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堂的装潢相比富人们贵气逼人的扮相十分寒酸。只有矗立在对面的“伟大”雕像可称气派。“伟大”雕像乃以起义的发起者“大先生”为原型,浇筑而成的十二米黄金人像。设计者意在让生前贫苦的大先生死后尊享永世荣华。
会议厅外的大堂内热闹非凡,有人攀谈,有人争吵。无经验的人可能会把此地误认为枪毙现场。会议的大致内容已经提前敲定,以免会议情况恶化到有人大打出手。所以,联盟大会又是全城最盛大的联谊活动。
所谓“水浅王八多”,速港地方不大,人不少,立场各异,妥协成就联盟。
本日会议,应到五十名资格者,实际缺席九名。到场资格者基本分为三方:商绅、社团与大家族。会议主持人是原帝国治下,最后一任速港地方长官。在他的重申下,各位资格者陆续进入会议厅,阵营鲜明地分别列座。
白然和山食只配在无座的大堂内等候。他们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人,但还不够格作代表,尤其在底蕴深厚的“无天生养”。他们此番作为黄然的护卫兼助手而来。两人靠在一面墙上,距其他无天生养成员不远,偶尔和人打招呼或吵几句。
山食抱怨:“我还以为咱们也能进去,结果是来看大门的么?”
“进去听人唠叨不见得好,”白然想到更有趣的事,“听说老黄当年成名靠的就是他能忍受一般人忍受不了的长篇大论,所以总能坚持到最后,也能识破别人的话术。就靠这一点,他就能把握问题的核心,掌握谈判的主动权。”
山食悻悻说:“我看他也够辛苦。那些人说的话谁爱听啊?他还得装君子。有什么好的?”
“因为显得特立独行吧。不管怎么说,他是跻身上流了。说到独特——”白然对迎面而来的一蹦一跳和“前倨后恭”两个身影感到好笑,“眼前这二位也很扎眼嘛。”
一蹦一跳的那个,现在摇头晃脑说:“初次见面。我是安庆容,认识一下。”
旁边年长的那位稍稍直腰,傲慢地说:“这位乃是安家二少爷,今日来结交各位名士。”
无天生养有人上前回应:“我是无天生养的骆……”
安庆容突然嚣张地说:“我听说今天没来的资格者们是被你们做了手脚。真的假的?你们怕他们发言?可是人家来不了,却能找人带信啊!你们不会没想到吧?”
白然心想,联盟大会的氛围未免过于宽松,总少不了走走过场,活跃气氛的滑稽角色。
“我是骆马,无天生养的马车夫,你最好认识一下我,”骆马坚持介绍完自己,“得知有几位资格者因故缺席,我们也很遗憾。幸好我们这跑腿的人多,特意抽调人手,帮他们送信。”
安庆容歪头思考含义,正想再说什么,山食一闪而至。山食拍在安庆容肩膀,问道:“路上的鱼池里有鱼,安少爷要不要去看看?”
“啊?”
话音未落,疑问的语气还滞留在半空,安庆容消失于一阵微波。
“二少爷?”仆从惊慌,却被山食扣住肩膀。
山食笑着说:“你该找他,但我觉得你走路比主子快,不是个好仆人。我帮你改改。”
一阵嬉笑后,仆人被无天生养的两个人遮挡着扔出大堂。等他起身后,走路会比二少爷还晃。
白然调侃山食:“我估计,他腿脚成这样,以后不能在安老二面前走路了。你可真损。”
山食若无其事地挠屁股。
“哪里的话?狗是随主人的,他这样和安二少爷很配。至于主子还要不要这条狗,那就是人家的问题喽。”骆马笑容灿烂。
他们已在大厅无所事事等了许久,属实乏味,只能以此取乐。
白然提醒:“交代咱们要体面点。给他扔出去,不会影响不好吧?”
骆马毫不怕事,甚至偏爱找事。他说:“能有什么影响?这些古董家族的二世祖还以为家里和以前一样阔绰呢?作威作福没个够!前一届大会没达成协议,才找了一个最不中用的刘家老爷当首席。任期没满就上西天了。而且现在的安家是他大哥做主,他大哥在速港真正的大哥面前又是个弟弟。他这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庶出少爷又算哪根葱呢?”他被众人鄙视地不自然,又辩解道:“惩戒这样的纨绔子弟也是我们良民该做的嘛……”
无天生养的人们嗤笑着,没在意周围人的议论。
大厅内有一群穿纯白大衣的人影久立中央,环视四周,阔论道:“速港人蛇鼠一窝,野蛮至极。文明世界需要真正的文明人。决不能容纳一群沐猴而冠者。”
“既然各方对以上十三条条约达成绝对多数同意,对另九条条约不能达成绝对多数同意,本届大会增补十三条条约。执行司将于本月解散,届时将另行重组决议。
下面需要统计下届大会的资格者名单。加上本次上报退出的九位资格者以及计划增加的五位资格者,一共是……”
对这位曾大半生侍奉于帝国官府的老派官员,各资格者唯独真心佩服他能有条理地罗列冗长内容。
条约的具体内容将通过各种正式非正式、官方非官方的途径传遍速港。大会的实际作用在于反复澄清,对双方不可退让的核心利益就要相互避让,对梳理不清的内容就交托给执行司。在“伟大”雕像前,众资格者宣誓过,文明的速港需要尊重彼此的权利。
厚重的会议室门重新打开,先出来的是各位“文明人”资格者。他们形象各异。有的打着领结,不苟言笑;有的穿皮衣皮裤、锦缎长袍,身边不乏仆从;把珠宝店戴在身上的并非珠宝店老板,而是恨着珠宝商,却被他们反过来爱着的大族老爷们。
视线折叠,机敏的人们发现被团团围住的主持人和几名资格者。
“主持人先生,临时更改表决规则不合规矩吧?”
老主持人扶正被蹭歪的眼镜,说:“何出此言?突发情况下,资格者会一向按公正原则进行裁决。表决规则的更改得到多数资格者的支持。”
代表社团的黄然拉住同僚藏在老主持人脑后的手,板着脸说:“主持人先生的决策向来公正,权衡通便,我等信服。只是此番变通后,自然知道我方即使行场外之举也毫无获益,那些阴谋邪说纯属无稽之谈。先生如此公道,想必会帮我方澄清。”
“自然,自然。我等自然要主持公道。况且,公道不在我,而在人心。”
被搪塞许多的黄然最终还是放走了主持人。他没想到,这时有人主动找上他。
“黄然先生不愧是速港不可多得的风雅人物,谈吐举止引领群雄。美好世界仍需各方努力,面对方方面面的风闻,社团即使问心无愧也可以引以为戒嘛。另外,对话各方都该少些捕风捉影,着力于实事大事。我会同各位同僚就此事交流一番……”
“那是,那是……”黄然做足了长谈的功课,现在却不想同这话痨讲话。
这人衣着轻便、身形普通、面相平凡,至于名字——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无关紧要。令人生厌的是,他不断插嘴却又很合时宜、不扎眼,同大厅回声中混进的苍蝇似的。黄然找不着他的时候,总怀疑他被拍平了嵌在墙上。
平心而论,黄先生早年间是读圣贤书的,克己复礼、仁爱待人是做得出的。速港从上到下、三教九流,黄先生阅人无数,唯独眼前这厮让他稍一松懈就想啐两口痰。他不由得怀疑:“不应该这么没来由地反胃呀?难不成这也是一号读书人?”
黄先生忍住反感往外走,看到自家的伙计们在和另一社团的资格者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