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一上一下反复折磨着刘卫喜,他已经快要遭不住,丁四毛惊恐地看着他的身下,强忍着酸痛站起。
“怎……怎么办……跑吗……”
“三!”刘卫喜开始倒数。
“啊……什……什么?”
“二!”
“什么意思……”
“一!”
就是现在!
算计着那东西顶撞间隙的刘卫喜身形暴动,一脚踏在那石板之上,借力朝前猛冲,向着那片勉强能过人的林中通道而去,丁四毛慌不择路,完全没有多余的思考,也下意识跟着他跑。
砰!
下一瞬,溃耳的巨声,响自刘卫喜与丁四毛的身后,明知不要去看的二人,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转了过去。
石板被巨力掀得跃起,在半空中径直打转,与石板一起悬于空中的,还有那蹦出来的鬼东西,它极长的四肢向下绷得笔直,形同巨化后的盲蛛,接着,那双手双脚张开一个平面,庞大的身躯再与石板一同轰然落地,声浪与气场震得四周杂草横飞。
咯咯咯。
那东西脑袋歪斜,璀然一笑。
干你娘的鬼东西,真是越来越恶心了!
刘卫喜连忙撤回视线,不再分神,与丁四毛全力奔进了那条林中通道。
通道的内部要比外表看起来更杂乱,横亘的树枝与尖利的棘刺划得他俩苦不堪言,脚下湿滑的青苔也令人重心不稳,有时候头上的遮挡还太过茂密,以至于不得不躬身。
呜呜呜。
那东西的叫声已然换成了哭丧,它在林子口来回挥舞着长手,模样极度怪异,透露着焦急,它似是想要钻入,却又碍于身形不得寸进,只能伤心地叫唤。
刘卫喜小心翼翼地再回头,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它那力量足以顶开一个壮年男子外加一块不轻的石板,甚至还能将石板击飞至半空,怎的会被这几节树枝拦住,而且就算是因为身形的缘故进不来,那它大力撕扯开一道能容纳自己进入的口子便是,又如何会成现在这般。
想不明白,也不再想,刘卫喜略微放缓了脚步,转为小跑,再一段路,待到那东西的声音也甩在身后听不见了,他又变为了行走,鼻头大开,贪婪地歇着气,倒不是松懈了神经,而是感觉实在太累了,两条腿都灌满了铅,已成累赘。
他想骂脏宣愤,喉咙却倍感沙哑瘙痒,咿咿呀呀好半天也只是啐出一口痰来,丁四毛跟着是深沉一叹,觉得嗓子都渴得快要绽开。
林间荫郁富氧,清新的自然之气入肺,洗刷着刘卫喜与丁四毛身体上的些许疲劳与脑内残存的部分惊惧,再经过一小段路,地上现出一个水坑,二人也顾不得脏不脏,趴在那水坑的边缘就啜了起来,吃着馅也不在意,只管闷头死命饮着,小半分钟后才感觉好上了一些。
丁四毛喝舒服了,昂扬甩头,水珠四射,刘卫喜被溅了一脸,不怎么高兴,爬起身来,一脚不轻不重踢在他屁股上,给他小半拉脑袋踹进了水坑里。
“甩你娘呢甩,赶紧走了,那鬼东西在哪都不知道,指不定慢慢追过来了,快走啊。”有水润喉之后,刘卫喜说话利索了不少。
丁四毛从水中抬起头来,刚想发火,一听到那鬼东西这几个字,火气立马被泼灭,连忙是缩了缩脖子,再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快速拿水过了一把脸,怏怏起身。
动作中,他忽地想起了那块阴鱼佩,接着又摇了摇头,怅然自失。
这片林子不长,再行个不多的几步,已是能见到出口,刘卫喜与丁四毛在出口处等了等,在确定那东西没有另外绕路到前面守株待兔后,才缓缓钻出。
没想到那东西枪子儿能吞,石板与蛮力也镇不住,却是被这片两头通透的林子给拦截了。
刘卫喜抓了抓黝黑的脸蛋,由衷地感慨,看向了四周。
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空草地,齐腰高的绿草铺天盖地向八方延伸而去,忠诚地守望着每一寸土,一直连接到尽头处的竹林。
竹林与草地边缘交界的地方,另植着几株柳树与桑树,还兀自矗立有一座小屋。
小屋红砖青瓦,小而破旧,只此单层,是那藜藿人家,谈不上玲珑之意,屋旁驻着一圈瘦弱的篱笆,简易阻隔了两头的世界,遥遥望去,半座房都淹没在了斑驳的草浪里,似是也能借风而动,余下的砖墙满是土鼓藤,这些绿色的小东西倔强地攀附其上,脾性固执般将这座人造产物与环境相融和,直至彻底模糊了二者的垠际,侵蚀之下的小屋失了往日妆容,敛住自身的人文情意,像是半老的碎嘴子红娘,偏执般要携住每一位来客的手,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现今是如何地被时间所仓皇蹂躏。
这是寻常人看风景的思维。
然而,刘卫喜何许人也,哪里会鸟你这些,这一眼下去,他只看出了问题。
这diǎo屋子,怎么会是东西走向?
且不说这鬼地方居然也有人住过,这房屋走向明显就有问题。
寻常房屋坐北朝南,这是从多方面考虑过后的结果,哪怕不论风水芸芸,单是那采光和温度,便注定了房子就该是南北走向。
他刚刚拿手指头丈过日了,晓得方位,这间屋子分明是坐东朝西,再扯上玄乎一点的,这种走向的房子缺少足够的阳气摄入,住久了人会阴郁易怒,也更容易沾染上脏东西。
刘卫喜皱眉,不知道这间小房子是意欲何为,而更让他在意的,还是屋子旁种着的,那几棵莫名其妙的东西。
常言道房前不栽柳,屋后不植桑,柳树性阴,其叶状如吊绳,容易栖上吊死鬼,桑则与丧同音,老不吉利了,这两种树都是很忌讳种在屋宅附近的,要是被自家老人瞅到了,不得给你脑门抽飞。
可这家蛮厉害的,倒是给种齐全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搞出这种诡异的风水来,怕不是仇人给砌的房子。
刘卫喜百思不得其解,欲要深入观察,稍往前走了两步,就感觉踢到了个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来一看,见是一块断裂的小石碑,上头刻有几行字。
刘卫喜认不得几个字,只依稀晓得前面几个,后面的便是一无所知,他拿手肘顶了顶那也发现了风水端倪而正疑惑着的丁四毛,示意让其看看。
丁四毛倒是识些字的,以往地里头的东西但凡带点符号,刘卫喜都要让他瞅两眼,如若不是篆体这类,丁四毛倒也能七七八八顺着讲个大概。
他能识字,这都要归功于他自身的一个爱好,喜欢看书,而且翻字典还很勤快。
不过丁四毛喜欢看的却不是什么佛典与春秋,而是染了颜色的民间小薄本,他也很神仙,看完之后不仅能绘声绘色地讲出来,而且还能附上自己的独家见解,比原文还要生动与生猛,跟个讲白搭的说书先生似的。上次念的那一篇武周皇帝在控鹤台同面首们颠鸾倒凤的小故事,就给刘卫喜听得是直咽口水,他翘起大小两头,不由感慨女帝无双,还有读书人是真他娘的好。
丁四毛接过石碑扫了两眼,在心中自己默念了一遍,古人行文不置句读,不过这篇节律简单整齐,较好断句,他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将上面的内容读了出来,讲与刘卫喜听。
“吾爱吾友吾师吾知己,寝于此地。
卿今远去,空余哀情。甫瞻桑柳,静听坟茔。
尔来旦暝,风雨奏钲。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这是一篇铭文,却不是墓志铭,其上头没有描述生平的志,仅有表达怀念的铭,时间亦无记载,信息极其有限。
“所以,这附近是埋了和他有关的四个人?”刘卫喜先前能看懂的部分,也就是这小半句。
他脑海中念想着这句话,若有所思,不晓得怎么会有人选择居住在这种地方,还好像是一大家子,可那房子分明又那么小。
“好像是吧。”丁四毛也不太明白。
“那后面的呢?什么意思?”后面那截,刘卫喜是看不懂,也听不懂了。
“我也不——呵。”
丁四毛话讲一半,没声了,转而是轻轻一笑。
刘卫喜撅起大黑唇,不解地看向他。
丁四毛此刻面部的表情很是奇怪,那突然替换上来的温柔让刘卫喜感觉那叫一个莫名其妙,还有些头皮发麻,因为他从未想过这素来猥琐无比的丁四毛,居然还能流露出这幅神态,而且还是诡异地对着一块破板子,熟悉的人却展现出了陌生的模样,他只觉得心中惊悚。
丁四毛轻动手指,慢慢地按在刻字之上,摩挲着凹痕,面露似水柔情,眸含宠溺,如同触碰的是爱人的脸颊,他用着一种莫名哀戚、且完全不属于他自己的缓和语调,委声说道。
“自从你走了之后呀,这地方就只剩下难过啦。呵,真的……好难过呀。我一看到你以前执意要种下的桑树与柳树,就老是会想起你。”
“还记得吗,我说栽这些东西不好,又拗不过你,你说你可以养桑蚕做女红,也可用柳叶煮茶与我,便还是陪你一起种下了,不过你怕虫,养了一次后便再也不愿试,你也懒,我个把月才能喝上一次茶……”
“哈哈哈,我现在真的好想你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只好静静地守在你的棺材前了,很怪吧,我有时候还会对着你的棺材说话。”
“自那之后的世界啊,我就连听那寻常的风雨之声,都像是老天在为你谱乐。哈哈,我是不是真的太想你了呀,是不是和你说的那样,我总是想太多?是不是和你说的那样,我也有点太脆弱?”
“不管啦,我只希望啊,若干年以后,你还能长存于这个世界呀,不过那时,我可能不在了,或者,已经不认识你啦。”
“喂!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丁四毛乌泱泱讲了一大串,刘卫喜不觉得那几行小字能包含有这么多内容,倒更像是丁四毛自己在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讲着心里话,那异常幽怨的模样让他浑身不自在,最后几句奇怪的话更是有如活见鬼。
“你小子是被……上身了吗……开玩笑的吧……你知道我是谁的……对吧……”
丁四毛没有回话,只是不满地递去自己的眸子,似是嫌他吵闹。
见对方给自己甩脸色,刘卫喜的牙根都有些痒痒,手脚也微微发颤,十分地想再如往常般在他犯二的时候,给上一个巴掌或者一记飞脚,可丁四毛此刻那隔江千里般的疏远感,又让刘卫喜觉得惶惶不可侵犯,竟是有些不敢。
他忽然觉得丁四毛和自己不是处于一方世界了,俩人不久前都还是一起吃喝piáo赌的王八蛋兵痞,每天也都过着一样混账的日子,净干些损阴德的腌臜事,可现在丁四毛却变了,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变成了一个同自己完全割裂开来的人。他忆起小时候蹲在村尾玩泥巴时,所看到的那一群戏班子,唱台上的落魄小生躲进后场,更一张脸谱,换一身衣服,摇身一变就成了头顶悬着明镜的县太爷,县太爷危坐高台,手中执掌的惊堂木猛地拍在案台上,啪的一声,便是同先前的身份彻底告了别,完成了跨越式的转换。
丁四毛没多睬两眼刘卫喜,也丝毫不在乎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小心地将石碑放下,目光远眺向小屋。
他脸上挂着的表情让刘卫喜有些看不明白,好像饱含着重逢时的期待,又好像怀揣有心死后的悲哀,总之就是很复杂很复杂,甚至还有点做作,而在他独自向着那方向走去后,更是单留下一个莫名茕茕的背影。
屋前踏脚的道路藏于一众高草之间,刘卫喜是一点儿也瞧不见,丁四毛却能沿着那条羊肠小道一拐一拐,精准地踩中每一厘曲折的地砖,一直走到了那栋孤寂的小屋前。
丁四毛轻抚着眼前的篱笆,神情若有所思,那上头常有风掠,没有太多积尘。
吱呀。
插销退去,篱笆轻开,竹苇所制的转轴承接古今,发出了沉默多年后的涩响,断层的岁月在下一刹匆忙续上了弦。
“你……在干什么?”刘卫喜有一种想喊醒对方的冲动,又想起有人说贸然叫醒一个魇住的人可能会让其疯癫痴傻,便只好小心试探性地发问,他也不想自己身边多一个死乞白赖的二愣子。
可丁四毛依旧是没有选择搭理,一如先前那般高贵冷艳,仿佛一旦和刘卫喜这种凡夫俗子讲话,喉咙里就会掉出来二两肉。
他快步来到门前,屈手指指节呈叩门状,小敲两下,击碎了上头结满痂的历史,那双开的木门上挂有一把裹着铜绿的箍锁,内里嵌着七个六方滚轮,上头的每一面都各有一个字。
这是行文锁,只有连词正确之后锁才会开,那可能是一句诗,也可能是一段话,通常只有屋主知道。
丁四毛用指肚来回蹭弄滚轮,这东西已是年久,拨动很有些吃紧,他略微用力,转出了一行“红藕香残玉簟秋”,铜锁应声而响,被囚禁的门也顺势松动,他推了开来,嘴角挂着小小的失笑。
“我回来了。”丁四毛看着脚下门槛处滥养着的绿苔,朝它宣布。
你回来个鬼啊。刘卫喜目瞪口呆,又见丁四毛在前面朝自己招手,似是在邀请,犹豫再三后,还是跟着进了屋。
刘卫喜是从正面进来的,却总有一种自己是蟊贼闯了空门的错觉。
屋内的陈设,同外表一样极简,构造也很是明了,就是方方正正的小厅连通着另外两个单间,小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空荡荡的竹桌,两旁立着同材质的椅子,而除开这些以及灰尘之外,整个小厅就再无他物了。丁四毛走近那张竹桌,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手再一滑,给上头抹出一小片干净来,他又擦了两下椅把,却奇怪地不掸椅面,自顾自就坐了上去。
咔嚓。
竹编椅早已枯朽,一承重便是四肢崩解,丁四毛一屁股遁在了地上,他于原地一怔后,放肆大笑了起来。
“喂……”刘卫喜有些看不下去了,皱眉走向了左侧的单间。
掀开帘布,那是一间只有一扇窗的小厨房,方石砌成的炉灶就占了面积的大半,墙角蹲着一大一小两盅水缸,水缸的正上方悬有一扇木制的镂空壁橱,里头隐约透着些青白色的瓷器,再旁边还钉有筷篓与刀架,两者都不高,顶部露出着两双筷子尖和几把破旧的刀柄。
万般都很家常,处处也稀疏普通,并没什么特别。
刘卫喜观察着这些,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扇小窗旁,他轻轻一推,空气便流通了起来,屋外的风一片一片地倒灌,卷起满世界飞扬的灰,他站在窗前,恍惚间觉得那些灰好似生火后的余炭,仍灿着些细芒,锅灶上一刻也还燃着木柴,就好像这里一直都有人在闷闷地生活,清早打个蛋,黄昏煮碗粥,规律又有点无聊。
刘卫喜伸出手来,想要触碰这份虚幻的生气,却被背后的声音愣加撕开了想象。
“什么都别碰。”
丁四毛仿佛能看到刘卫喜所念的一般,这也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同刘卫喜所说的第一句话。
狭窄的过道使二人被迫擦肩,互相对视一眼,丁四毛的目光淡漠而又掺杂着一丝奇怪的茫然,刘卫喜迎着那道眼神,不由地侧过身,让出了更多的空间,他感觉很压抑,不知道是因为房间的狭小,还是刚刚的目光。
抛开房子的走向和外头植物的种植,自打这进屋以来,刘卫喜还额外觉得屋子里头也有些奇怪,可刚刚这一圈看下来,却又觉得哪哪都对,哪哪都妥。
就在他杵在边上漫无目的地思考时,丁四毛打开了壁橱,取出了里面仅有的两套碗碟与筷子来,可也不往里头放什么,就这样好生端着那脏兮兮的空盘走出了厨房,穿过小厅,径直来到了另一个房间的门前。
那扇门的后面,刘卫喜还没有看过,不过想来应该是寝房。
可当丁四毛将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刘卫喜的眼珠子却是一瞪,那确实是一间卧室,一眼就能望得到头,不大的木衣柜、低矮的梳妆台、一张简易的单人床,还有——
一口漆黑的棺材。
这一瞬,刘卫喜终于知道哪里有问题了。
数量……数量不对!
先前丁四毛口中所念的是吾爱吾友吾师吾知己,那是四个不同身份的人,可屋内的椅子也好,碗筷也罢,拢共也只是两个人的份,卧室里头还仅仅只放有一张床。
数量是有问题的,而且更别提与那与床位对应的,居然是一副大黑棺材……
刘卫喜不明白为什么数量会对不上,更不明白谁脑壳有包会在卧室里停棺材,他又记起了丁四毛先前摸着石碑时所说的话,再结合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脑海中的想法不断拼凑连接,他忽然一阵战栗,觉得这个屋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变态,而现在,丁四毛就该死地表现得如同那个屋主。
嘶,刘卫喜感觉全身都有虫在噬咬,上下都发着惊悚的疼痒,直觉告诉他应该要跑,因为这屋子里里外外全都他妈的不正常!
刘卫喜身子有些发僵,他眼一动,猛地看见丁四毛此时将碗筷置在了地上,两手正抵在了棺盖的边缘。
那棺材就这样被抬开了一条小缝。
他奶奶的!这棺材连棺钉都没有上,摆在卧室是要干嘛!还有……你不会是要打开吧!你到底想要干嘛!
刘卫喜倒吸一口凉气,小步并做大步,连连退去。
“你要去哪?”丁四毛抬盖的手遏在了半空。
刘卫喜的身形陡然一顿。
这是丁四毛进屋后对刘卫喜说的第二句话,他分明一直是背对着的,却仍能看得一清二楚。
再下一刻丁四毛的手有似触电般往回一缩,那刚开了一条小缝的棺材也轰然闭合,他此刻终是回过了头来,一双红肿的眼中满载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