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最令我困扰的,是残梦为什么会想不通这些事情呢…?”
“……”残梦像一只优雅而困惑的猫,微微歪了歪头,似乎真的十分不解,“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认为我的主张都符合逻辑,非常合理。”
“人类本来…就是一种有自毁倾向的生物,”折纸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用她擅长的历史知识来解释,“历史上的许多事件都证明了这一点。为了生存和繁衍之外的东西献出生命…无数人都曾做出过这样的选择。”
“但人类基于生物学的研究,几亿年来几乎都确定了地球生物是趋利避害的。”
“那…那是生物学的内容吧!”折纸有些着急地反驳。
“…?”残梦再次歪头,这次换了个方向,揣着手的姿势让她更像一个在思考复杂问题的学者,“那么,人类的历史学,难道不就是人类的‘生物学’吗?记录你们这个物种特定群体的行为模式?”
“…”折纸被这个奇特的观点噎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唔…历史学和生物学大概是两个不同的学科…?”
“但人类也是生物啊,”残梦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困惑,开始认真“分析”起来,“我不懂的是,为什么生物学描述的是数亿年所有生物的演化,讲得很‘粗略’。而历史学只讲人类几千年的‘进化’历程,却那么‘详细’。这不符合效率原则。”
“…”折纸感觉自己像是在试图向一个外星人解释地球文明,“历史讲的…大概不是人类本身的生物属性,而是人类聚集在一起后,形成的文明、国家这种东西的…演变吧?”
“原来如此…!”残梦突然用手掌轻轻互击了一下,虽然她精致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折纸能从那细微的动作和眼神亮度的变化中捕捉到一丝“顿悟”的意味,折纸感觉自己逐渐习惯读懂残梦不明显的情绪变化和奇特的观点与角度了,“人类作为血肉细胞组成的个体,聚合构成了‘国家’这种超级生物体,历史学就是在记录这种超级生物的族群演化和行为模式。这样就说得通了!”
“也…也可以这么说吧…?”折纸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内心十分好奇在残梦眼中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图景?“而且,大概人类和普通生物…还是不同的。”
“不同在哪里呢?是折纸刚才提到的‘自毁倾向’吗?”
“嗯,”折纸点点头,沉默些许后,鼓起勇气表达出自己的观点,“比如我们刚才说的历史…从中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无论是古代、近现代,还是我感兴趣的二战史,乃至现在…都证明了人类很多时候会做出并非为了生存、保护族群甚至获取实际利益的、毁灭自身的选择。他们会勇敢地牺牲自己,可能…仅仅是为了某种信念。”她顿了顿,总结道,“简单说,人类是一种…会为了抽象的概念而非具体的、实际的好处,甘愿献出生命的生物?”
“是这样吗…?”残梦陷入了沉默,月光洒在她银白色的发丝上,泛着冷冽的光泽,“的确,很多事情用‘趋利避害’解释不通。为什么…人类会这样?”
“因为人类会思考、会想象、会理解…抽象的概念和情感吧…”折纸的声音很轻,表达观点的时候还是有些小心翼翼,“那…不如我问残梦一个问题?”
“嗯。”残梦点了点头。
“今天,如果…残梦处在我的位置…会保护我吗?”
“会。”残梦回答的很果断。
“那不就…”折纸心中一喜,以为找到了共鸣。
“因为我是强者,拥有庇护弱者的义务和能力。这是力量层级决定的自然法则。”
“啊…”自己也被毫不犹豫的打断了。
“折纸刚才想说什么?”残梦追问,似乎真的没理解折纸被打断前的意图。
“那…那我也有保护残梦的义务。”
“…?”残梦的困惑更深了,但这次没有刚才在咖啡馆里的激动,“为什么?”
“因为…”折纸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腑,却让她的声音更加清晰,“因为残梦是我的朋友。”
“……” 残梦愣住了。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激起了难以名状的涟漪。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朋友?”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为什么…因为是‘朋友’,就可以超越生物本能,做出这种…看似‘不合理’的选择?”
“因为我想。”折纸的声音很平淡。“比起讨论人类、历史、生物本能这些宏大的命题…我…我渺小又无力。我想,我只能做好‘折纸’这个人。所以我的答案,只能是我‘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只是…折纸‘想’这么做而已吗…?”残梦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一个从未尝过的、滋味奇特的果实。
惨淡的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斑驳地洒在寂静的小树林里。两个同样娇小的身影相对而立,在冬夜的寒风和冰冷的月光中显得如此渺小。
...
“...怎么可能!这是我今晚输的第三把了!” 芙罗琳懊恼地把牌甩在桌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有些喝多了,小姐。” 结衣平静的说到,“酒精削弱了你对我微表情的观察力,也消磨了你对牌局动态的耐心。不败纪录,看来今天依然由我保持。”
“小...小姐!要命啊!”王云洁急匆匆地拿着通讯终端跑过来,脸色发白,“刚刚埃米莉亚和我发消息说...下面出事了!二小姐她...她...”
“啊,是小凌音...不,是小残梦的事情。”结衣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点了点嘴角,神态自若,仿佛听到的是天气预报,“我已经知道了。埃米莉亚也同步发消息给我了。”
“这,这个要不要立刻上报董事会啊...?”云洁尽量让自己的措辞显得委婉,但语气里的焦急藏不住,“无,无论怎么说...二小姐对中央的人的举动,这算是...严重违规行为吧?应...应该下达内部处分报告!”
结衣抬眸,那双与残梦相似却更显沉稳的金色眼眸平静地看着自己的保镖:“如果哪天,我也稍微‘任性’了一下,云洁在向董事会申请对我的处分报告之前,会先和小残梦商量一下,或者…至少先告诉我一声吗?”
“这...这个…”云洁被问住了,一时语塞,“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情性质实在...”
“这位阅历丰富的旅人小姐,”结衣没有继续追问云洁,反而转向芙罗琳,话题似乎跳转了,“你见过那种,远离世俗生活太久,内心压抑又孤独的人吗?”
“咳嗯...呼~,”芙罗琳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眼神带着几分醉意,“当然,见过不少。大部分都有着和您很相似的背景——养在贵族温室里的娇嫩花朵。我见识过许多,他们之中诞生的所谓领导者,往往傲慢自大,本质上却只是某种现实的提线木偶,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个性…更是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想想吧,云洁,”结衣拿起自己的手机,纤细的手指在悬浮投影的虚拟键盘上快速输入着什么,语气带着一种悠远的叹息,“这么多年来,你有听说过我有个亲妹妹的消息吗?在集团内部,在公开场合,在任何一个档案里?”
“那…那还真是没有!”云洁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直到帮您和总裁处理掉那几个该死的篡权者,彻底掌控津川工业,我都从来没听说过先生…总裁他还有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二小姐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我的母亲,”结衣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我曾经天真地以为,父亲是深爱她的…直到后来,父亲亲口告诉我,母亲还有一个私生女,也就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时,那种冲击我至今难忘。”
“这么多年,关于她的消息被抹得干干净净。不难推测,直到那场…‘必要的悲剧’发生,她才被当作一枚筹码,从尘埃里被拎了出来。她从出生起,就是一个需要被隐藏的‘污点’。我们一天也没有在津川工业的总部里共同生活过,她被安排‘安静’地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结衣的目光投向窗外冰冷的月色,“没有外界的交流,也没有人去引导塑造她的世界观。她对世界的理解,她的价值观,只能靠她自己,在无尽的寂静和书本中去摸索、去构建。在那天的悲剧将她彻底卷入漩涡之前,她甚至可能…从未真正准备好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她收回目光,看向王云洁,眼神变得异常平静,却带着沉重的力量: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便是我们家族,或者说,是我父母亲…以及未能阻止这一切的我的‘罪孽’。既然种下了这样的因,就理当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一天,也理当…承受由此带来的任何‘惩罚’。”
“好吧…”王云洁叹了口气,“而且埃米莉亚在消息里说,中央那边派来的人似乎把事情压下去了,表态说‘没问题’。埃米莉亚的判断一向可靠,她说没事,那大概…是真的没事?”
“嗯,”结衣的嘴角终于浮现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不就得了。”
“所以您刚刚…是在发消息吗?”云洁注意到结衣刚才的操作。
“嗯,给小折纸发了一点…我的想法。”结衣的笑容深了些许,“我以前…或许性格也不怎么样,封闭又固执。但很幸运,我交到了一些真正理解我、包容我的朋友,她们是我命运中的锚点,让我没有彻底迷失。”她的指尖划过屏幕,发送键亮起微光,“如果小折纸,也能成为小残梦命运中的那个‘朋友’…那么,我希望她能…替我,也替我们家族,好好照顾一下我这个…在我整个童年都未曾谋面的亲妹妹吧。”
...
“...啊。”折纸的终端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怎么了,折纸?”残梦停下脚步。她们正沿着林间小道散步,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将惨淡的白光如碎银般洒在她们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冰冷的薄纱。
“有个…不认识的人突然给我发消息了。”折纸拿出终端,只是看了一眼她就记住了屏幕中的所有内容,“啊…似乎是…你的姐姐,结衣小姐。她…”
“是结衣姐姐?”
“嗯…”折纸点点头。消息内容不仅让她大致了解了残梦那复杂而冰冷的家族背景,更感受到了结衣话语间那份深沉的歉意、对“朋友”力量的珍视,以及隐晦的托付。结衣甚至表示,无论遇到什么难处,都可以联系她,或者通过她寻求津川工业的帮助。
“那个,残梦…”折纸犹豫了一下,轻轻用从袖口露出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残梦的衣角,动作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你…对结衣姐…也就是你的姐姐,有什么印象吗…?”
“她…”残梦微微抬头,望着被树枝切割的月亮碎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空灵得像月光本身,让人看过一眼就难以忘记那种…非尘世的美。”她的描述带着一种客观的审视,仿佛在评价一件艺术品。
折纸忍不住想,这算不算残梦在变相地…自夸?毕竟她们姐妹容貌如此相似。残梦似乎确实不怎么避讳对自己的“优点”进行陈述。
“最早的时候…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她。”残梦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认识’她很早…但她‘认识’我,似乎并没有多久。今天…也不算是我们第很多次见面吧。”
“残梦是大小姐,以前上学…是在日本那种贵族学校吗?就像动漫里演的那样~?”折纸试图让话题轻松一点。
“不是。”残梦的回答干脆利落,“我很小的时候,近乎被软禁在一处远离人烟的庄园里。直到那起事件发生,我被带到中国的那几年也主要是接受私人教师的家教。”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怨怼,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样吗…”折纸的心揪紧了。
“嗯。在来到中国那段时间很安静。房子也很大,也有一个很大的私人图书馆。除了定时来授课的老师,和负责日常起居的佣人——她们在完成工作后也会立刻离开——我基本见不到其他人。无事可做时,就看书,或者…画一些东西。”
“但…好像小佑和残梦很早就是朋友了?”折纸想起林小佑说过的话。
“是的。她是突然来找我的家教老师玩的女孩子。似乎和我的家教老师关系很好。然后…她就认识了我,之后也经常来找我玩。”残梦顿了一下,补充道,“她是我第一个…‘朋友’。”
原来如此。看来结衣也不知道,残梦在那些孤寂的岁月里,并非完全孤独,还有小佑这个阳光一样的朋友闯入过她的世界。想到残梦在家族中被视为“污点”的冷遇,以及长期隔绝造成的孤僻和对世界理解的某种“偏差”,折纸心中涌起更深的怜惜。她能理解残梦那些看似“扭曲”的世界观从何而来了。
“这样啊,”折纸的声音放得更柔,“小佑是个很开朗可爱的好孩子吧,有她在身边,心情的确会好不少吧?”
“不,”残梦摇了摇头,银白的发丝在月光下晃动,“小佑最早的时候,可比折纸还要安静。而且…脾气也比较古怪,讲话非常直接,甚至有点毒辣,很难交到朋友。”
“…”折纸想着自己成某种计量单位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残梦继续说着,“我们反而很聊得来。彼此都觉得对方‘古怪’得理所当然。除此之外…在很多事情上,我们似乎都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这样啊…”折纸想象着那个安静又带刺的小猫妖形象,感觉既陌生又新奇,“的确想不出来小佑之前是那样的孩子。”
“…”残梦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更多细节。忽然,她停下脚步,转向折纸。
“折纸。”
“嗯?怎…怎么了?”折纸被这突然的呼唤弄得有点紧张。
残梦那双深邃的猩红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她看着折纸,问出了一个看似突兀却充满深意的问题:
“你对那台机器…就是,那个[中央行政协助辅助自主维护量子计算机组],了解多少?”