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以此类推,地下的时间更加缓慢。白然发现地表似乎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曾在队伍中见过的某个客人仍未登记完毕。但这种感觉被名为时钟的机械装置否定了。
天空的重云崩溃在即。
车队负责人指明的位置远在北港边缘,是西线商路的端点。白然决定在此住下,办好住宿,放置行李。两人出门西行,头顶有数条斜枝指向东方。是几只鸟,恰好是白然在速港两次偶遇的那种鸟。
工作时间到此结束,从现在起,白然将行使一种特权。
“海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白然假惺惺地笑。
“我授予你独自完成本日调查的重大使命。你为无天生养建功的时机到了!”
海通没有异议。因为领导者含糊地指点江山,而把实际工作交给下属,是无比正常的。此前,白然亲自出动反而有失领导者体面。白然把有限的信息分享给海通,然后目送他消失在街道尽头。
鸟羽拖曳的生命流还未尽失,云层正巧阻滞了逸散。
白然困惑:东边是海,大雨将至,这些鸟为何离岸而飞?而不逃往山林?
白然追到海边。海边的湿气呛人,在陆地上横行无忌,如同在自己的地盘上。天空中的残迹延伸至远端海域之上。白然忽忆起昨天才学会飞行,陆地不再是他的局限。但岸边多有匆匆归港的船民,不要暴露于众目睽睽为妙。他步行于海陆界线,一直走到北港之北。
他听到整齐的步声,隐约可见旌旗摇曳。行人远离城中大道,来到外侧,多有好奇或惊惧的神态。白然推断,那位高权重、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应该进城了,至少他的卫队应该到了。
如此,本日探索该告一段落。白然果断折返。
海通等候许久。白然回到旅店,无需过问,仅看海通萎靡不振,便知没有进展。白然不抱希望,自然不会失望。此地人徘徊在圆滑和怯懦之间,唯有强力手段才能打破平衡。海通远不够强硬。
海通报告:对方一口咬定是无天生养的拉尔取走了货物,暗号对答无误,相关记录完整;他们对定金的去向讳莫如深。
白然可以预想,即便与中转站的老板对峙,其只需让某个负责人顶罪。这于完成任务并无用处,还会搞僵无天生养和中转站的关系,因小失大。他也不能排除真是拉尔或冒充拉尔的人取走货物。
帝国的将军和军队已经抵达北港。两人都明白再无休止地找下去,被注意到的风险实在过高。
海通请示:“要不要先向总部报告?至少可以请求总部核对拉尔先生是否取走了货物。”
白然说:“很遗憾,北港已经戒严,进出北港都要受到盘问。排队的人非常多,那周边的小商贩都直接在出入口旁摆摊了。现在再往返一趟太费时了,也不知道出去之后还能不能再进来。我也不想被帝国军队问话。都怪那什么大将军。另外,信息太少,就算问到结果,也解决不了啥。我们还得考虑内鬼。”
白然安慰惴惴不安的海通:“行啦。不用急于一时,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吧。工作这么认真,都不像个社团混子了。既然那个大将军来了,走,咱们去开开眼!”
海通半推半就地陪白然走向城镇中心。
许多人走上街道,汇入人流,涌向那里。城镇正中是一片方形广场,其北是府衙。卫兵等距排列在广场四边。他们穿黑戴青,两手合握旌旗。青面旗帜在回旋的疾风中变动不居。
据说,郭这个姓在南方比较少见。目不识丁的布衣见到军队,不识将军之姓,只认得颜色,于是以“青将军”代称。此称呼越传越广,郭将军便去掉旗面上的“郭”字。
广场外围满来看热闹的民众。他们大多畏惧军队,自觉与卫队保持几人宽的距离。
由广场中心向广场北部移动、打扮得色彩迷乱的,必须是北港官员。队伍前端则是郭将军及其近卫。可以根据身材和衣装大致分辨那几人。身穿青绿色战袍、骨架宽大、身姿挺拔的中年人肯定是郭进可将军。穿锦袍、体态臃肿、紧随将军、不言不语的应该是帝国派驻到北港的官员。
比较奇怪的是走在左前方的人。他比将军还要高,却瘦削一些。两鬓斑白,所以其年岁应该不比将军小。他在前面为将军引路,为了掩盖尴尬的身高差而佝偻着。他应该是北港的本地官。这位本地长官虽然在肢体上显出丑态,却不似一般欺下媚上之徒极尽谄媚,其神情乃是面对长者或尊者时的恭敬。
官员们的形象、动作只对白然而言清晰可见,其余人仅看到五颜六色的豆粒。
白然注意到在场士兵才三十人左右,这点数目的兵远不足以把民众驱向海边。可知,还有相当数量的士兵位于别处。那酒馆伙计猜错了,这次巡行肯定不只是例行公事。
然而,白然和海通来迟了。那一队为官者一步一让地离开广场,进入府衙,不给这些民众看了。
白然踮起脚尖,尽可能望。满眼都是人的肉脑袋,有的盖着帽子,有的长着疮。没发现“横七竖八”两兄弟,也没见酒馆里那个绿油油的家伙。
天幕坚持不住,大倒苦水,滴落在倒霉蛋们头上。细密的雨帘尾随而至,均匀冲刷围观众人。士兵们仍一动不动。他们的头甲人性化地挑出一线外檐,若无风吹雨丝,他们能保持面部清洁。不幸的是,风旋转着吹。纵然他们有四个朝向,雨水没照顾一个人。
人群中,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呀!下雨了,我晾的衣服还没收呢!”
像蓄积已久,马上有人跟着说:“我该给孩子做饭了!”
声浪一触即发,大厦崩塌。
“老赵,咱们俩还没下完棋呢!”
“我快赶不上换班了!”
“快跑,快跑,晚了要挨骂的!”
……
退却人流如山洪。
白然原地转身,任凭浪潮裹挟。海通想紧走两步,反而被阻挡,落在后边。跑得比别人快,也是对抗。走回旅店正门,白然一只手扒住门柱,另一只手捞出海通。
好巧不巧,死敌“横七竖八”正在登记。白然不动声色地把海通留在门外,自己向“横七竖八”打招呼。
“呦呦,熟人啊。”
两兄弟认出白然。至于海通,他们就算看到,也不认得。
“嘿嘿……无天生养的毛头小子……杀了你哦……”
弟弟竖八凶神恶煞。
大哥横七更稳重些,问道:“你想干什么?”
白然无辜地解释:“在这个地方,我还能干什么?不要有这么大的敌意嘛!大家都是速港人,出门在外是老乡,应该相互关照嘛!最起码也要像你这样正常说话。你弟弟可实在太让熟人心寒了。”
横七冷淡地说:“我们两兄弟如何,用不着你来管。和你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这里的规矩,别来碍事。”
“我都还没说,你就知道没什么可说?”
白然模仿三流神棍掐诀念咒。
“我掐指一算,你们来这和货物有关吧?”
竖八嗤笑道:“废话,来这还能有别的事情吗?”
“最近的货运有问题吧?”
横七说:“你们也一样。”
“是的呀,所以我们合作吧!”
横七嘲笑:“哈哈,自己是个废物?”
“嘿!不是我不行,是他妈中转站不做人啊!你们要是不信,尽管放手去做,我绝不打扰。搞不定再来找我合作也行,到时候我肯定不吝赐教。”
“砍死你还差不多!”
竖八耍弄铁锄头,吓得旅店侍者瑟瑟发抖,生怕他砸坏店内陈设。横七哂笑一声,随手抛回名册,领着弟弟径直走向深处。
两兄弟彻底走远后,白然才让海通进来。
又到了无所事事的用餐时间。旅店内有餐厅。
坐在餐桌边,白然问:“你觉得他们会来找我们帮忙吗?”
海通谨慎地回答:“湖兴对任务的成功率要求很高,如果有困难,他们可能会考虑合作。可是,我觉得丝毫不能信任他们,同他们合作不一定是好事。”
“你说的对。我就没考虑合作,我只是想打探一下他们遇到了什么情况,”白然边吃边解释,“要我说,最好找个机会把他们阴了。”
海通固然在情感上认同这种愿望,却怀疑其可行性。而白然正是觉得海通缺乏自我颠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