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然选择去北港,所以正漫步在乡间小路上。
算算年龄,他大致也到了长辈难以规制的阶段。他天赋异禀,又不断精进,论个人武力也许不弱于头目们(当然远强于黄然这个‘文官’)。当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距离和差异,他才明白成为独立个体是一个离所有人而去的过程,是一段孤独探索的旅程。
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归属于某一群体的呢?
自打加入无天生养,白然一直懒于接触城外的世界。他从前是个孤儿,现在也想独自离开一会儿,慢慢消化不愉快的体验。
总之,春光热烈,万物萌发,让人滋生一种丈量天地的豪情,这一趟路途应该是值得的。
美中不足的是,白然昨天上报行程,却被总部临时加派一项任务。总部要他调查有问题的走私渠道,目的地也是北港。
有一说一,白然非常反感在做好心理预期时横生枝节,何况还是一项工作。所以,他当场想拍碎手边的告示牌以示拒绝。还是黄然处变不惊,及时接下任务。以中年人的观念,积极接受工作可以释放良好的信号,人情世故也是必不可少的锻炼。
白然心说,到底是个老头子,唯唯诺诺的,总瞻前顾后。
白然可不会不打折扣地去做,还要反过来提些要求呢。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主管人员允许白然携带一名助手。在一众瓶瓶罐罐中,白然一眼相中一个各方面都平平无奇,戴着眼镜,行为拘谨的男人。就是此时跟在白然右后方,局促不安地调整眼神的这个人。
白然觉得他更像低级官吏,或者低等助手。
好歹已经走了半个上午,白然感觉有必要和他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我出来的急,忘记问了。”
“我叫海通,您叫我小通就行了。”
白然撇嘴,心中嫌弃。
“要不要这么低三下四啊?虽说我地位更高,但是他少说比我大十岁,这么喊实属别扭。不过,我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这种人,话少,肯干,不敢跟我多嘴。就算敢多嘴,也怕惹我发火。就算惹得我生起气来,给他三拳两脚,估计他也连个屁都不敢放。”
然而,看起来平平无奇,他似乎也有些特殊之处。
白然试探道:“海通啊,我看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是精力充沛,灵能也挺强韧,怎么只在总部做个普通成员,被人派来干这种苦差事?”
海通回话:“白然先生的感知能力强大非凡。我的能力算不上强。我只是平日里锻炼得还算勤快,体力充沛而已。”
白然心中反感。
“感知个屁!我是看你走了这么久,一直紧张地流汗,眼睛东瞧西看,还有空偷窥我,精神头足着呢!我要是使用感知能力,准能听见你那筛糠一样的心跳和滴答滴答的流汗声。拍马屁都拍不到点儿上,难怪这个年纪还没混出名堂。”
白然注意到海通背着一人多长的包裹。
“你身后背的是枪吗?这么长?”
“是一把长管火枪。我不擅长格斗,但是射击技术大概还可以。”
白然转过头,海通为了躲避视线就低下头,含着胸。
白然故意逗他:“你说可以就可以?我认可了吗?”
海通马上道歉:“先生恕罪,先生恕罪。我没有炫耀的意思。跟白然先生比起来,我这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提。只是,这是我唯一有用的地方了……”
白然却更好奇。
“行啦,行啦。说多了也没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让我看看你到底什么水平。”
他用力拍拍海通。后者颤抖连串,令白然不知所措。
“要怎么展示呢?”
“你能射中多远的目标?”
“在没有干扰的状态下,应该可以射中五百尺左右的目标。”
“那不是很厉害?我一定要看看喽。”
他们现已走到山脚下,前方的山上盘着一圈一圈的植被带。白然看到山脊上有一排干巴巴的老树,定下目标。
“我看看……那边,正北方,两座山头之间有道沟,沟边的山脊上有个小悬崖,悬崖边上有棵老松树,树的半腰有个碗大的瘤子。你能打中它吗?”
“白然先生,我想您说的那个地方直线距离至少在一千尺以上。”
“别管那么多!让你来你就来,不行再说。快!快!快!”
白然去摘海通的包裹,传来沉甸甸的手感。令他意外的是,海通居然有一点抗拒。白然没有强夺。
海通麻利地解开包裹,先露出枣红色的枪托,然后是银灰色的枪管。这支枪属实长得离奇,单单抽出枪管就足以作棍棒,需要使用者有好臂力。由于它过长,以正常人的臂展无法将它横着抽出来。等看见枪的全貌,白然发现枪的侧面刻有一个三瓣的花纹,大概是制作者的标识。可知这把枪应该是定制的。
白然问:“你这把枪是订制的吗?那你有点人脉啊。”
海通摇头,语气沉重地说:“这把枪是家传的,是由我父亲打造的。”
无怪这个一直低眉顺眼的人突然抗拒,原来是父亲留下来的珍品。虽然能接到订制生意的工匠一般收入还不错,但也免不了遭些小病小灾,乃至天灾人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家道中落。
“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展示这把枪的威力了!”
“是。我献丑了。”
海通架起长枪,用右臂和身体把枪托夹在腋下,左手托住枪身,整个人只控制枪的末端。因为枪的长度和人体不成比例,他需要两腿前后分开,上身后倾。这种费力的姿势看起来很是滑稽。不过,海通凝视远方,神情专注,全身稳如磐石,定然是相当熟稔。
白然几乎被他陡然雄起的气势感动到,随他凝望远方,静候一声枪响。
“……”
“……”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棵树吗?”
“……”
“不是,你眼神这么差怎么打枪啊?”
客观地说,海通近视是真,白然的视力好过头也是真。
“是!我的视力不太好,所以……我才需要戴眼镜,即便如此……我依旧看不清太远的东西……”
海通用一只手扶正自己的镜框,另一只手却承受不住枪的重量而直接垂落,让枪杵到地上,上身也被带歪了。
“我用的是这个高倍数的望远镜,它和航海望远镜相似。”
海通指出枪杆上方的细长中空物体。望远镜和枪管一样是银灰色调,与枪身之间没有空隙,应该是熔铸在上面的。
“那里放望远镜的话,不会影响准星吗?你要怎么瞄准?”
“我不需要瞄准。”
“嗯?”
海通下意识站直一点,有些骄傲。
“我使用这把枪已经超过十年了,和它几乎融为一体,它就是我的肢体。我只是用望远镜寻找目标,瞄准靠的是感觉。”
“好!这才像样嘛!来,你把枪端起来,用望远镜看,我给你指示。好了?看到那条河了吗?顺着那条河向源头看就能看见山谷,沿着靠近我们的这座山的山势向上看,看到一处乳白色的崖壁了没?对,悬崖边上有四棵树,我说的是最西边那棵松树……”
一切确认无误。海通屏住呼吸,把全身的力量运转到上肢。他的腿凝固在地面上,手指停止细微的抖动。但他不是全力钳住枪身,而是使枪和自己的身体相互贴合。他闭上左眼,脸部肌肉不紧张也不松弛地僵住。
风势渐起,是从山谷中折返回来的风,带来湿润的水汽。气流逐渐卷起,一颗银灰子弹突破层层气障,沿着优雅的抛物线飞射远去,在回响的爆炸声停息之前抵达终点。一股猛烈爆发,又快速衰竭的灵能触发白然的共鸣。
白然应声夸赞道:“可以啊!正中靶心!这不是很厉害吗?”
他无需眼见为证,凭着对子弹运动路线的感觉,就知道这一枪精准无误。
“好啊!好啊!我就说得给你上上强度吧?我看人的眼光还不错,算是淘到宝贝了。”
白然抡圆了拍在海通的背上,以表庆祝。后者亦感到惊喜,却不好意思往白然那边看。
海通解释:“其实我还从没试过这么远的距离,有些运气成分在的。今天的突破还要感谢白然先生……”
“不用感谢,以后把打猎的活儿全包了就行。”
“……好。”
被白然牵着鼻子捉弄了一番,海通反而放松许多。
人与动物的悲欢并不相通。巨大的枪响声惊起群鸟,吓退蛇鼠。它们要么呼哧呼哧扇着翅膀落下羽毛,要么从土里钻出来夹着尾巴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