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然生怕撞上枪口,学别人一言不发。万幸北港到底是历史悠久的商埠,二人没走多远就找到一家酒馆。进门,被伙计带到二层。白然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点菜。
白然俯瞰街道,完全看不到人面,大家基本都揣着手,畏首畏尾地疾行。
若说是发生紧急事态而全城戒严,为何士兵们也低垂着头颅,而不四处观察?但若是防范风暴,那又何需这些士兵?
伙计送来茶水。他心思活泛,看到白然向外观望,主动凑近问:“二位客人必是今天刚到北港吧?”
海通不敢开口。
白然不急,把浏览到的景象全部收束后,挠着下巴,缓慢转头。他回答:“我们刚到这儿不久。”
伙计继续问:“我看客人您神色疑惑,可有不解之事?若小人能帮的上忙,您尽管吩咐便是。”
白然不习惯北港直白的市井气,想来想去决定模仿老爷作态。他朝水壶挑了挑下巴。
伙计眼快手疾,立刻为两位客人斟好茶水。
白然端起茶盏,边喝边说:“我初到北港,不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为何这街上的行人都形色匆匆?难道平日里也是这种景象?”
“客人您说笑了。您也知道,北港虽不大,也是个港口,人也多,平时街上都热闹着呢!您要是寻常时候来,恐怕会嫌弃北港吵闹呢。”
“哦?那么说,今天不寻常喽?怎么个不寻常?”
“今天确实不寻常,但是这不寻常之事呢,实在是平生难遇之事。您二位是贵人,在这北港住上一二日,没准自然就能知晓。我们这些小民却不敢妄加揣测了。”
伙计一个劲使眼色。
白然将手伸进口袋。
伙计顿时全神贯注。背躬得更深了,上身近乎平行于地板。但是两颗浑浊的眼球全力向上翻,仿佛头顶长眼。嘴咧得更开阔了,而且口水不争气地外溢。
白然故意在口袋里揉来揉去,一会儿抓,一会儿放,吊他的胃口。直等得伙计不住眨眼,偷偷吸口水。最后,白然确认数出不多不少的零钱——大概够伙计半天的工钱。白然掏出票子向伙计递去,却并不看向他。后者起初纹丝不动,待白然这只手将松未松,钱票摇摇欲坠之时,电光石火般奉上双手。
可是,这几张钱掉落得异常慢,在手指间荡来荡去,像粘住,就是不脱离下去。伙计觉得匪夷所思,被几张薄纸片勾引得偷偷触碰。挨上钱票的一瞬间,一股令人心安的触感火燎般传来。没错,这是钱,这是好钱啊,沾着颜料味和无数人汗液味的钱啊!是美丽的两张二十、一张十块和一张五块啊!内心陶醉之下,伙计不自主地探出手指以抓取芬芳的钱票,而手掌还保持着接收坠落物的姿势。
“诶?奇了怪了!这钱怎么跟长在他手上一样?为什么抠不下来啊!?”
伙计心急至抓狂,却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不成了主动向人要钱?总之,伙计全身一通较劲,以至汗流浃背。
眼瞧伙计短短片刻直奔虚脱而去,白然开口道:“要是能有个人帮我们介绍介绍情况可再好不过了。谁要是帮了我,我肯定不会亏待他。”
伙计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越过了一个环节。外地的风俗有所不同,人家花钱就要按人家的来。他连忙补充:“哎呦,客人何必这么客气?我们北港人最好客了。您如果当真好奇,我一五一十把我知道的告诉您便是。”
伙计拿腔拿调,白然听出他有些气喘。
白然说:“我也不让你为难,你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挑你能说的说就行。我们来一趟北港是为了办事。如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什么忌讳,坏了什么规矩,岂不伤了大家的和气?我看到这路上人人缄默不语,自己也紧张得很。你要是方便,还请你解释一番。”
话说完,白然这只手完全张开,几张钱票黯然散落。伙计饥肠辘辘的两只手摄住钱票。伙计收回两手,然后用一只手细致地抠动钱票,把露在外头的边角全部塞进去。四张钱就完全隐藏在这只手中。
“您这话说的真是……您可是地道的讲究人。好!小人我为您如实说来。”
余下的一只手恢复自由,配合着语言做些强调手势。
“您不就好奇这大街上怎么这么沉闷嘛?没什么复杂的原因,就是这城里要来大人物了。”
“说说是什么大人物。”
钱已经花了,白然不再客气。
“您可听说过帝国的‘青将军’?”
“‘青将军’郭进可?那个打了二十年胜仗的镇南大将军?他来这里了?”
这情况着实超出白然的防备,看来今天这钱花得不算冤枉。海通嘴不动,眼中露出惊讶。
“客人您果然见多识广!不错,正是那威震一方,二十年未尝一败,杀得叛军闻之色变的郭进可郭将军。真正的威武豪杰!”
作为南大港人,白然和海通不喜伙计的这番吹嘘。伙计察言观色,见势不对,赶紧切入正题。
“二位客人既然远道而来,想必对北港的政事知之甚少。当然,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只知皮毛。我们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愚民哪敢打听官老爷的事?我说的可都是虽未写进律令,但在北港人人皆知、人人无需分辨又自然而然得知的事情。
就以郭将军来说吧。人家平日里坐镇江门,不与北港这芝麻大的地方来往。可是吧,这北港虽说平时只有一位本地的、一位帝国调派的两位长官,但是隔三岔五就要接待帝国来的巡行官员。有时候是文官,有时候是武官,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群人。日子一长,本地人也就习惯了,官差们也习惯了,小孩子好像一出生就知道了,老人们记不清儿女却还记得这种事。要不是外人问起,我们谁会把这事看作需要解释的呢?就以我来说,您不问,我还真不在意这回事,准保把它闷死在肚子里。
往日里,迎接巡视的官员可和我们这些小民没关系。该吆喝吆喝,该聊天聊天。只要巡街的官兵们敲锣走一趟,我们各回各家蒙头睡觉便是。可是今天要来的这位实在太高贵了,我们也得提前准备起来不是?其实我们以前也想过:‘这小官、中官都来过了,哪天会不会来个大官呢?’
今天就赶上这大官来喽!要不说客人您多少也沾上了好运气,正巧赶上这么个开眼的好机会。”
伙计大概对自己的博闻多识沾沾自喜,好像不知道自己聒噪。
白然不明白,人家来人家的,又不看他一眼,这人瞎兴奋什么。他怀疑地问:“这种大人物的行程,你是怎么知道的?”
“您可别多想,我是本分人,不敢乱打听。北港地小,人可多着呢。您看,这街上,这酒馆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也不是说谁是有意的,您不用细究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人挨着人,耳朵挨着嘴,这消息传来传去就出了围墙,穿过闹市,就让大家都知道了。谁又知道谁是第一个得了信的人呢?谁又想做这无用功呢?”
白然不置可否。
“你刚才说这位大将军今天就到,是什么时候?”
“这我可说不好。我估摸着总得天黑以前到吧。”
现在已是午间,即是说他会在下午抵达北港。
“那你知道他来这里可能做些什么吗?或者说以往的官员们会做些什么?”
“哎呀,我们平时都习以为常,对此可真是有些记不清了。嗯,我可得好好想想,想想……应该能想起来。”
伙计用空着的那只手抓头。他头上散着稀稀拉拉的毛发,左额头贴一块白色膏药。
白然估计自己刚才花的钱在他这儿就值这点情报。以这个价格来说,北港的服务价还要高于南大港。也不排除对方想欺负外地人不懂行情。
白然觉得对方不过是个酒馆小厮,嘴里吐出来的“重要情报”未必靠谱,不值得更高花销。于是,他不耐烦地说:“行了,我们就是来北港做点小买卖,更进一步的信息对我们来说无关痛痒。你也不用费劲想了,留着力气赶紧催催后厨。我们的饭菜怎么还没上来?”
伙计见好就收。
“实在抱歉。近几日客人多。小店拢共没几个伙计,确实是忙活不来。招待不周,望您多多海涵。我这就去后厨催催,请您再稍等片刻。”
他小步退走,顺便回应其他客人的要求。退到楼道里,在转过墙角的同时,把攥了好久的拳头揣进怀里。手掌从衣服里抹到外面,这时已经展开了。
白然不禁慨叹:“这些市侩小民,有用是真的有用,恶习却也丑陋。”白然首先觉得可笑,忽又理解生活所迫,最后还是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