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很成功，坐在一旁的讲师频频点头，而同学们听得也很专注——至少坐在前排的是如此，后排的也不指望了。
结束后，老师照例点评了一番，基本上都是夸赞之词。虽然徐后先一开始是被迫上来汇报的，但受到表扬总还是心情愉悦的。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郑沁心，她倒是没什么反应，寡淡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莫名有点失望，如果她也能一起开心的话，他心中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肯定会更足一点。
这时，讲师忽然提问道：“这次汇报你们小组是准备的最充分的，所以在了解、整理相关资料的过程中，你们个人有什么感悟吗？无论是对这种非正常的心理，或是说对心理学这门学科。”
这是之前的小组都没有被提到过的问题，徐后先思索了一下，看郑沁心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说道：
“我不知该如何说起……但在学习这些的过程中，我发觉自己对这些心理学名词的概念越来越熟悉，对其本质却越来越模糊……我可以将这些名词的那些宽泛概念、特征套到每一个认识的人身上，甚至也可以套在我身上。但这样真的对吗？难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边缘型人格障碍——都有变态心理？”
说道这里时，台下发出一阵轻笑，徐后先也不知道这时嘲笑还是单纯觉得他的话有意思。
“或许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现代人的心理压力非同一般。但如果我们很粗暴的将一个人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的话——哪怕这标签是很唬人的专业名词，但也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就只能被这些标签框定。就像我最近新认识一位朋友……”
这时郑沁心转头瞧着他，似乎是被他的话给吸引了，这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同时又有些得意。
“嗯……说实话，我初次相遇时是怕她的，毕竟那次相遇也实在不寻常……但在相处的过程中，我却发现她也有细腻之处，有一些可爱之处，当然，也少不了那些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这些足以让我认识到，人是立体的，而人心是复杂且柔弱的，我们应该用真诚去对待每一个人，而不是用恶意去揣测。而心理学，只是帮助我们去认识他人，认识自己，却不能因此去定义每个人。没有人能够简简单单被定义。”
说完了，台下鸦雀无声，同学们一下子不知该对这段貌似还挺真诚的话做出怎样的反应，毕竟大家正活在一个不怎么真诚的时代里。
他开始感觉到尴尬了，暗暗后悔发表了这么一番未经过深思熟虑的长篇大论。
讲师倒是为他解围了：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啊，我对你说的那番关于心理学的东西持保留态度，但你的话语中有一点很正确：真诚是与人相处的唯一答案。”
然而之后老师便开始借题发挥，痛斥现在的大学生一肚子坏水，居然还去举报老师在课堂上的言论云云。很显然，这与徐后先说的东西完全不是一回事。
随后，郑沁心低声说的一句话更是让他汗流浃背：
“耍帅。”
他以为自己刚才的言论又惹她不开心了，慌忙想解释，却发现她其实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这次笑颜并没有像一缕青烟般飘走。
哪怕整个世界都没人理解你，至少这个一直在你身旁的人会懂。
***
下课后，老师在讲台上留了一会儿，给刚才上台汇报的小组打分。
“嗯……徐后先，在这里，这一组表现的不错。”
“然后另一位……郑沁心……”老师仔细寻找着。
“嗯？奇怪，”她推了推眼镜，“花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啊……？”
***
“好耶，汇报终于结束了。”徐后先走出教室，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说道。
身后郑沁心默默地跟了出来。
他回头说道：“感觉汇报的还算可以，是不是？”
“大概吧……”
徐后先感觉她兴致不高，便说道：“怎么样？一起去庆祝一下？”
“庆祝？”郑沁心抬头看他。
“是啊，去烤肉店吃烤肉？去KTV唱K？还是去哪里玩？”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庆祝的。”这话像句冰封咒语，把徐后先的话头和脸上的笑容都给冻住了。
“好、好吧……”他自讨了个没趣。
“不过，你愿意陪我去散散步吗？”
郑沁心主动发出邀请是徐后先没想到的，他赶忙说可以。于是二人约定晚上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公园碰头。
晚风是一个调皮的精灵，它不经意间便会从水面中、从草堆里、从树梢上窜出，将一阵自然的芬芳送入你的鼻腔。他还会缠绕在你周身，撩起你额角的发丝，摆弄你的衣角，再从衣口缝隙中将丝丝凉意徐徐送入，让你意识到春天的乍暖还寒。
徐后先打了个喷嚏，寻思着自己为了耍帅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果然还是不应该抱着约会的心态过来啊……
一整个下午，徐后先就在反复思考这是否算个约会，捉摸着郑沁心是以怎样的心态向他提出邀约的。
这种思索当然是徒劳，面对这样一位脾性古怪的少女，猜透她的心思和制造一台永动机的概率是差不多大的。
而徐后先也明白，当他开始猜测是否是约会时，内心就已经渴望这是约会了。
所以出门前他特意挑选了一番着装。他不知道在女生眼里他算不算得上是帅，但打扮得清爽一点总归是没错的。外套是不能穿了，会显得臃肿，裤子还是长裤吧，显得正式点，中分裤跟去度假一样。他犹豫着外面要不要再套件衬衫，但还是贯彻了极简主义的风格，能省就省。
结果他就差点感冒了，终究还是高估了春天夜晚的气温。
反观身旁的郑沁心，就打扮得相当随性。估计是知道晚上会冷，没有再穿之前的那条裙子，而是大一号卫衣加宽松休闲裤的打扮，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散着步，观赏着公园湖畔的夜景。这套稍显宽大的衣服并没有减损她的魅力，其中展现的慵懒感反而让人觉得舒服。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从这个总是让人汗流浃背的女生身上感受到舒服。
这让徐后先觉得与之相比自己精心准备、扭捏作态、不利于健康的极简主义清爽风简直就是在搞笑。
要说郑沁心和平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发型了。平时她都是简单扎成一个单马尾的，今天则全部放了下来，任由晚风抚动发丝，在公园灯光的照耀下，发梢微微显白，似是散发着光芒。
散步的前半程是在沉默中度过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慢悠悠地沿着湖边漫步，而他则小心翼翼地陪伴在她身边，跟着她的步频与步幅，生怕自己走快了或走慢了影响到她。但同时也在努力思考着是否该找点话题。
湖畔的路算不上宽敞，却有不少路人，有黏在一起的情侣，有锻炼身体的跑者，有幸福的一家人，有闲聊着吹牛的友人。这些人渐成晚风，与两人擦肩而过，从身旁飘散。
——对于他们来说，我和郑沁心也是可有可无的晚风吧？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孤岛，只能和特定的几个人连接在一起，聚成一个小小的世界，而其他人注定可有可无。
——我又是否处在郑沁心的那个小世界里呢？
徐后先并不确定，所以他急需想到一些能聊的话题，才能试探出她的想法。
“说起来，”徐后先终于能想到聊什么了，“你上次做的那颗心，我放在宿舍的桌子上，基本上每个室友路过都要夸一句呢。”
“是吗？”郑沁心仍旧扭头看着风景。
“是的啊，你的手真的很巧呢，是自学的吗？”
这时郑沁心终于转过头来了，但也没看他，只是望着前方，沉默着。
就在徐后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又触到雷区时，她开口了：
“我的妈妈。”
“嗯？”
“是我的妈妈教我这些的，小时候，她经常买彩纸过来，我们照着手工书上的样式裁。她拿着一把大剪刀，我拿着一把小剪刀，我们经常裁剪一些小东西。”
她眼眸中的雾更浓了。
徐后先准备再接再厉，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可她打断了他：
“说起来，徐后先，我之前说你是一个谜，我想解开这个谜，现在我大概解开了。”
“啊？解开……我这个谜？”他摸不着头脑。
“是的，谜底就是——你是一个骗子。”
“啊？？”
徐后先惊得呆站在原地，郑沁心则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直直地面对着他：
“你说担心我，想保护我，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吧？”
“我不是真的过来了吗……虽然最后变成了保护那个男的了……”
“也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一次就不是吗？？”徐后先搞不懂她的脑回路。
“那你能一辈子都保护我吗？”
“这……”徐后先一下子卡壳了，她的话里有一种莫名的沉重，他无法做出承诺。
郑沁心的面容上显现出某种悲戚：
“有些东西如果不意味着一辈子，那就毫无意义。”
“沁心……”
“你在课堂上说不能将一个人随便定义，你也只是随口一说吧？你说我细腻、可爱，你又真正了解我几分呢？破碎的心被粘合了起来，但碎了的心就是碎了，根本没有办法愈合——无论用什么方法。”
眼前这个女孩危险、乖戾、脆弱，她是一个充满隐裂的陶瓷娃娃，一触即碎，还会割破触碰者的手，鲜血直流。
但同时她的面容又如此柔弱，眼神让人心碎，天然地便会激起人的保护欲。他不准备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在逃离和面对之间，他选择后者。
“是，我这人是喜欢说一些不自量力的话，做一些自己都没想过后果的行动。但这样有什么不对吗？不意味着永远的东西真的没有意义吗？我和你一起在图书馆翻阅的资料，一起在台上汇报的时光，一起在公园湖畔吹过的晚风，仅仅是因为这种时候只有那么一次，可能往后余生都不会再有，所以就要去否定吗？经历过的事情就是经历过了，只要珍藏于心不就好了？为何要去祈求永远呢？就像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承诺，但至少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不是吗？”
郑沁心眼中噙着泪水，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回避，而是回望着她，望见那深邃湖面下的暗涌。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忽然，郑沁心的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就在那手上。她又一次将剪刀抵在了他的脖颈，徐后先本能地闭上眼，等待着某种冰冷刺入肌肤。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来异物的刺入。他等来的，是一片温暖的春雨落在唇上。
他睁开眼，郑沁心正在吻他，面颊微红，一股暗香浮动于周围，一切言语都在不言中说出。
她闭起眼，徐后先唇部的温度正在被她感受着，哪怕仅有那么一次，她也想感受这种温度。
公园的街灯温柔地将他们拥入怀中。
就这样静静地吻了几秒，然后分开。
郑沁心的眼眶仍旧泛红，双手无力地下垂，那把剪刀堪堪挂在指尖。
徐后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事实上，这是他的初吻，他脑子像是被高温融化了一般，什么都想不了。
而这也是她的初吻。她转身，跑开，背影渐行渐远。
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郑沁心跑远。晚风——这个调皮的小精灵——窃取着唇上的余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