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寺离得的确不远,和大金刚聊天,时间也总会走地很快,吴妄感觉自己在车上待的长度并不算久。
再看了看目的地与身处位置相重合的导航,吴妄心忖这珞珈寺倒也另类,分明是独立人间的寺庙,理应求的是静字,它却选择于繁华喧闹处落户,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猛地看见这么一块儿低矮古朴的地界,总觉得有些不应景。
可能心思不纯,没阉干净。他想着,煞有其事地点头。
动作后,下车,关门,站好,吴妄抬眼而去,视线瞄向珞珈寺的山门,顿感被其晃去了神智。先前透过那墨色车窗,知觉淡化了许多,可当下没有中间物遮拦,又是切身离近,冲击已是扑面而来。
金色金色金色!
红色红色红色!
蓝色蓝色蓝色!
满眼,都被这几个主题色蛮横地渲染。
山门上,亮金的屋瓦叠错于红顶,如鱼鳞披甲,其中央立有鎏金的**双鹿铜像,四旁飞檐翘角,坐镇九只赤橘的脊兽,数波青蓝的平行层峦之下,高悬一块藏蓝色的牌坊,遒劲地书有烫金的“珞珈寺”三字,两旁,大红的长方立柱附着松鹤延年,四角镶着深蓝色细纹,再一侧,灰白的浮雕石墙攀有竹鹿同春,底端凿刻着由菊莲花卉点缀而成的坚硬浪洋,栩栩如生的图案一直连通而下,直达地面,让人感觉这枝芽真是从地底里抽出来的。
此扇门的规格,是瞎眼可见的堂皇,各项手笔看上去都相当舍得,一些小细节更是奢华到有些虚夸,似是想以这种繁文缛节来彰显虔诚与敬重。
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固然肤浅,但实际确有成效。当佛气沾染俗气,那便构成了香火气,释家的门道以一种相当资本的方式被诠演,朱砂色与天青色辉映妙法玄奥,金色砖瓦有如佛祖金身莅临,看着看着,铜臭就神奇地被冲淡,转为灿烂的普照,每一道光都流露出讳莫如深,呈现一种佛曰不可说的高大上。
很花哨,也很厉害。吴妄咂舌。
有些地方天生自带属性光环,予人的感觉不免有些僵硬的脸谱化,好比那医院的刺鼻消毒水、酒楼的廉价烟臭、殡仪馆的冷清寒意,还有这独属于佛门的神性。
在佛字的招牌之下,万人朝拜,万人响应,万人的丝线加深纠缠,因果大乱,空灵与沉重会矛盾地融合,诉不清的缘与分也应运而生,哪怕某天人员寡淡,也当有一番不染的风骨,哪怕某天建筑破落,也自带一股隐忍的肃穆,何况眼下的珞珈寺金碧辉煌,丝毫不寡淡、不破落,滋润得很,与金钱交融后,化学反应蛮巧,繁荣得满满当当,菩萨倘若有眼,看见这么多的供奉,想必也是乐开了花,玉净瓶都得换作香槟。
吴妄站在原地,眨眼思考,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珞珈寺这么受欢迎。
因为第一眼的卖相就已经棒极了不是吗,装潢狂拽炫酷到没有朋友,这就跟个月饼卖包装是同份道理,只要包装足够华丽,哪怕里头盛的是坨无法描述的逆天之物,同样是有人趋之若鹜。
另外,一座寺庙搞这么壕气真的合适吗,这还只是开头的一扇山门啊,这门都如此,那里面该是怎样,物价会又是如何?司机老兄给自己送到这里,保不齐真是有提成,就像景区的那些黑出租一样,贩卖人头?
害怕。
那要进去嘛,会被当猪宰吗?
吴妄反复吞咽喉头,如是审问着内心。他实在不愿当头肉猪,再说自己都没二两膘,哪儿舍得割。
不过,进庙的人确实好多。
吴妄感受着三三两两的擦肩之意,打量起了里外进出的香客。
其间不乏打扮得体的富贵之人,也有寻常装束的升斗小民,虽说以貌取人不可为,但有时候,这种方式确实能让人第一时间做出些粗略的判断来。
看来目标群体还挺广,那价格可能亲民,或者上下落差比较大,有高档也有低档。
嗯……也许吧。
而且抛开这点,拢得来讲,这座山门的制式颇有些外路范儿,不少样式都跟其它汉化的本土佛寺有着明显的不同,可某些地方又很是共通,这种大杂烩般的感受,吴妄不免有些好奇,有想进去的冲动。
所以里面是什么样的?
既然来都来了,就还是进去吧,好赖看上一眼呗,也算对得起车费,如果最低的香价也觉得不合适,那再出来也不迟。我佛慈悲,总不能因为少了点香火子儿就撕了自己吧,阿门?
吴妄眯缝着眼,遂是决定进到珞珈寺里一瞧,想好后,他两脚迈入。
哒、哒。
小几步,身形已是探入山门,四面光亮顿时削减,黑色徒增,阳光于建筑的孔缝中错愕,在这片无法完全染指的小世界里乏力,仅是排布下歪斜些许的斑驳,半空中的浮尘在微弱的光亮里争相闪烁,它们被来回上色,然后颤着畏缩,终在暗处不明下落。
晦朔交替间,总觉莫名有禅意。
吴妄观察着,也想着,他以身破开周遭芜杂,持续向前。一明一暗的琴弦,在他身上来回拉响二重奏,切换表里阴晴。
两端通透的高耸山门自带无形的桎梏,那是降下的佛陀威压,就在身体即将完整通过三解脱门的那一瞬,吴妄忽地停住。
有东西?
大脑里念头刹那闪过,他抬眼,额心针扎一般汇聚灼热,上方的空气似乎波动开了什么,极其细微,骤得有种不可见的蛛网捕获到了颤动猎物的错觉,他短暂而莫名地发闷,心脏在暴躁的游离后又归落常态。
吴妄兀自皱眉。
这佛门净地,怎得凭空生慌。
“小伙子,这头顶上是撒钱了还是撒媳妇了,还在这愣着,继续走啊。”
身后,有中年女人在催促数落。
门外宽敞,别人可以绕着他走,可门里相对窄小,还是这般流量,他不动,那就是堵死了。
吴妄自知理亏,扭头道歉致意,收到的却是一句不耐烦的哎呀行了你可快走吧,只好无奈地续上脚步。
和气一点嘛,真是的,这都已经在佛祖眼皮子底下了,心态放好呀……吴妄在心里面弱弱嘀咕,身下步子更碎。
过了山门,接踵的是一道极长的石阶,阶上的棱角格外分明,香客们自山门内喷涌,气势似要踏平眼前,不过造次终归被道路的宽度所限,总体右上左下,还算有点秩序。
吴妄被行人裹挟着逐流,生出半分身不由己,有一种挤在罐头里被迫摩擦的窒息感,空气里人的气味混杂,香的臭的,浓的淡的,不如何舒坦。
调整呼吸再走一段路,两旁绿植愈发地多,苍翠擎天,芳草守望,深处有沙锤般的动响,虫豸下贱地鸣叫,寺庙里惯有的熏香逐渐从无至有,随步履的更替而愈发黏腻,缭绕于人鼻,遮掩住了身旁的各种味道。
那熏香点到为止,在让人接受不了的程度边缘止住,恰到好处,莫名宁神。吴妄闻着,小小耸肩,潜意识放松了下来。
不远的高深围栏里,传来袅袅烟火,伴着颂唱的梵音搅拌在天空,白烟雾化着飘忽,向上向下,沟通天地人间,而源头,便是大殿门前的不远处。
靠近些,那里有个古朴铜炉,三只脚,一对耳,白气升自炉顶的孔洞中,一旁,还有个人在吆喝,是一位戴眼镜的小和尚,年龄很轻,与吴妄相仿。
“嘿哟,全体目光向我看齐唷!看过来看过来!全都是高僧开过光的喔!上上等的蟠龙香9999元,九九归一咯!上中等的霞凤香8888元,八八大发咯!上下等的……”
卖香的?
吴妄好奇地打量着小和尚,准确地说,是他身后那立于墙侧的一排大香。
那些香体积夸张,个顶个的大,约莫两米不谈,还足有成年人的腿粗,只是外头都拿布裹着,看不见内里的模样。
“哦呦,小施主岁数不大,道行不浅呐,有眼光的嘞,你瞧见的这几尊大香,就是咱镇寺的蟠龙香!今天,佛祖和你有缘。”小和尚到底是生意人,眼尖,觉查到有人驻足留意,立马是主动凑了上来。
吴妄闻言一愣。
自己还没开口,怎么就招上了?
“小施主,还是学生吧,也是香客?”小和尚说话间来回动着眼皮,看似是在眨眼,实际是借此将吴妄上上下下扒了个遍。
“嗯。”吴妄点点头,又带着些警惕拉远了身子,“先说好,我可不买这什么龙什么凤的香啊。”
什么九九九八八八的,死贵。
“瞧小施主说的,学生有学生体质的香。”小和尚晓得学生消费不起,连是见风使舵,从斜挎的布袋里掏出一束殷紫的细香,递给吴妄:“喏,这是祈福香,买回去就能学业有成金榜题名的嘞,当然,心要虔诚,不然不灵咯。”
吴妄嘴角一抖,连连摆手。
“谢谢,不用……”
“这个呢?通运香,赶走水逆,引来好运,学生们之间很流行的。”
“谢谢,不用。”
“哦,看来是想求财?小施主这脑袋瓜瞻前顾后很厉害嘛,想得很现实呀。既然如此,那我手中这一捧进宝香想必是留不住了。”
“谢谢,不用!”
吴妄有点烦了。
这和尚一点都不问自己要什么,反而一个劲儿瞎鼓囊自顾自推销,就算有生意也给做没了。
小和尚接连被拒绝却还是孳孳不息,他换上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再拿出另一束大红色的来。
“明白了,小施主是来求情的吧。哎呀,我差点忘了这茬儿。虽说咱佛家不问七情六欲,可人们总爱求七情六欲,这不,胸怀宽广的佛祖为了照顾你们,特意推出了此款香,当当!鹊子香!可神啦我跟你说,你把它呀,日夜焚上一根,点的时候心里默想着想得到的那个人,嗨哟我跟你说,你连烧个一礼拜,那人就会主动来找你了。我都卖了好多了,回头客也——”
又鬼扯。
你讲这是下了**的迷魂香,都比你那套玄之又玄的说法靠谱啊。
“大师傅,这些我都不要……”吴妄无奈地打断。
“咦,这也拿不下你?”小和尚挠挠光头,推推眼镜,“我的好施主啊,你是想来求什么的呀?别是来求子的吧。”
求子?我求个锤子。
“就不能替父母求吗?”吴妄一脸黑线。
“哦哦哦,可以,当然可以!”小和尚一拍脑门,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小施主,是替家长求什么?是身体健康,还是?”
“祭奠。”
小和尚闻言,脸面切成严肃,拍拍吴妄的肩,又在布兜里翻江倒海,挖出了一包棕色的香来,很是认真。
“小施主,天然沉香,不含添加物,烧过去加阴德,自己还添福报,这比棺材铺里头那些滥竽充数的玩意儿好多了,绝对保真,大师开光,你父母在天之灵会感谢你的。”
吴妄打量片刻,点点头说:“那就这个吧,多少?”
“1280元。小施主怎么支付?”小和尚表情融化,变为了雀跃。
“多少钱?”吴妄一呆。
“一、千、二、百、八、十、元、整。”小和尚耐心很好,放慢语速娓娓道来。
“请问这里头,有多少根?”吴妄再问。
“五十根?”小和尚掂了掂。
感情自己也不确定啊?业务不熟。
1280除以50,嗯……嗯……25块?
而且也好贵!自己平时在伽蓝寺买的也只差不多六七块一根而已,虽然自己做好了价格虚高的心理预期,可这鬼地方要价居然翻上了几倍。那大门口的装潢都是这么来的吧,贴得哪里是砖瓦,分明是民脂民膏。
“太贵了。”吴妄锁眉直言。
“给小施主抹个零,1200怎么样?”
“不怎么样。”吴妄感觉依旧坑爹。
“1000!不能再低了,这是佛祖的底线!”
你家供奉的不是什么正经佛吧?谁家正经佛做生意,而且寺庙里油水爆棚,这底线怕是蛮灵活,应该还有不少的下降空间。
“师傅,你们这儿应该还有其他地方卖香的吧。”吴妄有意沉着个脸,抬腿欲走。
“诶诶诶!小施主莫走,甭看了,整个珞珈寺就我一个卖香的!”小和尚急了。
“是嘛?那那边那位是?”吴妄遥遥一指远方那同样斜挎了布包的僧人。
“阿弥陀佛,那边什么都没有。”小和尚面带微笑,双手合十,万般虔诚,“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小施主一叶遮目,恐是被业障蒙蔽了双眼。”
“这样啊,那我去那边看看是什么蒙蔽住了我。”说话间,吴妄侧过身子。
“小施主留步!出家人不打诳语,800,最低!”小和尚忙不迭重新跑到吴妄跟前。
“500。”吴妄轻描淡写挥砍大刀。
“施主,大不敬啊!这是亵渎佛威啊!”小和尚痛心疾首,随后再快速喊道:“700!”
“550。”
“600!真不能再低了!再低,小施主你就去那边找我师兄吧。”小和尚几近潸然,委屈巴巴,“你看他能卖你不。”
“那我就去找你师兄咯。”
“小施主休要欺人太甚!550就550!”小和尚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我还送你一点其他的!别走!”
“好。”这次,轮到吴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