却以这种返祖的方式,四肢着地逼近着自己,高跟鞋都已将踝关节外折,她正用扭曲的关节代替足掌踏地前行,不断发出心悸的击地声响,即便一截腿骨从旁刺出,也似乎无感。
先前的那一次剧烈撞击无疑是致命的,班主任的脖子在跑动中咔啦脆响,里面的主要支撑早已断裂,头颅无法悬住,便像布娃娃一般随意垂着,脸上的鼻梁被摧毁地稀烂,只吊着小半层皮,她的下颌似铲,因再也合不上而永远地在下方晃荡,不断垂着涎水。
可即使遭受这般伤势,她仍是在飞快地爬行,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驱动这副残躯,如果说先前还单以为是精神出现问题,现在却是连肉身都已不属人类的范畴。
“咳啊啊啊……”班主任喉间浑浊嘶哑,气泡般的叫声听不明白。
这……!
吴妄的瞳孔难以聚焦,腿脚不听使唤地一软,左右互为障碍,啪嗒向前绊倒在地,书包自头顶甩落,散掉在前方。他喉咙酸热的感觉疯狂上涌,抑制不住后终是大吐了起来——是被那副模样吓出了胃中酸水。
没想到是糟心的呕吐物陪着自己一起离开,世界真残忍……吴妄半耷眼睫,捂着胸口。他发现自己在最后关头居然还保有一丝豁达,感慨之余又有点难过。
“找到你了。”
没有征兆,也不由多想,一道完全不同的女声从拐角后传出。本就好听的嗓音在此刻的对比之下,被衬显得愈加温婉。
吴妄觉得自己好像有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声音,迷糊中又猜料是自己大限将至,许是天使前来迎接。
他伏在地上呆呆的,没抬起太多的头来,只看见一双长腿擅自侵入了自己的视野。那长腿在快步走来后,又踢出了右脚,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可带出的残影足以彰显狠辣。
啪。
这是这一脚踹中后的闷声。
接着,吴妄便听见了班主任发毛的怪叫里掺杂进了一句重哼,那声音被不断地拉远,从自己的附近飞向了别处,两秒左右,前方传来了重物的落地之声,之后再无动响。
自己这是……被救了?
吴妄心惊,又看见那双长腿被重新放下,朝自己并拢靠近,于膝盖弯曲后又蹲了下来。旁边紧挨着的就是自己难看难闻的呕吐物,可对方好像并不在意。
“呜,很难受吧。”头顶的声音悦耳,还含有感同身受般的怜悯。
“乖啦。”那声音抚慰着再说。
说话间,吴妄感觉自己的背部被一只手来回掸着,正自上而下地轻轻顺去,技法意外温柔,就像上个礼拜自己在学校的假山旁摸一条趴着乞食的小黄狗。
吴妄一愣,想起了大金刚早上说过的话。
除此之外,他还觉得有些异样,被触过的地方有点湿重,不像自己的汗,而是其他的什么液体。
“啊抱歉抱歉,我刚从洗手间出来。”女孩也察觉到了,将手撤回。
当背上的感觉褪去,吴妄方是回过神来,才记起要瞅一瞅对方是谁。
他一个艰难的王八翻身,看向了来人,鼻息却是刹那一窒。
这是甚么?
窗外光线倾斜,碎落满地,那女孩就现于眼前。古艳的绿眸宁静,灿金的马尾束高,素影如笼轻纱也络住了她。
女孩的脸凭着月光点亮,月光却欲要借她的姽婳来粉饰明媚,清照之辉难敌而枉自断肠,落败在她肩上似犬样匍匐,彻底认罪沦作无辜的囚徒。
当双目停留片刻,吴妄已自觉构成了亵渎,他的心脏微微发烫,声带损坏般沉默,身骨逐点逐点缴械,再自脚尖开始起了酥。
陆负雪好看吗?好看,当然好看,好看二字都浸入了皮肉里,好看到班上男生都巴不得围着她傻打转,书也不读了,就读她的脸,便是如此佼佼,便是这样好看。
陆负雪有瑕疵吗?有,当然有瑕疵,她那双三角吊梢子眼,在神神叨叨的面相大师或是部分同性人的心里,那就是致命的亏缺。不过这就是人呐,哪有什么完美,有缺憾才真实,才有生气,才像是生物,才愿意让人靠近。
可眼下这位女孩?吴妄只失礼地觉得她不似活物,漂亮得一塌糊涂,让人完全消受不起。
这大概不是什么世上理应存在的脸,事物太过极端只会招致虚幻,人心也适得其反,女孩现身说法证实了这一点,她美得教人发惭,美得万般惊悚,也美得实在放肆。
所以是假的吧。
吴妄心旌摇曳,头晕目眩,颅内被催生出了切实的敬畏感,还升腾有一股疏离之意。许是那女孩娉婷得遗世,哪怕此刻挨得近,他也无端心觉女孩的存在离自己遥远,终如炎阳灼目般移走了视线,再是不敢继续纠缠这份杀人的华色。
看多了可能折寿。吴妄认真地想。
“是不舒服嘛?”女孩见他脸色有异,担忧地将其扶起。
大海啊,你全是水。蛤蟆啊,你四条腿。美女啊,你鼻子下面居然长了张嘴。吴妄默默歪过脑袋,躲避对方降下的眸子,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