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那么厉害，你都知道些什么？”
“客人于山中所作所为，吾尽知之。”
白然素常仰仗自己的感知能力，这一路上他从未有被窥探的感觉，所以敢深入森林。而眼前这狐狸显然是可以被感知的。因此，白然和它较上劲了。
“你说这个，我绝对不信。”
“无妨。”
白然讨厌它这句“无妨”，对方的语气宛如万事万物尽在掌握。
“吾且道与君二三事。聪慧如君，真假自明。”
狐狸一拂袖，伸出一只手，不，爪来，勾起一根趾。
“君与一同伴偕来，至谷口，日且落。然乎？”
“哼，这种事只要你当时站在山上就能看见吧。”
狐狸勾起第二根趾。
“二人在谷中台地营焉。顷之，侣眠矣，君独去。然乎？”
“哼，那就是个呆头鹅，你准是刚才去偷看了。”
狐狸又勾起一根趾。
“君今夜甚饥，食过稻米、软糕、肉干六两、腌鱼二条、香瓜三只、卤茄一条，饮黄酒一壶，后又取溪水一瓢。然乎？”
“哼，不是肉干，是牛肉干混猪肉干！你看得都不仔细。”
“君遇群鹿于林中也，未尝伤之，但于树后观之。然乎？”
“嗯哼哼哼……”
白然看鹿的时候，为了避免惊到鹿群，特意发动感知，当时并没有觉察异常。
白然已经不想再听狐狸证明了。他把注意力转向狐狸手掌露出的鼓鼓的、软软的小肉垫。他发现对方的狐狸小爪一共也是五趾，前面四趾已经勾起来了，后边余下一趾无处安放般晃了晃，然后缩了回去。这套动作还是十分可爱。
狐狸掏出另一只爪，扣下一趾。
“君异于人之感，合于天地，弥漫无际，化入自然。然乎？”
闻此，白然严肃以待。他早明白狐狸是有神通，嘴硬也没用。能够看透自己与环境沟通的方法，对方是白然遇见的头一个。若与它为敌，恐怕以往经验全然无用。思到此处，白然觉得还是和和气气为好。
“可以啦，可以啦！不用说了，我服气了！你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啦！山神是吧？山神你好！”
白然点头举手打了个招呼。
狐狸山神得到认可，也没表现出情绪，神态依旧。
“不必惊慌。吾知其能，亦如君之觉世。通达天地，托付自然，吾亦如此。此山之大，便是吾之疆界。君乃立于吾脊背矣。山下行人千万，未有如此奇人，吾亦奇之。此吾所以会君也。”
若其所言不虚，它也是白然见到的第一个与自己能力相似的人，呃，神。但正因为清楚能力，应当敬而远之才对。如此解释不足以让白然掉以轻心。
“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说什么呢？”
“吾观君，不以万物灵长自居，而深谙飞禽走兽之造化，一见如故。些许道理，欲说与故人听。”
“说吧。”
没错，白然是从深山走出来，走到人世间的，他熟悉的、依恋的仍是无人的原野。
“可曾见山马狼欤？”
白然想起夜游的本意，开始期待接下来的对话。
“我的同伴见过，我只是隐约闻到狼群的味道。”
“旧时，山马狼之盛，子孙绵延不尽，亦可称拔山超海。马狼力大，凡匹夫之勇莫能当者，君临原野密林。千万年有此天敌，驯顺之兽尚不能绝。然自人类居于海滨，不足二百年耳，马狼隐踪，百兽退散。吾居山中，不知山外。君知其然乎？”
“通常的说法是由于内陆战乱，迁徙到沿海的人源源不断。一开始是孱弱的贫民，后来有了落魄的战士、流放的犯人，再后来车马通行，大批物资和武器运往庇护所，建起一座坚固的城池。等到海运开通，近海城镇都成为贸易重地，陆运也频繁起来，得到帝国重视。为了保护商队，各地纷纷组织武备驱逐猛兽，尤其是马狼。温顺些的动物则被捕食、圈养。”
“人进则草木退、鸟兽绝。向来如此，向来如此。人之欲无涯，而其兴也勃焉，人之贪求虽无穷极。君知其然乎？”
“大概是技术进步了吧。近百年间，不论是对器具，还是对人体的研究都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进步，人类无需以血肉之躯抗衡自然，这应该是对其他生物最大的优势。“
“君之同伴环一细长物而眠，不曾离手。此物乃新进之机巧？”
“那是火枪，的确是近几十年普及开来的。他那支枪尤为少见，也许是目前最先进的。”
“若操此物，人主枪乎？枪主人乎？”
“最高境界大概是人枪合一。但一般以枪为主吧。毕竟物是死的，不听话，一旦造出来就不能变化。人却可以调整自身去适应它。”
“人者，生于洪荒，以智慧拔于万物，今反受制于僵死之物，以害生灵哉？”
白然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也时常纠结于这个难题。他思索一阵，勉为其难地回答：“我觉得，整体来看，这有没有可能是正常的，甚至是好事呢？人类跳不出五行，又隐隐有不受羁束的趋势，所以由人类为自己套上枷锁，岂不是天理昭彰、报应循环？不过，逝去的无数生灵终究是逝去了，也许以后会灭亡更多，甚至哪一天全部消失了也有可能。人也是生物，天地生养，却覆灭其他生物。谁知道老天是怎么安排的？也许自然的演化有朝向，同人的历史一样，一本史书写成，里面是满满的尸骨和灰烬。这种事你应该比我懂吧？”
狐狸面不改色，惟总结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白然能够共情，想要安慰它。
“你是此山的山神，山中生灵与你休戚与共。对吧？”
“然也。”
“人类进取无度，致使生灵涂炭，使你有损。对吧？”
“然也。”
“所以你借助这个机会，希望我帮助你。对吧？”
“非也。”
“嗯？”
白然本想托辞既无力回天，也不知是否该同人类决裂。按说情真意切聊到现在，是时候谈论一些远大计划了。对方却打他个措手不及。
“吾已言明，吾非人神，乃山神，山之灵性。山有感知，而无情无为。此山覆灭，吾知，亦无动于衷。”
白然困惑地说：“那你真让我不知说些什么了……”
“常人不晓，唯君知吾不过些许力能，无定形，见之者心象矣。山人祭拜，塑以庙宇，吾偶以人形而见。君心之狐，故余成此状。”
“啊？那刚才的狐狸是真是假？”
白然更加糊涂。
狐狸山神两只爪分别揪住左右两撇胡子。这让白然觉得它憨态可掬。
“山中百兽夜飨宴，心盲者不入山门，虽咫尺之隔而不遇。君得见真山，何不赴宴？”
白然心有所感，问：“你不会要像传奇书里讲的世外高人那样，赠我一番机缘吧？”
“山小福浅，何谈机缘？相知一场，此山如邻人屋舍。欲之何所，则往何所，切莫见外。”
说罢，狐狸的身形凭空消失，那团能量也从白然的感知中消散。奇哉怪哉。
倏尔，明月合扉，黑暗合笼。群星愈加昭彰，点光璀璨，环绕大地。点点星光缓缓撑大，引到近前，显出光芒下的轮廓。群星回转着迎向白然，其中有清泉流响、鸟兽鸣唱。白然将它们一一看清：有拖家带口的鹿群、转头瞪眼的夜枭、振翅乱拍的蚊虫、空中漫游的河鱼。林中乐园的住民集聚一堂，唯少猛兽。白然想，这或许是为了避免宴会之后出现意外惨案。
动物们悠悠跃动。动物们能跳出怎样的舞蹈呢？毫无章法，抑或暗合自然律法。事实证明那超乎凡俗的玄冥奥秘，可以无师自通。白然无法指明这乐舞拨动了自己的哪根心弦，因其整个人，灵与肉，一齐超出自己的小天地。他成了鹿，成了鸟，成了虫，到访山中的每个角落，向泥土与溪涧汲取神魂的养料。
为了迎合黑夜，白然闭上双眼，任由空灵的交感冲刷身心。他感到自己的头去往山巅，双臂去往左右两侧的山脊，两条腿分别落在河谷的流水中和山脚的小径。他肢解在黑夜中，向上涌的同时向下堕。
乐曲声与星光远逝。白然睁开眼，群星归位，月光朗照，人在天上。
“靠，上天了？”
白然头脑空白，四肢发紧，顿时身体沉重，向地面坠去。然而，向下是山林，神似故乡。山水灵蕴吐出柔风，托举着他一般。白然又好似失掉重量，飘飘荡荡。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白然反复熟悉飞行。直至禽鸟都怕了他，他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地面。
刻进山体的庙宇还在。一只小红狐探头探脑溜出庙门，发现追赶它一路的直立动物，紧急拨动四脚，逃回林中。
舍下一点，担起一点，已然不虚此行。
白然回到营地。篝火火势见衰，海通酣眠至深，还有半宿好梦留待他去睡。添一把柴火，此时约是夜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