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后先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精灵，其实青春期的她烦恼一箩筐。
早餐时向父亲提到的“恋爱是什么”也只是无数烦恼中小小的一个，还有比这更小的。
——夏天了，要不要去剪个清爽的短发？但好不容易留这么长的，有点舍不得。
——最近班上女孩流行美甲，我要不要去做一个？又怕被人说是跟风……
——天天熬夜皮肤都变差了，但小说真得好好看。可惜作者还没写到结局，又是漫长的等待……
——新来的老师好漂亮，但又好严肃，我还是她手下的学委……啊啊压力山大。
有时她甚至烦恼自己为何不是天上的一朵白云，静静地飘荡于蓝天，不去理会地上的纷扰。
或许这些也称不上烦恼，只是一个小姑娘对生活抱有的模糊幻想与期待罢了。但现在，她确确实实有一个称得上是烦恼的烦恼，那就是——自己近来过于依赖爸爸了。
自妈妈去世后，她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遵守了在病榻前握着妈妈的手许下的誓言——继续努力生活下去，给女儿幸福的人生。
妈妈身上拥有的柔情也被父亲所承继，从小到大对她关怀备至，甚至都没说过什么过于严厉的话。虽然偶尔会有今天早饭那样的反应过度，不过她也明白，这是爱她的表现。
只要待在爸爸身边，她便十分放松，在外人面前她大都是个乖乖女形象，大概也只有在父亲面前会流露出调皮的一面了。
然而这也让她很动摇，就像自觉接受男生馈赠的电影票不太好一样，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父亲给予的所有宠爱和庇护又真的好吗？
她隐约察觉到某颗蠢动的萌芽正在敲击着心房，等待破土而出。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是好是坏。
“我说，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坐在前面，此时正回头跟她讲话的殷舒关切地问道。
“嗯？没有啊。”
“怎么感觉你最近老是这样。”
“有吗？”
“不谈这个了。说起来昨天郑奕的约会邀请你考虑的咋样了啊？会不会和他去~?”
看着闺蜜八卦的样子，她无奈又有些羞涩地纠正道：“只是看电影，不是约会。”
“他之前都说喜欢你了，这次请你看电影还不是约会？而且你不会真觉得只是看电影吧？”
汀兰歪过头，有些疑惑。
“要么怎么说你木头脑袋呢。”殷舒做出手刀的样子敲了敲她的脑袋。
“看电影肯定只是约会项目中的一个啊，之后说不定还会拉着你去逛街，唱K，找准机会寻求一些肢体接触，像勾勾指头，牵牵手啦，说不定还会……”殷舒带着坏笑，充满暗示地用两根手指碰了碰嘴唇。
“逛街啊，感觉好麻烦呢……”徐汀兰显得有些天然呆。
“结果只是在意麻不麻烦吗？？”
“哈哈，开玩笑的啦。不过依照郑奕的性格，他大概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做吧。”
“呵，这可说不定，别看他斯斯文文的，说不定是个闷骚，保不齐有这种心思呢~”
徐汀兰想起父亲早上总结的渣男种类，很多也是表面上如何，暗地里又如何，不禁感叹殷舒懂得还是比自己多。
“不过不说性格，光看颜值的话郑奕这人还是值得一谈的。兰兰，要不然你认真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恋爱呀！”
“殷舒这个大颜控。”徐汀兰心中默念道。
“这种事情对我来说还是太复杂啦。而且这次看电影我也不会去的。”
“啊——”闺蜜大失所望，“为什么呀，哪怕是去免费蹭场电影也行啊。”
“我不喜欢轻易接受别人的赠予啦……而且，爸爸好像也不太想我去。”
“你还跟你爸爸说了？？真是相亲相爱的父女两……”殷舒看上去很无语。
“我基本上有什么事都会和他商量的。”
“他当然会不同意了，谁愿意看自家白菜被拱啊。但是，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啊？”
——我自己的事？
这句话触动了徐汀兰的心弦。
早餐时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如何选择是你的事了。
——我也该，自己做一次选择了吗？
——但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呢？
她第一次察觉原来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就在这时，郑奕出现在了她桌旁。殷舒立刻夸张地“哇”了一声，对着汀兰眨了眨眼，就借口“我接水去了”走开了。
原本气氛不尴尬的，被闺蜜这一套偶像剧般的“抓马”连招也给弄尴尬了。
“那个……考虑好了吗？看电影的事情。”郑奕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眼神柔和地看着汀兰，让她有些不好意思，甚至不敢直视他。
其实如果她仔细观察的话，是能够观察到郑奕那努力想挤出一抹笑容的僵硬嘴角的——这个男孩也很紧张。
“嗯……我还在考虑啦。不过暂时倾向于不去。”
“这样吗……”哪怕只是倾向于不去，也让这个男生泄了气，肩部明显有个下垂的动作。
看着他这样子，徐汀兰过意不去，赶忙说道：“其实我是还在犹豫的，但爸爸不想让我去啦。”
“还、还跟你爸爸说了吗……”适得其反，郑奕脸上更增添了一分不安：“那个，叔叔具体是怎么说的呢？”
徐汀兰摸着下巴回忆着：“他倒是没对看电影这件事说什么。但他对青春期的男生做了一个分类。”
“分类？”郑奕摸不着头脑，反而有兴趣了：“那我是什么类型呢？”
“嗯……”徐汀兰思考着，“郑奕你应该经常看课外书的？”
“额，还行？”
“马尔克斯看过吗？”
“《百年孤独》看过一点，没看下去……
“《芬尼根的守灵夜》看过吗？”
“那是啥……”
“《挪威的森林》呢。”
“这个倒看完了。”
“那你就是文艺型渣男了。”徐汀兰摸着下巴，笃定道。
“渣……渣、渣、渣男？”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是的啊，我爸说所有青春期的男生都是渣男。”
“这样说也太……”
“不过啊，”徐汀兰看着郑奕，认真地说道，“爸爸也说这并不是定理，我也不觉得你是渣男。所以就当笑谈吧。”
听到喜欢的人对自己的认可，郑奕冷静了下来，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说道：“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谈到叔叔的想法，但关键在于，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
“是啊，最关键的不是你的想法吗？”郑奕有些找回状态了：“你想不想去看电影呢？”
“嗯……还是想的，毕竟那电影里有我喜欢的明星参演。”
“你一个人可以去看吗？”
“当然了。”
“那么，如果是我和你一起去看，可以吗？”
“嗯，好像也不是不行？”
郑奕终于能够摆脱那副僵硬地笑容了，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一笑：“那我可以当作是你已经答应了吗？”
在郑奕的循循善诱下，徐汀兰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总还是有些奇怪……哪里奇怪呢……
“对了，”徐汀兰想到了什么，急切地说道，“电影票要AA，不准你请我！”
“啊，那当然可以了，只要能去一起看电影的话。”郑奕搞不太懂为什么她对AA这件事很看重。
徐汀兰很满意，生平第一次，她摸索到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
然而徐后先就不怎么满意了。
原本成功预防女儿被渣男哄骗这件事让他以愉快的心情度过了一天的工作，结果回到家就听到惊天噩耗——女儿改主意了。
“不是，为什么啊？是那小子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是我自己的想法，我还是想去看电影的。”
“那你一人去也可以，我陪你去也可以啊。”
“那和他一起去也可以，不是吗。”
徐后先抱着头颓坐在椅子上，他的思绪已经从臭小子在影院里和女儿私定终身延伸到日后几十年的人生了。
以他的想象力，如果不做一名社畜，而是选择成为一位专门毒害读者的作家，应该也是一把好手。
“要不，女儿你再考虑考虑？”
“不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而且老爹你之前也说了，这是我的事情，应该我来做选择，不是吗？”徐汀兰看着爸爸，眼中像是闪烁着某种光芒。
徐后先意识到，不说女儿的这种想法多么深思熟虑，但也的的确确是她当下最真实的想法。
——她遵循了自己的内心。
不知为何，徐后先竟涌出一阵欣慰和骄傲的感情。
但那种伤心也是真的。
终究……女儿长大了，要和父亲渐行渐远了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儿要被男生泡，只能随他去了吗……？
***
——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周末，徐后先先女儿一步来到了影院门口。他戴着副墨镜，扫视周围，将注意力放在每一个看上去在等人的男孩身上。
很快便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个男孩看上去白净斯文，年龄和汀兰相仿，理了副短碎盖头，刘海有些厚，将额头整个盖住；细框眼镜后是一双柔和又略微带点迷茫的双眼，看上去不露锋芒。很符合之前女儿的描述。
他偶尔看一会儿手机，大多数时候左右张望。明显是在等人。
如果是平时遇到这样一位白净内敛的男生，徐后先说不定还觉得这小伙子挺招人喜欢的。但一想到很有可能就是这家伙约自己女儿看电影，就恨不得直接上去手撕了他。
他的直觉果然没错，不一会儿，女儿便出现了，径直走向那个男生。男孩也很开心地向女孩挥了挥手。
那一刻徐后先真想冲上去，横插他两中间，抓起女儿的手就走。
但他忍住了。
毕竟，此次他前来，并非为了搅乱汀兰看电影。
女儿接受男生的邀约看电影，是她的选择，自己无权干涉。如果干涉了，是对她的不尊重，他怕给汀兰造成心理阴影。
所以他能做的，只能默默守护在身旁，避免这个男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于是他推了推墨镜，将脸歪向一边，假装瞎溜达，用一种极其可疑的方式靠近了他们。人声嘈杂，勉强可以听到两人对话。
“票买了吗？”
“嗯，六点半的。”
“OK，那我待会儿把电影票钱转给你。”
“也不用那么着急啦，对了，反正还有点时间，去隔壁喝杯奶茶吧？”
——哈！臭小子，露出马脚了吧！果然不只是看电影这么简单，还没看呢就横生事端！
徐汀兰对奶茶没有抵抗力，两人便一起去买了。
徐后先也跟在两人身后进去，选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观察着正在挑选的他们。现在他已经百分之九十九确信这小子没安好心，只差一个契机，好“师出有名”。
看上去似乎奶茶也是AA的，男生想帮女儿付钱，女儿坚定了摇了摇头，自己付了。
内心涌起一阵对女儿的自豪：汀兰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理所应当的事情，免费的永远都是最贵的。
两人拿到奶茶后就坐到另一边的桌子上喝了，正好可以看见男孩，女儿则背对着自己，只能看到一点点侧脸。期间男生也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两人看上去只是在闲聊。
盯梢久了，女儿控的他不知不觉间将注意力从监视男孩转为了关注女儿。
女儿一如往常扎了个简单的马尾，还是穿着在学校时那样的衣服，白T恤加上黑色休闲裤。
徐后先心想幸好女儿还是平常那样，要是特意打扮的话肯定会给这个男孩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他心中明了，即使平常的女儿，却也足够吸引人了。徐汀兰身上的气质就是这样，不夺人眼球，不矫揉造作，却自有一股青春的气息在周身流淌。你可以不去注意，但一旦关注到，便无法忘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臭小子还挺有眼光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永远都是怀着父爱从正面欣赏汀兰，这样从后侧方视角观察的次数真的很少。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对了，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当时妻子在远处呼唤女儿的乳名，刚学会走路的汀兰便离开爸爸的怀抱，开心地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向她……徐后先幸福地望着女儿步履蹒跚的身影和前方妻子的倩影。
就在他即将陷入回忆之际，男孩子突然有所行动——他伸出手……
——被我抓到了！想摸手是吧！
他“呼”的一声站起来。
结果男孩只是拿了手机。
他又坐下了。
这时男孩又拿走了女儿的奶茶。
——嗯？不会是想下药吧！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
结果男孩只是看了看奶茶的标签，又还给了女儿。
他又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这小子弯下腰，靠向女儿腿边。
——这是要干嘛？！
他“唰”的一下站起来。
结果好像是女儿电影票掉了，他帮忙捡拾。
他又坐下了。
坐在他周围的人都默默离座了，店员们用一种无语的眼神瞧着他。
终于，入场时间到了。二人拿着奶茶前往影院。他也匆忙买了一张电影票，跟着进去了。
结果他们是坐在中间的位置。徐后先因为买得晚，只有第一排的位置，他不得不时时回头看那二人，看得也不真切。直到坐在身后的人咳嗽之后，他才意识到妨碍别人观影了。只好暂且按下躁动的心，寻思之后有人中途离场了再坐后面监视。
然而第一排过亮的光影晃得他眼花，刚刚过度紧绷的神情，一旦放松，也让他开始感觉疲累。一部由青年演员演出的无聊爱情电影便是最好的催眠药，不一会儿，他睡着了……
***
“喂，醒醒，散场了。”保洁阿姨用扫帚戳了戳徐后先，他惊醒过来，透过黑色的荧幕，发现身后的座位早就空空如也，只有他和保洁阿姨的身影。
他暗骂自己一声，冲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