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通一直没出声。等到嘴碎之人离开,耳根骤然清净,白然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白然问:“海通,关于这个‘青将军’,你有什么了解吗?”
海通详实道来。
“我不清楚他在近二十年做了什么,但他二十年前的事情我略知一二。这位郭将军如今至少五十岁。二十年前,他三十多岁,已经是帝国当时最年轻的大将军。他那时资历尚浅,虽有军功,却难以服众,所以被安排到速港积累资历。他上任时,速港处于起义前夕。他掌管工程建造,在任期间算是平平静静。不说露面,就连名字也少有人提。我也是在搜集过帝国政府的资料时,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物。”
白然认可。他自己就毫不知情,速港的普罗大众更是如此。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速港的?”
“他离开得无声无息,我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自从大先生带领人们起事,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应该那时候就走了吧。”
“这么说来,他在速港满打满算也就待了两三年吧?难怪人们都不记得他。”
“他尽管在任时间短,但主持修建了使用至今的第一套海堤,办了一件惠及全速港人的大事。我想,还是因为他深居简出,所以人们才忽视了他的存在吧。”
海通所言的第一套堤,是一条伫立在速港东北海岸的灰白长城。它绵延十数里,既保护海岸免遭急流侵蚀,也将海岸线向东扩展。副效应则是附近原有港口的衰落。没有迁走的居民自发形成组织,以求自保与互助——这便有了长龙。而那条在长风碧波中岿然不动的防线、蹈水横卧的长龙,后来被视为速港人战胜天灾的标志而得到赞颂。甚而,“长龙”以此为名。
语毕,伙计刚好端来饭菜,全是大众食品。白然尝起来感觉一般,承认自己确实被联盛养刁了口味。
伙计离开。白然又开始和海通交流。
白然愁容不展。
“没想到会赶上这么个当口。总部怎么也不提醒一声?等帝国的大队人马到了北港,我们还怎么查?”
海通附和。
海通不知道白然的隐藏任务,尚且觉得棘手,白然更是心乱如麻。
白然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联系中间人。这一步应该比较安全。咱们吃完饭就动身,争取赶在那什么大将军抵达前找到他们。”
海通点头。
白然将注意力转入酒馆,观察用餐环境。
这家酒馆年头不短,材质陈旧,骨子里有一种乡土气息。不过,餐具和装潢全采用时兴的款式,说明老板具备不俗的市场敏感。酒馆内满是人,餐桌与餐桌之间仅有一人多宽的间隙。二楼不停有人进出,几乎每张桌子都不得喘息。
更少不了作为流转中轴的开放特点。客人们高的高、矮的矮;有的文质彬彬,有的造型奔放;也有那布衣吃茶闲话,也有那鲜衣把酒言欢。
北港一直在帝国的控制之下,不可能比速港更发达、更先进。别看不同阶层的人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各自安好,不过是用地紧张而已!否则,这里怎会没有优雅自矜的体面人?
好在白然至多是个不及格的体面人、体面社会的差等生,并不觉得这群乌合之众俗不可耐。
馆内人头攒动,令人眼花,而白然唯将视线落在一人身上。
此一人身背黄绿色斗笠,有贫苦状态;上身却是一件湛青的宽大长袍,面料柔顺,没有一个深褶;再往下看,伸出长袍的是一条大敞的粗糙长裤,被包住的两条棍子腿是字面意义上的“皮包骨”;最底下是看不出做工痕迹的两只鞋,囫囵吞脚。
此人非常人。他的嘴巴没闲下来过。酒是一碗一碗地喝,菜是一碟一碟地吞。碗盘覆满桌面,垒起高台。
以青绿为主色,肢体大开大合犹如书中的豪胆人物。若非其面相仅有二十多岁,白然甚至会怀疑他就是“青将军”。
白然向他看去,啧啧称奇。对方似有所感,抬头亦向他看来。二人对视,点头互敬。
白然不再注视他。屋内看遍,屋外大概又换了一批新鲜人物。白然望回窗外。
嘿!果真有收获。
白然玩味地托起下颌。
“啧,有孽缘的人总会鬼使神差地聚到一起。海通,你知道‘横七竖八’不?”
“‘横七竖八’?是‘湖兴’的那两兄弟?”
“就是他们。他们两个现在就在外边的大道上。”
“这……”
海通只知咬手指,不知说什么好。
无天生养和湖兴在速港竞争激烈,摩擦不断。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无天生养试图把自己打造成另一个国度,而湖兴更似杀人行会。在速港外,双方的矛盾集中在走私份额的分配上。走私不比常规贸易,规模小,不稳定,一个喷嚏就能断绝一条渠道。随着走私日渐式微,双方的矛盾愈发凸显。
白然和海通担心无天生养的走私异常正是因为湖兴作梗。不是怕与他们起冲突,而是不愿在别人的地界生事。
至于“横七竖八”两兄弟,他们可谓是无天生养的死敌,手上沾满无天生养成员的鲜血。他们发现只要以低级成员为目标,就可以每次都在讲和后免受或少受追究。他们因此杀得更多、杀得更残忍,以至无天生养基层对他们既恨之入骨,又谈虎色变。湖兴的杀人魔太多,有十几二十个变态很正常,他们有各自的杀人怪癖。“横七竖八”就一定要把杀死的人切成碎条,扔得东一条西一条,所以有了“横七竖八”的绰号。由于杀人魔原本也不使用自己的真名,“横七竖八”就完全代指他们。
此时此刻,白然眼里只有两个不似阳间活物的东西。
两个“人”不算高、不算壮,穿着一样的背心裤衩。红头发的那个是大哥横七,腰别两把镰刀;绿头发的那个是小弟竖八,肩扛一柄锄头。两个人走十步有二十个样,整条街上就属他们扎眼。
或许是用尽脑力来琢磨下一步的姿势,他们没太留意四周。如果他们看向酒馆的这扇窗,也会认出白然。
“时间紧归紧,能不能花点时间宰了他们俩呢?”
思至此,白然狼吞虎咽。海通茫然,赶紧跟上白然的速度。二人一气呵成,唤来伙计结账。此时回望屋内,独具一格的“绿人”已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