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然又来到那片旧街区。经过昨天一事，附近的居民都躲在家里，紧闭门窗。在所有宅院中，占地最少、外观最破的就是那位老人的家。在一片富丽堂皇中，最朴素的一个反而独树一帜。
老屋的二楼敞开一扇窗，老人偏坐在窗边，看到白然，向他招手。白然确认旁边没有眼线，快步靠近。院门被闩，老人向上摆手。白然了然，抬腿翻过墙，登上二楼。
老人倒好酒水，让白然在对面落座。
屋中一切都是陈旧的，色泽黯淡，散发霉味。唯有一块玉璧不染尘埃，引人注目。美中不足的是，玉璧缺失一角，不再圆满。
老人笑脸盈盈，令白然更惭愧。白然向老人低头致歉：“十分抱歉。昨天连累了您，让您遇险。是我考虑不周。我不敢求您原谅，只希望能补偿一些。或者您有什么要求可以差遣？”
老人笑而不语，手指桌上的酒杯。
白然恭敬不如从命，端起酒杯，闻到清淡直白的酒香，一饮而尽。老人也一口气喝净杯中酒。此酒微甜而清冽，不似供人买醉的酒，应当是自家酿造、爽口下菜用的。
白然不知从何谈起。
老人有经验，和善地说：“其实我昨天没受什么伤嘛！就是被那些当兵的吓到了。而且江大人爱民如子，昨天就派人来慰问我了。挺好的。哎呀，也就是老了。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条好汉，不知道什么叫怕，脑袋掉了才碗大个疤。还是说说你吧。你可比我惨，还有你的同伴……哎？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啊？”
“都是误会。误会解开了，就没事了。他们赔给我不少速效药，很管用。现在没什么大碍了。我那位同伴也快好了。”白然撒了个谎。
老人并不刨根问底。他感慨：“年轻就是好啊，身体像是用不坏一样。但是，也不能太挥霍了。不然，老了以后，伤病准保找上你。像我啊，没多少时日了。”
白然隐秘检查老人的身体状况，发现其正常老化，也确实行将就木。
“您身体不好的话，是不是该少喝点酒啊？”
老人偏又倒满一杯酒。这次费相当长的时间才喝掉。
“啊——”老人缓了一阵，“我跟你说，人活到一定地步是就想死了。我啊，一个人过了二十来年。老伴早病死了。几年后，儿子为了躲避充军，带着儿媳逃到外地，再也没回来过。我就当他死掉了吧……别看我了。年头太长了，想哭也没有眼泪了。”
白然经历得太少，无从安慰。
老人则坦然笑之。他还要反过来安慰白然呢。
“好了好了，年轻人不要多愁善感。我这辈子都快盖棺定论了。昨天遇见你，难得感到新鲜。小伙子，你不是北港人吧？”
白然问：“您怎么看出来的？”
老人得意地说：“我一眼就看出来啦！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走南闯北，成家以后才安定下来。北港没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北港人习惯依循习俗，不会有你这样期待着和防备着什么的眼神。”
白然习焉不察，认为自己很平常。生活在速港的人，是要有所防备。
老人继续说：“昨天，你问我问题，我让你帮忙，两不相欠；你带来麻烦，又救我一命，也是两不相欠。你就别多想了。”
白然挠脸颊，苦笑。斟酌一会儿，他问：“您方便透露姓名吗?”
“哎呦，我可真得使劲想想。很多年没人叫我的名字了。嗯……我记得是……何安吧？上次还是我大哥叫我名字呢。他也早入土了。”
入土为安，入土方安。
“您姓何？”白然联想到何棠柯之何。
老人知道他为何好奇，澄清道：“姓何，但不是那个名门望族的何。可不敢高攀哪。不过，几百年前倒可能是一家人。”
“那……请问您儿子的姓名？”
“那个混小子啊，”老人面有苦涩，“何全。我和他妈不识字，就想到这么个名。”他仿佛晓得白然所想，特意提醒：“我儿子虽然没啥本事，但以前一直和我相依为命，算是孝顺。战乱结束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来，应该是回不来了。你不用惦记他的事。”
白然嘱咐：“尽量不要再让别人知道您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人开怀一笑。
“哈哈，轮的着你个小毛孩子来教育我？我还没老成傻蛋，少来操心。忙你的正事去吧。赶紧滚蛋。”
白然再次叮嘱：“千万要小心啊！”
“啊？你说什么？”老人掏耳朵，“耳朵不好使，少说废话。”他演得令人会心一笑。
白然挨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责备，反而心情不错，笑着道别。检查周边后，白然回到街上。再看二楼一眼：窗扇对抱，独自酌酒的身影若隐若现。
何宅外，法阵更加隐蔽，黑纹紧贴墙根，像一种装饰。白然熟练地翻墙而入。里面又无异常，而且也没变出来一队士兵。白然不清楚他们如何识别进入法阵的是谁。反正他有了郭将军的保证，招来也没事。
白然首先找到挂有画像的房间。他对比画中人和自己记忆中的两人，这几张圆润的脸确实有些像何棠柯，而不像老人那木柴般的脸。
白然估计找不到何家人遇害的线索，只盼望能发现密室、机关之类的东西。无论有用与否，总归是种乐趣。
真找到地下室的入口。
地下小房间一片漆黑，白然点亮一根手指。地下室很简洁，有少许杂物和两个木箱，像被用作储藏室。他打开一个木箱，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旧物件。它们可能对何家人有意义，但肯定不值好价钱。另一个箱子则装着何氏族谱。
族谱第一卷是家族志，记述道，何家先祖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于三百年前率族人逐步南渡。还有前几代人的光辉历史，例如中举、做高官、娶名门小姐。白然跳至最后一卷。这一卷只记录到一半。他先找到“棠柯”之名，可见这两支何氏在分开后仍有联系。他将整卷族谱浏览一遍，没看到何安、何全之名。
之后，白然在房前屋后、里里外外均无发现，遂意兴阑珊而去。对于族谱和那些老物件，他是不敢拿走。
风吹草动后，进来一名帝国士兵，是郭将军的近卫。近卫通知白然：“将军命我传信：两名嫌疑人之一行踪可疑，建议你亲自前去察看。”
白然想：“应当是‘横七竖八’中的一个。”他问：“他在哪？”
“官府。”
“官府？”
“北港乡府。”
北港乡府，即江大人的办公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