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额外向前探出了自己的右手，又将手背抵在了吴妄的眉心，抚了抚，碰了碰。
“怎么了？”吴妄奇怪地在她保持原位的左手上写字。
“还以为你被大雨淋发烧了。”潘多拉撤回右手，若有所思，“既然没有，那干嘛在这说胡话？好怪……你可是人类欸，居然在替聻尸这种东西考虑它们的存亡问题?我觉得与其担心聻尸，还不如担心一下我们俩的处境噢。”
“我不是在替它们考虑存亡问题呀，只是单纯地想知道答案！”吴妄急忙再写，“站在一个宏观的角度来看待，真的有生物能在这种自相残杀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还能确保自己种族的延续吗？”
“你想得太复杂啦，而且你的好奇心也实在好重，呼……算了算了，还是简单地和你概括一下吧。先是关于你说的嗜杀，首先，它们大脑的腐化程度很高，已经不具备有多少的自主思考能力了，基本只会遵从最原始的生理本能——最直观的便是饿了就要吃，比起相对费劲地刨深坑去找尸体，身边近在咫尺的同伴，在它们简易的思唯模式中，不就是更加方便快捷的食物来源么。”
“其次，这是它们的天性，也是它们的弱点：有杀戮就会兴奋，无差别喜嗜血肉。如果说最开始的自相残杀确实是因为食物的不够充足所导致的，那现在的它们，却已经是单纯的见血发狂、为杀而杀了。”
“再者就是你说的种族延续问题，它们并不具备两性繁殖能力，啊，虽然你可以看见那些外露的忄生器官——等一下，你脖子干嘛突然动了一下，是想抬头去看嘛！不准看，真是的——嗯……但其实其内部和它们的大脑一样都已经变为了空洞的样子货，大多数早就失去了相应的功能。聻尸族群的繁衍，全靠通过转化人类这一方式来实现，所以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那这个世界上便也还会有聻尸，它们是不会消亡的。”
“哦，了解。另外我刚刚脖子动一下不是想去看，只是因为有些僵。何况我前面是墓碑，后面又被你挤着，就算抬头我也看不见东西啊！”吴妄在奋笔疾书地解释完后，又好奇心发散地继续写着，“还有一件事，我之前看到有一只聻尸趴在地上吃土，但是吃了吐吐了吃，这又是因为什么奇怪的缘故？”
“那不是在吃土，那是在感受土壤的密度和湿度。新翻的土和填埋已久的旧土差别很大，松软、水份全都不一样，它这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坟墓的下葬日期，借由推测底下埋着的尸体是否还新鲜。”
“咦？这么看的话，这不是挺聪明的吗，它们好像也没你描述得那么蠢。”吴妄有些惊讶，“大脑还是在发挥着相当的作用的，至少它们拥有“经验”和“对比”这两个相对高等的概念。”
“那可能只是因为你看见的那一只聻尸脑子还没烂透，属于个体差异，你给它再晾一些时日，它的脑子就也慢慢变得和大家一样不好使了。”潘多拉浅浅鄙夷。
“这样的嘛。那它们的声音呢，为什么是蛙叫？”
“还是因为内部高度腐化的原因，对聻尸来说那些非必要的部位皆可舍弃，它们原先的发声器官溃烂严重，所以只能通过压缩自己腹部腔室的肌肉群来制造响动，像蛙叫只是偶然。”
“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件有些让人后怕的事情。”吴妄下笔慢慢吞吞，“你说，人们晚上在外面散步或者回家的时候，在路边听见的那些蛙叫，会不会有些不是青蛙，而是这些东西不知道蹲在哪个隐蔽的角落里，暗暗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谁知道呢？”潘多拉笑着，“既然这么久以来，你都没有被聻尸抗肩上带回家当压寨夫人，那就是没有咯。”
“如果刚刚你没来的话。”吴妄又有些感叹，写着写着就摇起了头，“虽然今晚我没有这个荣幸去当什么压寨夫人，但压缩肉干应该是逃不掉了的，它们如果脑袋瓜更好一点的话，可能会知道把我没吃完的部分做成腊肉，然后挂在——”
吴妄还没有写完自怨自艾的重口味玩笑话，他活动在潘多拉掌心的手指，就轻轻地被对方给合拢攒住。
“好啦好啦，这种话先不必说，现在你抬头看看，差不多……也是时候了。”潘多拉轻声讲着，将自己的位置往旁边挪了一些，给吴妄让出了位置，“不过你可得想好了喔，画面实在少儿不宜了，我的建议是不看。”
吴妄郑重地点了点头，思考了两三秒，最终还是选择侧过身子，朝前远眺而去。
这场过分血腥残暴的战斗，终于是要推进到了终末的尾声了么？他想。
然而接下来的这一瞥便是万年，美好如误入了王维的诗里。
透过迷蒙的灰雾和大雨，在那里，地上竭尽狼藉，残肢断臂遍布而入目不堪，雨水的倾泻之下，战场被薄情地洗刷。
尸体和残骸被冲得血肉模糊，湿漉漉的泥土给踩踏成粘稠的一片，炽热的血浆和脏器在这片湿润的土地上凝固冷却，大大小小的爪印清晰可见，混合在印迹中蕴藏的血被雨水冲刷着漫出，味道散了开来，坟墓内，到处填充着过于强烈的腥气。
吴妄皱鼻，也皱眉。
人果然是视觉动物。方才便一直在低头写字、甚至因为潘多拉在自己身旁而丢失了大部分危机感的吴妄，没有丝毫管顾到这片猩红色的修罗场，甚至就连声音，好像都不曾听见几许。
可当现在他用自己的眼睛重新进行了审视之后，他就觉得自己被所看见的画面给拖进了一个缓慢而致命的漩涡，他眼前所看见的东西都正隐隐因雾气而扭曲，他猛地闻见了先前一直忽略了的令人心悸的腥臊血气，耳边好像又浮现出了聻尸们沐浴在同伴的血与脏器中的亢奋喘息，所有的腥风血雨，都已是接踵着卷土重来。
盘踞于墓地里的大部分聻尸，最终都倒在了冷雨的废墟里，原本惊人数量的凶兽群，至现在已是所剩无几，余下的寥寥四只，正伏在地上安静地吃食。
雨水的漱响将它们的粗重喘气掩盖，但无法掩盖它们身上厮杀留下的伤痕。它们的气息相较之前已是明显萎靡，身上不计其数的伤口渗出鲜血，部分深可见骨，部分脏器外露，原先苍白的皮肤此刻大部分都已是被染为了赤色，一些凝固在体表的深红血渍，就连拼了命的大雨都无可奈何。
吴妄即便早已有了事先准备，却仍觉得当下的压迫感，烈到自己几近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