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妄不知道屋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只听见了三两的讲话声,短暂的轰鸣声,还有阵阵的坍塌声,接着就没了,就安静了。
从开始到结束,其实没有多长时间——如果自己真是在蹲坑,那可能还处于刚脱下裤子初步酝酿情感的阶段——然后,然后门口附近就有脚步响起,逐渐走近。
吴妄直立身子,从不雅的蹲伏姿态中超级变换形态。
他有些紧张,因为怕等下出来的是那颗乌烟瘴气的死人脑袋,那就玩完了,自己那声糟心的娘子都还欠着没叫。
小两秒,他见到女孩缓缓从门内移了出来,那张漂亮的脸蛋瓜儿浮现,光线在她脸上着妆,黑暗被切割至两旁,亮着的地方分外明媚。
看来是她赢了。
没有想象中长虹贯日的气势,也没有雄壮的提头来见,女孩就这么平淡地走出,像是茶余饭后的消化。
自己体测时多跑两圈都得学狗喘,可对方打了个架却好似没事人。
吴妄看着女孩的闲散步伐,跟着暗舒一口气,心也慢慢趋于了平稳。
可能自己心中,终归是希望她赢吧。
“你好乖喔,真没乱跑。”女孩眯起绿眸,张开双臂,“如果我现在身上不脏,那一定要抱抱你。”
抱自己?那自己应该会像条恶心的鼻涕虫一样软着晕倒在怀里。
吴妄低下头去,不太好意思地回避话题:“你……受伤了吗?”
“没呢。”女孩走到他的身边,拉伸着手臂,并顺势向后度了个舒展,只像是从温和的泳池里刚爬上岸,而非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打斗,“我这么厉害,哪里会受伤呀。”
“那他怎么样了?那个老和尚。”
“去见释迦摩尼了,不过估计那边也不收他。”女孩一顿,两手背在身后,再是寻求着肤浅的认可,“怎么样,所以我厉害吗?”
“嗯,嗯,厉害。”吴妄小幅度点头。
能这么快就出来,确实是厉害。可既然厉害,先前为何会满身衣物破损,到处沾染血污?他这般想着,小心地瞄了过去。
“先前是他们人多,好汉双拳也架不住四手呀,何况远不止四手,那是千手观音。”女孩像是能透析吴妄心中的想法,直接是解读了出来——也可能是吴妄表现地太过明显,因为那双贼眉鼠眼如同胶水一般,一直在女孩破洞的地方晃来晃去。
然后女孩思索两下,又准备补充一个在大自然中上演过的活生生的例子。她捏了捏喉咙,沉下嗓音,想让自己的语调尽可能地贴近CCTV的播音员。
“在苍茫的非洲大地,强壮的非洲象是自然界的霸主,它没有天敌,每日自由自在……可直到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它面前路过了一群行军蚁……”
蚁多咬死象嘛,五个字就能讲完。
吴妄小小无奈,却还是听女孩慢条斯理地扯完了一整个俗套的故事,最后女孩还在末尾胡乱歌颂了一通大自然的神奇与伟大,并总结了那么几句,说团结力量大,说一捆筷子折不断。
而且,女孩分明是厚着脸皮把自己比拟成伟岸的大象,结果到头来却是在赞美渺小的蚂蚁,蛮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真是个失败的故事。
“站了好一会儿咯。”站在原地讲完故事的女孩眨动闪亮的眼,“要走吗?”
“走、吧。”吴妄想不通女孩为什么要征询自己的意见,要绕着自己转。
他迈开腿,额外想了想,也不打算问这种事,转而突地提起了另一句:“为什么你身上衣服都破了,还有好多血,却看不到有伤口?”
你是什么金刚狼或者死侍这类的X战警吗?自愈能力超强?这句话是他的第二个版本,但被他藏在了心里。
因为万一对方只看漫威不看DC,那自己等下还得给她介绍一番二人的神通,多麻烦。吴妄又开始不着边际地瞎想。
他知道女孩不是常人,他问这个也只是想顺势引出对方的答案,其实他真正想知道的,是女孩到底是什么。
“咦,这么在意伤口?原来你是想看我受伤的样子吗?”女孩恍然大悟一样停下脚步,然后抬手轻掩口鼻,再降下自己浓密的睫羽,面色有些凝重:“这样的呀,没想到你居然是喜欢这种调调的人,唔……”
“当然不是!”吴妄瞪眼,也跟着停下脚。他不理解话题为什么能歪到这上面去。虽说也不错。
个鬼啊!话题已经歪到可以让崇祯皇帝上吊的地步了好吗!明明自己问的东西,是那么地正经。
“那下次我尽量争取。”女孩逐渐转为了伤心,一个人越陷越深,“你喜欢哪类场景?是那种宁死不屈的战败,还是楚楚可怜的——”
“喂,这种事情才不需要争取啊!”吴妄连忙打断,可脑海里还是被对方的三言两语挑拨出了几许画面,口舌有些焦躁。
“不需要吗?我明白了。”女孩自顾自委屈,摆上一副你还要我怎样的哀怨表情,几近泪流,“哎,是嫌弃我了吧,是嫌弃我这干瘪的面相和贫瘠的身材了吧,是嫌弃我无法满足你浩瀚的欲念了吧,是用完了就丢了吧。”
吴妄噎住。
暂是不论干瘪、贫瘠这类词汇的描述属实与否。
姑且不说自己也是不是真就那么欲壑难填。
也晚点再提什么用完了就丢这种糟糕透了的形容。
他蓦然有一种自己在和大金刚面对面聊天的既视,女孩的形象在他眼中,有那么一瞬间变成了一只手舞足蹈的绒毛大猩猩。
因为大金刚也是这样,喜欢时不时蹦出些前言不搭后语而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那份尴尬和执着足以杀死一切聊天对话框。
当然,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能和功力深厚的大金刚切磋六年的人,绝非什么泛泛之辈,必然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怎么说也是天造地和的一对。
只是现在,当场景切换到现实,吴妄就又有点假正经了,像一朵羞答答的、未经采露的小花,即便旁边的蜜蜂嗡嗡嗡的,也坚决不开。
“哈哈哈。”女孩见他不肯搭理自己了,便一扫潸然的模样,转而浅浅挂笑,招呼吴妄继续走,“好嘛好嘛,不说了嘛,走吧。”
这种自己挖坑自己跳,完事儿还能自己蹦跶出来另转话题的模样,也和大金刚很像。
确实像,像极了。
要不是吴妄和大金刚鬼混了六年,晓得大金刚是个乐衷于宅家,并且偶尔散发一下咸湿的老宅男,不然真的就怀疑着把眼前的女孩代入进去了。
“我是认真的!”吴妄不想再纠缠这些有的没的。他说着认真,表情也摆出认真,整个人看上去便也确实认真。
“认真什么呀?”女孩打了个哈哈。
“伤口……”
“还在说这个呀?”女孩挑眉,又是180度调转矛头,“那,你困吗?”
你、困、吗?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吴妄脑袋里尘封着部分记忆的宝箱被打开检索,他顿觉有不好的东西即将要蹦出来了。
昨天……昨天是不是她也是这样和自己问困不困,然后自己就昏得跟个死鱼一样不省人事?
“不困!不困!”吴妄连连挣扎,他不想再历经断片后的茫然。
同时,他发现女孩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老是刻意带偏自己。很奇怪。
“真不困吗?”女孩点燃红瞳,柔言细语,款款而蛊惑。
又来?!
不能看她的眼睛,不能看她的眼睛!
只是红绿灯罢了,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对,就是红绿灯,红绿灯……红绿灯……
红灯停,绿灯行……
吴妄狠掐大腿,心里头王八念经,在肉体与精神上双管齐下逼迫着自己。
“好好好,不困不困,别掐了,我们不困好不好?”女孩熄灭瞳孔,心疼地拉开他的手,语气只像是在哄赌气小孩的家长。
“真的吗?”吴妄狐疑着。
“真的真的。”女孩语重心长。
“那好……”吴妄感觉自己问不出什么,索性是放大胆子直言不讳,“你……不是人类吧?”
“没想到凭我们的关系,你居然还会在意这个。”女孩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们什么关系啊,给我好好说话啊!吴妄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的猴子,正在身上痛苦地寻找跳蚤。
女孩观察他猴急的模样,不免有些觉得好笑,可她还是忍住,在沉默片刻后,终是迟缓开口:“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吴妄点头,感觉跳蚤找到了,身上也不痒了。
“知道了之后,可就回不了头了,也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吴妄想了想,还是肯定着答复。
“有时候不知道某些事,也是一种很大的幸福。”女孩抬头看天,声音淡淡的,“真的,确定吗?”
天上,有什么吗?
吴妄也学着看去。
还是那轮残月,月光洒如银水,夜空里的寂寥星辰在云雾中上升,白色的银河断断续续,有些渺远黯淡。
是自己很熟悉的夜景。
星体的变化是缓慢而浩瀚的,那些绚烂弥漫的悠久历程并不能为人所察觉,无数人一辈子看到的都是这一副画,他们死的时候,同样是被这副画所睥睨。
但现在,吴妄却总觉得天空有些陌生,画卷好像也被涂改。那副画,不一样了!
有什么十八年来自己咸鱼一般仰望星空也一直未曾见过的东西,被藏在了天空的暗面。
那是画作中新添上的一笔。
那里,有一头正游曳甩尾的巨鲸。
这是什么东西!吴妄惊惧着垂首,仓皇地环顾四周,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视角被放大了,所有的东西全都像球一样环绕自己,自己,陡然就是这片天地的圆心。
他猛地知道了原来这里不止女孩和自己两个人,还有其他活着的东西。那些树,那些花,那些草,全部的东西都醒了!
花瓣婆娑着低语,枝芽相接传递着远方的声音,幽深的树影耿直地守望,树叶交替着四方打摆,讨厌的蝉鸣三两而起,泥土似海潮一样在脚下翻涌,在鞋底耸动反抗的浪。还有在那更深处的地方,那里,也还伏着什么。
它们,全都听见了女孩刚刚所说的话语,于是它们汇聚在了一起,它们揉成一团扭曲,它们探出触角伸长根须,它们蜷缩着靠近,它们舔舐溢出的情绪,它们包裹住自己,它们发出微弱的呻吟。
吴妄失措着抬头,他听见了巨鲸翻身时的惊涛骇浪,那是银河被打翻后向下轰然倒灌。
铺天盖地的白水直直搅翻了那轮朔月,月的两端尖芒混乱着坠水,被不断冲击着的涛涛水流拉出脆弱的丝线。
水位下跌,巨鲸从暗面里缓慢地游了出来,身形在云缝和天空的罅隙里不断明灭,但总是看不真切,永远的只是那惊鸿一瞥。
可那半片身子还是让吴妄明白了,那不是什么巨鲸,而是一种抽象的庞然大物,一种名为世界的真相的庞然大物。
吴妄冷汗顷出,他抖着,发现女孩正看着自己,眼神清冽,没有波动,眸子干净地一如被清洗。
他咽间耸动,在对方的注视中送下黏腻的口水:“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