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场”,地如其名,就是一所屠宰场,只是荒废既久,不再屠宰生灵。特殊之处在于,这所屠宰场曾被改造为一个抵御起义军的武装据点,地下面积广大。
一年前,一个女人住进屠宰场地下。她自称为霞。
白然和霞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场激烈的巷战之后。当时,一个被逐出大会的世族,利用内奸掌握了无天生养的重要情报,趁无天生养主力出征,本部空虚,纠集大批前帝国军官和境外势力偷袭无天生养,妄图瘫痪速港的暴力系统。无天生养当时负责留守的干部就包括白然和山食。
白然哪里也没去,就在直达黄然宅邸的大路上等候,正面遭遇敌人的一支部队。战斗从午间持续到黄昏,在场的敌人尽数失去战斗能力。白然也战至力竭,就地躺在尸体中间,闭目休息。
他于半梦半醒间,听见窸窸窣窣,费力睁开眼皮,看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人半跪在身边,手拿杀猪刀,对准自己的腰。白然毕竟是强弩之末,虽然挣扎一番,还是被制服了。好在对方也放弃把白然大卸八块。她听到从街角传来人声,手忙脚乱地把白然捆上板车,连同胡乱堆放的尸块、器官以及整具尸体一起拉走。
自那以后,白然每次打完架,无论多疲惫,都一定坚持回到安全的地方。
白然被带到城边贫民窟的一间简陋库房里。在那里,女屠夫向他介绍。
“我是霞,以前是一名医生,现在是无业游民。爱好是解剖。我刚才以为你死了,所以才想从你身上取一点组织。我无意对无天生养的成员出手。这是个误会。”
简而言之,她一直在面无表情地自说自话,既没道歉,也没让白然插嘴。白然第一次见到这样呆头呆脑的大人,一时鬼迷心窍,竟也没有追究她的失礼行为,反而对她的解剖活动大感好奇。
从此,两人结下了孽缘:白然想在无天生养之外发展同伙,于是给她找到这所屠宰场作为藏身处,并提供必需的尸体和金钱;痴迷于解剖的霞帮忙白然秘密处理不想上交组织的尸体。
令白然始料未及的是,霞对于人体的痴迷已经到了终日不可无的地步。她没日没夜地解剖,白然就得频繁供给物资。白然才意识到她乃是一个无底洞,早晚把自己的小金库掏空。而且霞又缺乏人际交往的能力和常识,从不问白然的心情,金银财宝落进这口无底洞中连点回音都没有。
后来,白然本着“兄弟不坑白不坑”的精神,找来山食帮着打掩护。当时,山食还以为白然开了窍,被外面敲骨吸髓的坏女人缠上了。
白然只是语重心长地回答:“坏女人是真的,敲骨吸髓也是真的。但是我图什么呢?这女人坏到敲别人的骨、吸别人的髓,还要我来买单,啥也不让我落着。哪怕她让我摸两下呢?”
屠宰场地下是另一个“屠宰场”——肢解人类的屠宰场。这里灯光昏黄,杂物凌乱,仅留出山食那么宽的通道。地板和墙面上黯淡的斑驳血迹绘出浪漫哀景,留白中全是无形无色的亡魂。流通不畅的空气中,血腥味和药味令人窒息。
“又得提醒她注意通风了。”
作为军事设施时,屠宰场地下当然配备了通风系统,问题也恰出于此。庞大的通风系统允许霞近一个月不打扫卫生。反之,一旦到了通风系统积重难返的地步,清理工作之繁重就不是霞能自己解决的。许多次,白然想来找霞闲聊,都被这里的恶劣环境劝退了。然而,考虑到霞是一个病态执迷的独居女人,白然也不好要求她做繁重的清扫工作。
地上的血迹越来越新鲜,终点快到了。穿过幽暗的长廊,前面是唯一灯光明亮的房间,霞的工作间。走进去,霞和山食都在里面。
自打认识霞起,白然每次见到她时,她都盘着蓬乱的长发,脸色苍白,两眼无神,挂着黑眼圈,永远穿着一件泛黄的白大褂和一双过时的廉价鞋子——还不是女鞋。在白然的印象中,霞一三五失眠,二四六熬夜,在偶尔破例不工作的日子里也昼伏夜出,完全过上夜行生活。她是一只田鼠。过于离谱的作息导致她总有些失神,对不感兴趣的事情缺乏注意力。和死尸待在一起的时间过长,她自己也像一具行尸走肉。
霞还是能把自己工作和起居的地方收拾得井井有条,保持最低限度的卫生与安全的。她把自己珍爱的人体加工处理,并分类储存,罗列在橱窗中。她让那些尸块团团围绕她的工作台。她让她挖出的眼球注视她挥刀,让她割下的耳朵聆听她用钢刀刮过骨骼的声音。
白然强迫自己不去关注房间各处的人体器官。往日,白然只觉得阴森恐怖,今天却突发奇想。
“那个缝合了许多人身体的死囚,不会正是出于霞之手吧?”
白然被自己逗笑了。霞至多是庖丁解牛罢了,况且她从不在白然面前藏着掖着。
山食占满房间里唯一的座位——其实他上次来时还一个座位都没有。他捧着食物却难以入口,很煎熬地坐着。
霞只平淡地看了白然一眼。
“你总算给我送来一些特别的东西。这具尸体很有意思。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白然从不期待能从她的口中听到感谢的话。
“这是袭击了某个重要人物的刺客。我在和她战斗的时候觉得她的身体有古怪,所以想让你看看。要找个你觉得有趣的可真难。”
“被杀的是个奴隶商人。”山食补充到。
霞对案件本身不感兴趣。她指着被切割开的女刺客解释。
“她的身体还有刚刚剧烈活动过的迹象。许多组织和器官还能继续发挥功能。但是,她体内只保留了和运动直接相关的器官,其他器官,包括大脑、心脏、肺等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基本器官都被摘除了。在我看来,除非拥有很特别的能力,她实际上是不能维持生命的。也就是说,她其实早就死了。”
“确实,我在几天前就见证过她死了。当时确认她死亡无疑,也没觉得她的身体有什么异常。所以今天看见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呢。”
白然试图在霞的脸上发现惊奇,结果对方仅仅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